文|零琋
粉墨江山落絹帛
美人如畫隔云端
故事一折藏于你
真真假假誰人知
一
姹紫嫣紅花燈斑斕,沉沉落落驚君夢言。
譚玪琛初見玉琬玥的時候,她正在那三尺戲臺上咿呀婉轉。
青絲搖搖,黛眉微挑,蘭指輕翹,娉娉裊裊回身漫。
這溫聲暖色更是一耳就入了他的心,玉潤珠圓,遏云繞梁 ,流麗悠遠。
桃花面隱桃花扇,裙裾傾動,蓮步輕移,徐徐退去。
譚玪琛仍然癡癡傻傻地望著,過了好一會才將那飄遠的神思拉了回來。
走過青石橋的時候依舊還有些失魂落魄,耳畔還是她那繞梁三日溫香軟糯的隱隱歌聲。
輕薄人情似紙,遷移世事如棋。今來古往不勝悲,何用虛名虛利?遇景且須行樂,當場謾共銜杯。莫教花落子規啼,懊恨春光去矣。
二
碎玉聲琮琮,步步生蓮,盈盈水華,粉墨不見真容顏。
再遇恰當江南煙雨迷蒙時,踏上青石板的小路,雨絲在巷子里氤氳起一層淡色的霧氣。
玉琬玥緩步淺行于一片雨中,不是享受,是已經開始愛上的習慣。
路過的他傾過來籠住她頭頂的油紙傘,喚醒了旁人看起來有些瘋狂的她,罩住了那顆青春年華卻早已荒涼至極的心臟。
握著手中的傘柄,殘留的溫度依然,只是淡淡道了聲謝,便飄然而去。
留他在原地,莫名地覺得這身形有些熟悉。
譚玪琛自是不識得她粉墨下的這張臉,以至于那一日她沒有卸妝就從后臺出來,急匆匆地沖過來,讓他稍等片刻說她要還給他傘的時候,尚還一臉的疑惑不解。
姑娘可是……那日的姑娘?
玉琬玥輕輕點了點頭。
哦。等你卸完妝,我們再說。你先去吧。
行,你等等哈。
玉琬玥又一路小跑回去了后臺。
譚玪琛慢慢地走了過去,遠遠地還能聽見后臺有人訓斥她又亂跑的聲音。
等他進去后臺的時候,她剛剛好卸完了妝,“我們出去走走吧,不然就辜負了外面這細雨綿綿的情調了。”譚玪琛提議。
好,去吧。
玉琬玥回答。
兩人共撐著那把傘,長街上漸漸走,一直沉默著,沉默在那一片江南煙雨中。
三
推杯換盞燭淚斑斑,宿下誰眠堪妄一言。
此值花燈節初上,雖依舊薄雪覆飛檐,然長街掃清冷還喧囂,各式各樣的燈籠在街市上叫賣。
玉琬玥靜靜地站在她七月巷的宅子門前,看著時不時地有小孩子提著可愛的燈籠,從門前吵鬧嬉戲著跑過,灰白地兔毛領遮住了她微翹的唇角,卻掩蓋不了她勾勒起的眉眼間的嬌俏。
琬玥姑娘。
一個身著玄色衣袍的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溫和地喚她的名字。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干站著,怎么不去長街上熱鬧熱鬧?
太吵了。
玉琬玥低低地應道。
她揚起的眉眼驀地落下,是啊,一個人,還怕吵……
那我來陪陪你吧,我還帶了上好的殷碧桃花釀,你我小酌幾杯如何?
譚玪琛得寸進尺了,冒昧而不覺冒昧地問了一句。
好。
玉琬玥卻是應了,轉過身,窈窕形姿,引他入園。
枯燈掠一盞紅顏醉,何訴情衷。
我不和有妻室的男子糾纏,你,你,你是嗎?
玉琬玥似乎是醉了,渾渾噩噩地,期期艾艾地問他。
他一時語凝言歇,最后還是道。
你是我心上的第一個女子。
玉琬玥將將聽完了這話,就撲在桌子上枕著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譚玪琛想了想,猶豫了再猶豫,還是一把將她抱起,她的手臂卻習慣性地攀援上了他的脖頸,但她真的很輕,很瘦,甚至有些硌人。他本以為快些將她放在床上就好了,沒想到卻被她一把拉住了手臂。
別走,別走,別拋下我,別拋下我,我不要一個人……
玉琬玥似乎是醉了,似乎是做了噩夢,似乎只是為了拉住他……
譚玪琛看著她睡夢中仍然十分不安的臉龐,蹙起的眉頭,聽著她柔弱而痛苦的呼喚,感覺著她拉住他時的用力。最后只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卻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然后輕輕坐在了她床邊。
外面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戶紙,清澈均勻地撒在兩人身上,厚厚地鋪了一層清冷的光的細碎。
玉琬玥這一覺睡得格外深沉,以至于她被外面的光亮刺醒的時候,感受到手心的溫度,還有些發蒙。
怎么回事,自己的床邊怎么還有一個毛茸茸的頭?
她奮力撐起身子,揉了揉太陽穴,宿醉的大腦還有一些昏沉迷糊,勉勉強強地想起昨晚的某些片段,卻也逐漸明白了些什么。
自己喝醉了的時候經常會扒著陪自己的人不放,她跟他解釋。
那以后喝酒,別找別人了,就找我一個人就夠了。
譚玪琛很是認真又仿似調笑般地跟她講。
呃……好吧,以后喝酒只找你。
玉琬玥忍不住臉紅,最后卻也答應了。
也不知是哪一天,也許是順其自然,也不知是誰先牽了誰的手,也不知是誰一把勾住了對方的脖子把人家拉到床上,不讓人家走……然后,他們就在一起了。
四
城空月隱血色陌陌,葉落無聲別離無言。
梧桐已生,風云漸起,木樨細碎的落花聲已然遮不住炮火連天,遍地狼煙。
初生滿目瘡痍相,何訴悲話涼。
琬玥小姐,你可知你的譚玪琛早已有家室……
玉琬玥感覺當頭棒喝,喚回了她那些耽溺于甜膩情愛里的理智。
她看了看那個衣著華貴的女子,突然嗤笑一聲。
他本就與我素昧平生,不若狹路相逢一場,萍水緣盡日早日晚罷了。
那好。如今戰亂將起,你自己另謀出路吧,這些錢你拿著。我們家就要南下了,你可別跟著。
華貴女子說著,低垂著的眸子終于翻起眼皮來,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第四天,譚玪琛就來了七月巷找她,當時她正站在院子里澆花,是他送她的那盆淡紫色的夕霧。
琬玥,外面快要打起來了,我把你送到上海的租界,就安全了,快離開吧。
語罷還拉著她的手要進屋去收拾東西。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吧。
這一刻知道了一切謊言的玉琬玥,卻又格外冷靜,她放下了手中的水壺,平淡漠然地陳述了自己的觀點。
怎么了,這里多危險,為什么不走。
不走。
玉琬玥再次十分堅定地說,卻不肯道出任何原因。
少爺,老爺讓你趕快回家,收拾收拾東西就要去上海了。
一位老仆大聲在外面喚他。
行了,別喊了!琬玥,那你等著我,我會回來娶你。
譚玪琛不耐煩地應答老仆,對玉琬玥說得很快,也還認真。
玉琬玥沒應聲,只是已經轉過去的身體,瘦弱的雙肩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手掌下意識地護了護小腹,直直地就進了屋。
譚玪琛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她護住的小腹,她攥起的手掌,也不知曉他隱瞞的她都已然盡數知道。
信誓旦旦的承諾,還不都是謊言。最情深時的言語,都不盡然真話,你讓我如何信你。
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五
春色如許,流年枯黃。輕許韶光,易凄涼。
這淺淺淡淡容顏極似琬玥,不知玉卿而今歸何處?
見有一位先生進了門卻駐足不前,青月迎了上來,也只聽得他的后半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那梨園玉卿小女—譚郁兒。
玉卿?還在后臺化妝,等會許將上場,來這兒聽戲的都是些老人兒了,興致到了便會走一場。不知先生您是?
青月瞟了一眼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的少年,迷惑不解地皺了皺眉頭。
我姓譚。
譚玪琛收回了望向譚郁兒的目光,黑白瞳仁里翻滾過一絲懷念和痛楚,十六年了,不知道琬玥過得如何,不知她是否可還痛恨他。
后來的事情他還是知道了,他未婚妻一臉理所當然地訓斥他,“你我早有婚約,你怎么能在外面與別的女子有所糾纏,所以我替你斷了后路。”
哦。
青月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指了指前面觀戲的位置。
譚先生,請。
玉琬玥剛一登臺,他就認出她來了。這一出《拜月亭記》,只她入過他的心。
今來古往不勝悲,何用虛名虛利?遇景且須行樂,當場謾共銜杯。莫教花落子規啼,懊恨春光去矣。
裊裊娜娜,娉婷婉約。
玉姐,一位姓譚的先生尋你。
青月跟正在對著鏡子給自己卸妝的玉琬玥言道,卻見玉琬玥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嘆了一口氣。
帶他進來吧。
青月撩開后臺的門簾,對著等在一旁的譚玪琛說完就默默退了出去。
請吧,譚先生。
譚玪琛躊躇著掀開了門簾,玉琬玥正卸了一半的妝容,另一半還帶著粉墨,細細看去,鬢間已然染上了些許霜雪,眼角也刻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身形在厚重寬大的戲服之下依然略顯清瘦。
她回過頭來,對他展顏一笑,那一笑里,絲毫沒有怨恨,只是平常,只剩平常。
琬玥,這些年你……我……
沒等他說完,玉琬玥就打斷了他的話。
我這些年過得很好。前塵往事,不必介懷,還是讓它隨時間逝去吧。
那,那孩子……
是我的女兒,只是我的女兒。你不必說了,我也只是覺得應該見一見你,你也想見一見我,了了這樁心愿。出門右拐直通街巷,慢走不送。
可是……我……
走吧。
玉琬玥只是擺了擺手,沒有再說話。
跟在一旁的少年拉了拉譚玪琛的衣袖。
爸,咱還是走吧。
譚玪琛看著玉琬玥依然精致的側臉,有些嘲諷似地勾了勾唇角,算了,還是走吧。
屬于我們的戲早就落幕了。沒有什么以后了,后會無期,望自珍重。
玉琬玥沒有回頭,對著鏡子莫名地說了一段話。
聽到她的聲音,譚玪琛駐足了片刻,空氣凝滯了沉默。
好吧,琬玥,再見。
譚玪琛走了出去。
玉琬玥對著鏡子,驀地展顏一笑,又拾起臺上的化妝刷,為自己上了另一半的妝容。
六
輕薄人情似紙,遷移世事如棋。今來古往不勝悲,何用虛名虛利?遇景且須行樂,當場謾共銜杯。莫教花落子規啼,懊恨春光去矣。
如同菩提迦葉拈花掐指一笑傾城
任這場咿咿呀呀的戲落幕
有誰識得我真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