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無論發(fā)生什么,世事怎樣變化,時間都能保持一貫速度向前移步,就像看破穹宇的智者,或是立于紅塵之外的圣人,真正做到了心靜如水,不以物喜,更不因己而悲生。時間,區(qū)區(qū)二字,卻漫長到無法準(zhǔn)確丈量,它在人類產(chǎn)生之前便已存在,也許正因為如此,世間才沒有人能夠知曉時間的誕生之日。時間,它的無形,無跡,無影;它的似有卻無,若在不在,空靈飄渺;它的如梭行跡,匆匆步伐,似電逝速,這些,使它區(qū)別于大部分能夠供人類考究的物及生物,比如滄海,比如桑田,比如恐龍,比如木乃伊,這些都是有年限可考證的存在。而時間,沒有。
時間是種特殊的存在,它能夠賦予所有事物特定的時長,年限,并將其丈量得恰到好處,分毫不差,但是它惟獨測不出自身的歷史。
時間很古老。
飄蕩在古老時間編織的網(wǎng)絡(luò)中,匆匆忙忙,一個學(xué)期就要結(jié)束了。再過四五天全體補習(xí)班學(xué)生都將進行一次大型的模擬考試,然后是估分,公布成績,發(fā)成績單,又是一輪排名的誕生。這樣的全校性的模擬總是讓我忍不住記起第一次高考,當(dāng)時的場景,當(dāng)時的膽怯,當(dāng)時的害怕,當(dāng)時的無助,竟依然清晰如昨,似冰冷堅硬的頑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不敢喘氣。
黑夜中,冬日寒風(fēng)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咻……”,“咻……”,一聲緊接一聲,好似亡靈的憂喚,喚聲幻化為寒刀,肆意侵蝕沿途經(jīng)歷的所有事物。鋪于地面的塵土卷起,遭受遺棄的塑料袋旋轉(zhuǎn),絕望死寂的臭水溝短暫復(fù)活。一陣寒意,棉衣緊裹的肌膚瞬間變涼,寒意向上傳至毫無遮掩的頭部,更是寒冷。
今天晚自習(xí)投入得竟忘了時間,出校時已是十一點多,想必這樣晚的冬夜也再尋不到第二個人的身影了,事實確是如此,整條路上,除了星空灑落的光點,就我一人,背著書包的一人。我嘆口氣,加快行走的步伐,滿心無來由的落寞。我需要趕緊回去,打開燈,我想被強烈的燈光照著,一直照著,而不是頭頂上的星空,它們太熱鬧了,旁人無法插足進去,只有燈光是屬于我的,它們愿意受我控制,與我相伴。
走近租住的樓房,下意識看向黑乎乎的前方,繞離古井的過程,突然一個什么爬到我的肩上,冰涼冰涼的。一只瘦骨嶙峋全身灰黑披散長發(fā)的人形水妖形象閃進腦海,我驚慌失色,想跑卻早已全身僵硬,絲毫不能動彈。
“別怕,是我。”
肩上的物體稍微加重力度,涼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卡在喉頭的一口氣終于吐出。我輕拍胸口,盯著涼看,之前的緊張感在我體內(nèi)還未消逝干凈,我有些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久了,突然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你也知道我這種人沒認(rèn)識幾個能說話的,所以只能來這等等你,心想你們學(xué)生晚自習(xí)過后總要回來的。把你嚇著了吧?”
聽到聲音,我總算是能夠確定眼前站著的是人,是涼,而不是什么水妖水怪之類的超自然物種,緊張恐懼終于徹底消失。我這才注意到?jīng)龃┲氖且灰u旗袍,藍色的,單薄的中國式旗袍。
“你怎么了,這么冷的天還穿這點兒衣服?”我伸手驚訝地摸涼手臂,這個女人的體溫已和冬夜的溫度相差無幾。
涼挪動身子,表情平淡。“習(xí)慣了,做我們這行的如果學(xué)常人那樣一到冬天就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哪還有客人會看得上我們?我們這種人可沒資格說什么季節(jié)、冷暖的。”
“真沒事,不冷?”
“冷不冷已經(jīng)感覺不到了,應(yīng)該也沒什么大事。”涼向后挪了幾步,移至古井,毫不在意地坐了下去,“過來坐坐或是回去?”
掙扎片刻后我選擇陪涼說說話,畢竟每次我求助于她的時候她都不會拒絕,而這是近半年來她第一次向我求助,我不應(yīng)該拒絕。她需要找人說說話,很正常,說話是每個人必須的生活活動,只是對于她那樣的女人而言這種每天都發(fā)生著的必須卻是奢侈的,對我而言,其實也很是奢侈。我們,確實只身一人。
我挪動腳步,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靠近那口駭人古井,立馬止住腳步,驚慌襲上心頭。
“要……坐在這兒嗎?換個地方怎么樣?”
“就這,就坐這口井上。”涼站起身,扶住我,帶領(lǐng)我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要怕,這只是一口井,普普通通的井,和夢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必須面對。來,跟著我一起來。”
黑色井水倒映有星月的光影,即使有風(fēng)吹過,井水依舊靜止,不動紋絲。
膽怯地將眼神收回,小心翼翼地坐在井口上,有點冰涼的感覺。這口井想必吸取了不少冬的氣息。
“是不是,沒事吧?”
“我……不知道,心里毛毛的,還是覺得害怕。”
涼搖頭:“沒關(guān)系,一步一步來,只要你敢接近它,了解它,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這就是一口井,和所有井一樣。”
“我……會嘗試!”我點頭,擠出一絲笑容。
不知我們靜坐了多久,寒風(fēng)卷起一句“我,又懷孕了”直穿進耳內(nèi)。
我瞪大雙眼驚異地望向涼,星月的白光襯得她的眼有些暗淡。“懷……懷孕?”
“是,醫(yī)生說已經(jīng)一個月了,”涼溫柔地摸著看不出絲毫變化的腹部,一圈一圈,“我想把他生下來,從此過正常人的生活,暖城,你說我能成功嗎?”
“我……我,你知道的我不太清楚這種事情,所以我不敢猜測結(jié)果。但是……如果你肯為了肚子里的寶寶重新生活,光從這一點來說,應(yīng)該是件好事。我不是說你不好,可是沒有哪個女人能夠靠肉體生活一輩子,況且你現(xiàn)在的狀況不是很好……”
還沒等我說完,涼用雙手握住我的雙手,我看見她之前熄滅的眼中燃起了幾絲似光的東西。
“所以,你是支持我的?”
我想了想。
“恩,應(yīng)該是吧。那么,你能不能告訴我孩子的爸爸是誰呢?他知不知道?他怎么說?”
涼不知從哪抽出一支煙,點燃。她還是無法戒去對煙的依賴。
抽著煙的涼看起來更加寂靜,孤獨。
“是陸子夜,我還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陸子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驚訝還是在懷疑。腦海中閃現(xiàn)出和陸子夜每一次遇見的畫面,他的穿著,他的裝飾,他的語音,他的不屑,依然清晰。
“是,是陸子夜。真巧,我們兩個都是不會為誰付出真心的人,如果在一起了,也不會誰欠誰,”涼停頓數(shù)秒,看著我問道,“只是,如果孩子真的生下來了會不會延續(xù)我們上一代,上上一代的不幸?孩子會不會很可憐?可是,這么多年,我真的有些累了,想正正常常的過一次日子。你說,我應(yīng)該把這些告訴陸子夜嗎?”
我對涼點頭。“說吧,別想這么多。”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涼將手中抽完的煙頭輕拋至井中,站起身對我說道,“也不早了,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結(jié)束,謝謝你,暖城。”
我微笑。“希望……你能成……功!”
我聽見心的萬般不愿,我的自由幻想就要被人奪走,從此兩個自由的人合在一起,不再寂寞、不再寒冷,而我,還在原地,前進不了,后退不動。
本該為涼祝福的我卻在難過,在不舍。我,真是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