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黑/太中】白癡群.

/在復鍵了但是很慢。

/昭和,作家與詩人,涉三注意。


???????????????????????????????????????????————“你的那首詩里,要有一句謊言。”

有時候太宰治只是覺得,他們不是什么所謂的戀人,只不過是兩個離群的瘋子,遇見了彼此而已。

他感嘆著春日來得好早啊,比中也離去得還早,窗外熱熱鬧鬧滿是春桃的灼目之色,他突然又回想起來那一晚對著中原中也撒的那個謊,太宰治明知中原中也大可以將那句謊話當作拙劣的玩笑,只是他卻將其原封不動地入詩,連帶著滿目嘆息。

最無法原諒的無非是不辭而別。年輕的作家想著,收起了沾上了酒漬,滿是白日夢話的稿紙。

他明白他還活著,活在了中原中也最想讓他看見的暮春晴日里,執意茍活,無暇赴死。


ぼしゅん:

“我們應該在日暮時分燃燒。”


春假結束的時候,太宰治搬進了東京銀座一家居酒屋的二樓。

春日確實是滿目生輝的季節,五月末的日光仍舊熾烈,太宰治把行李搬上樓,樓底下傳來一陣不知來自于何人的輕笑,遠處有電車不斷的轟鳴,大抵是嫌空氣過于熾熱,黑發的少年脫去了襦樣外的羽織,樓下的居酒屋里男男女女的訕笑聲此起彼伏。

東京沿海一帶的房租漲得很厲害,即便是居酒屋上的一間舊公寓,剛剛放完春假的太宰治也不一定付得起。下樓之后太宰治懷著某種即使羞恥又是愧疚的心情,對那位姓西本的房東老太太說,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她笑著沖他擺手,銅質煙管里逸散出的煙霧彌漫于空氣中,她說,剛好有個人和你同租一間屋。

當時太宰治象征性地問了問對方是誰,她只是瞥了太宰治一眼,說是個從山口來的孩子,姓中原。

太宰治總感覺那個姓氏在不知何處見過,當晚到居酒屋喝酒的時候,年邁的女招侍一邊遞給他一杯清酒,一邊緩緩說著,那個孩子啊,據說是個詩人呢。

是嗎,他不以為意地回應道,酒精刺激到神經之時他才猛地記了起來在哪里見過那個名字,那好像只是一年前,某個法語系的學生在校刊上發表的詩,下面署名就是“中原中也”。

太宰治至今仍記得那首詩:

《湖上》。

他突然可以確定自己見過對方一面了。

那時太宰治還只是東京大學大一的學生,懷抱著不知是抵抗社會還是生命的逆反心理,像是自殺未遂的失敗者一樣躺在校醫務室里,那間屋子的光線很差,以至于只有透過窗戶才能看見晦澀的光。太宰治將繃帶一層一層沿著手腕向上纏繞,遮起那些丑陋的疤痕。

然后他聽見了一陣于春日的陽光里肆意飛舞的笑聲,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帶著潮濕氣流的風刮進來一瓣桃花,窗外木屐擊打在路面上的聲響清晰可聞,有人穿著輕便的襦樣,自桃花下飛奔而過。

那人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眸。

桃花下的詩人風光恣肆,才華橫溢。


太宰治突然和那位女招侍說,我都沒有見過他。

對方仍是噙著笑倒上清酒,很快的吧,他是這里的常客呢。

于是太宰治不再說話,將還剩一半的清酒留在吧臺邊上,轉身離去。


后來他確確實實見到中原中也了,只不過是在居酒屋的樓梯上。首夏的陽光太好,太宰治打開門飛奔下樓喝酒,迎面卻撞上了誰,對方懷里的書紛紛揚揚被拋起,在澄澈的空氣里肆意飛舞。太宰治好不容易在樓梯口穩住腳步,抬手揉了揉泛紅的額角,隨口丟下一句抱歉,轉身想走,卻被對方一口叫住。

大抵是因為過于明朗的日光,那人語氣里的慍怒都少了幾分。

喂小鬼,他說著,背光灑下的陰影罩在太宰治身上,好歹幫我撿一下啊。

看見對方瞳孔的一瞬間太宰治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過于巧合了,他想著,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木屐旁躺著一本翻開了的書,封面上是幾行太宰治再熟悉不過的法文:


蘭波。


太宰治忘了他當時說了什么,只是想逃,逃到永遠也見不到那片藍的地方去。

那一日,居酒屋的常客們都知道樓上搬來了兩個人,一個酗酒的詩人,和一個被東京大學留校察看的法語系學生。



中原中也實在是嫌翻箱倒柜的太宰治煩,隨手拋了本書正正好好砸在對方頭上,完全忽視疼得呲牙咧嘴的太宰治,沒好氣地說,太宰治你是要搞拆遷還是怎么?

我先拜托中也長點腦子,黑發少年撇了撇嘴,拆掉了這里我可不愿意和蛞蝓一起睡東京大街。

太宰治終于在一堆揉得堪比廢紙的講義里翻出了那張校刊,跑過去鋪在中原中也桌上,指著和歌那一欄不懷好意地說,你看啊,是中也你的詩呢。

中原中也一巴掌打開太宰治的手,把那張早已泛黃發脆的報紙扯到一邊,罵了一句,跟你有屁關系。

什么啊,太宰治反駁回去,原來中也這么介意和校友一起討論學術思想的嗎?

誰他媽跟你是校友,中原中也拋了個大白眼過去,還沒畢業的小鬼就少說兩句廢話吧。

等到月亮盈盈浮現,讓我們泛舟出行吧。

太宰治開口的那一瞬間中原中也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詩。


《湖上》。


只是太宰治接近鬼哭狼嚎的口吻實在讓人難以感傷,中原中也一怒之下踹了對方一腳,緊接著破口大罵,太宰治到底你有完沒完?!

吶吶你看吧,撞到五斗櫥的太宰治拍了拍衣服,得逞一般回答。

中也不像是能寫出這種情詩的人,他攤了攤手,沒有小姐會喜歡酗酒還對著別人各種發酒瘋的男人哦。

情——詩——?中原中也拉長了尾音,就像他揚起了纖細漂亮的眉一樣。太宰治你真是自大得可以,他說著,語氣里滿是鄙夷,誰跟你講那是情詩了?

太宰治躺在玄關處的榻榻米上,百無聊賴地支著腮回答,說那你是寫給誰的?總不可能是我吧。

東京大學旁邊的那個劇場聽說過沒有?中原中也問他。

聽說過啊,只不過劇場的戲實在無聊,一次都沒有去。太宰治說著翻了個身。

那首詩是劇場的女演員拜托我寫的。

暮春的夜里已起了蟬鳴,中原中也披上羽織,看也沒看一眼一旁地上翻來覆去求死不得的太宰治,往門外走。

太宰治抬頭,中也你怎么又下去啦?

喝酒,中原中也沒好氣地丟過來一句,煩死了。

那你等等嘛,太宰治眉開眼笑地從榻榻米上爬起來,跟上去嬉皮笑臉地說,中也請客嗎?

請個鬼啊太宰治,中原中也氣得一腳把人從樓梯上踹下去。


春日已過。

不久之后太宰治知道,中原中也年長他兩歲,大三的時候從東京大學輟學,那一年剛剛好是太宰治自殺未遂被送往故居津輕的時候。

后來有一晚中原中也的桌上攤開放著蘭波的詩集,被梅雨季的雨水濡濕的窗玻璃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太宰治照舊穿著輕便的浴衣,趴在被窩里翻書,邊看邊跟中原中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說中也,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回去上課。

你最好趕緊滾,太宰治,中原中也迎面拋過來一句,滾回學校隨你愛煩誰煩誰。

我不是讀書的料,太宰治把書收起,翻了個身仰面看著天花板,讓我老老實實待在教室里聽法語還不如讓我去殉情。

那你問什么廢話?!中原中也扭過頭瞪了他一眼。

太宰治佯裝沒看見,嫌熱又把被子扯開了幾分,可是我要是不回去就畢不了業,畢不了業就要一輩子和中也這條蛞蝓擠一間房了。

中原中也實在是被太宰治煩得猶如百爪撓心,隨手扯了兩張稿紙過來,砸在太宰治臉上,說,你要是真閑得慌,就給我把它填滿,沒寫完之前你說一句廢話我揍你一次。

他盯著那兩張微微發皺的稿紙,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窗外蟬鳴如泣。


于是太宰治把它收了起來,驚異于自己對待這件事的嚴肅,隨后他閉上了眼睛,不去想不管怎樣都會到來的明天。



太宰治后來確確實實填滿了那兩張稿紙,只不過是在一個中原中也喝醉了的晚上。

那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那一晚中原中也喝掉最后一杯清酒,眼角眉梢都戴著微醺的醉意,一把扯過太宰治和服的衣領,問他:

“所以你他媽到底喜歡什么花?”

桃花吧,太宰治一聲不響地把對方的酒換成水,視線掃過一眼桌角不知是誰送過來的春桃,隨口胡編了一句謊話。他看見中原中也向后倒在椅背上,斜睨著他說,那還真符合你那令人作嘔的品味。

他沒和喝高了的中原中也計較,付了賬后不由分說扯起中原中也就往居酒屋外走。

太宰治不明白為什么東京銀座的春日總是晴朗得像是做夢,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遠處傳來花街上藝伎們的輕笑,木屐一敲一打扣在路面上,沾上了春日的落花。中原中也一聲不響地跟在后面,有人拋起了大把的花瓣,有一片落在中原中也閃著微光的發梢上。

穿著洋裝的少女從太宰治身旁飛奔而過。

他突然記起了自己的稿子,那篇名為《女生徒》的小說。

它現在就神使鬼差地被攥在太宰治的手里。

于是太宰治頓了頓腳步,往回走到中原中也身旁,笑嘻嘻地拿出來遞給中原中也,說,中也,我寫完了哦。

太宰治我看你是真閑得慌,中原中也說著掐滅了煙,一把扯過稿紙,看也不看,隨手丟進了一旁的河川里。

只是一同落水的還有猛地扎進河里的太宰治。

他剛剛想補充兩句諷刺的話,見狀酒醒了大半,喊聲消逝在春夜的河川旁。



太宰治被中原中也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全身濕透,宣誓勝利一般拿著濕淋淋的稿紙沖中原中也揮了揮,喘了口氣,癱坐在地上,捋了一把往下滴水的發稍,剛想開口就被中原中也一拳打在下顎處,他聽見對方氣急敗壞的叫喊,說太宰治你腦子有病吧?!

他笑了笑,把稿紙遞到中原中也面前,你看啊,全部濕掉了呢。

中原中也接過去,他沒料到太宰治會用鋼筆,濡濕了的字跡像是泛著黑的淚漬,鋪滿了整張紙。

太宰治笑得像是蓄謀已久,說道,中也,你要補償我啊。

中原中也聽罷一把將手里的東西甩在太宰治臉上,太宰治你這是敲詐勒索。

他笑著湊近了中原中也,氣息灑在他臉上,語氣溫柔:

寫首詩吧中也,寫給我的詩。

太宰治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說,


“你的那首詩里,要有一句謊言。”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最后中原中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花和草屑,說行吧,隨后不輕不重地踢了太宰治一腳,走不走?

當然走啊,少年笑著跟了上去。

那一晚確實有很好的月光,作家與詩人漫步在春日的河畔,迎風飛舞的落花落滿了整條河川。



別れの日:

“我們是這個時代胎死腹中的產物。”


太宰治從淺草回到銀座的電車上下來的時候才發現雪水浸濕了襪子,寒意從木屐里透進去,他打了個寒戰,唇角呼出的白氣迎面撲在臉上沒有一絲溫度。

那好像是東京今年第一場雪,太宰治兀自想著,走過擺著關東煮和蕎麥面的小攤,積著薄雪的角落里去年盂蘭盆節的精靈馬早已腐爛,他頓了一下,抬起頭,眼前是朱漆剝落的鳥居。

好冷啊,真的,好冷啊。太宰治喃喃念著絮語,自東京入冬以來中原中也就沒有一次不嫌太宰治念叨得煩,常常把只翻譯了一半的詩集丟在桌上,然后劈頭蓋臉把太宰治摁進被子里。

嫌冷就少說兩句,他嗤了一聲。太宰治坐起來對著他伸出凍得有些泛紅的指尖,邊輕輕哈氣邊說,中也,好歹我也跟你說的那樣自力更生了吧,總是這么粗暴對我是不是有點不合情理。他說著抬起下顎,指了一下中原中也桌上那個裝著稿費的信封。

中原中也隨手拿過來丟給太宰治,沒說什么。

那一晚太宰治知道了那個名為《白癡群》的同人志,當時他只是嘲笑中原中也“白癡”一詞用得實屬可笑,卻沒注意標題之下的那行小字:


“我們是離群的瘋子。”


大概瘋子不過如此吧,他想著,那個津島家的逆子在投稿的時候將署名改為“太宰治”時,又是什么樣的心緒。中原中也讓他寫點東西聊以度日的時候他就想過這個問題,一個籍籍無名的詩人和一個被外界稱為“浮在水上的石頭”的作家,像是被命運玩弄一般聚在了一起,有時候太宰治只是覺得,好像看見那一片永遠波瀾不驚的湖藍時,原本就暗無天日的世界好像也沒有那么讓人痛苦了。


大抵是因為過于美好的感情,人們創造了糟糕的文學。


瓶頸期那會兒中原中也說寫不出自己想要的文字是通病,太宰治聽了只是想笑,一個正處于創作低潮期的詩人怎么能大言不慚地講出這種冠冕堂皇的漂亮話。

雪還在下,沾在太宰治的睫毛上。

他又想起方才淺草書店的店員小姐,伸出已經僵硬的手將那本《山羊之歌》遞給他,嘴角帶笑地說,他的詩就像是情緒本身呢。

她說的沒錯,太宰治接過詩集的時候就在想,中原中也只是咀嚼情緒本身,再原封不動地入詩。

有些時候太宰治甚至覺得中原中也這個人單純得可憎,他明知道自己的不善偽裝的本性,卻還要在太宰治面前做出一副浸染了狠戾和鋒芒的樣子,在太宰治看來無聊又可悲。

他的詩太宰治見過不少,其中極大一部分是中原中也丟棄的廢稿,他反反復復地吞咽那些熾熱又灼目的字眼,不知該說什么。


一旁的神社里有人奏響了太鼓,一起一落像是遠處落雪的聲響。

太宰治看見中原中也倚在鳥居旁等他,帽檐上落滿了雪,遠遠朝他招手。


冬日的風刮過耳畔,穿林而過。

仍舊是那片藍,那片在太宰治看來似乎恒古不變的藍。

于是他把那本《山羊之歌》藏進懷里,踩著積雪小跑上前。

真是難得呢,太宰治說道。

我以為你又入水去了,剛準備去撈你來著。

這么冷的天誰會去入水啊。

太宰治看著他抖了抖肩上的雪,橘紅色的發梢依舊閃亮,像是,就像是至死也不會變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看見中原中也的那一刻,那個所謂灰色氧化的世界,好像真的,亮了一點。

也許那是錯覺。


中也。

寒風之中他輕輕喊了聲中原中也的名字。

怎么?對方問他。

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了。


回到居酒屋的時候已是深夜,中原中也脫下沾濕了的外套,沒有再去喝酒的打算。蘭波的詩集還剩下最后四分之一,他漫無目的地翻著紙張,無心做事。然而太宰治只是披著那件單薄的羽織,小說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太宰治的涂鴉,他百無聊賴地寫下幾行不痛不癢的文字,像是無事可做一樣,目光瞥見了中原中也的側臉。

有什么東西是不變的。

在津輕的時候總是固執地認為,寫滿了風花雪月的稿紙不過是欺瞞世人的假象,沒有人會堂而皇之地說出名為愛的那個字眼。

只是如今他好像相信了那么一點點。

大概看向中原中也之時,自己胸腔里那顆跳動著的心臟所擊打出的節奏,就名為愛吧。

他突然好想賭一把,在有生之年賭把大的,至于賭什么,

就賭對方同樣愛我吧。


于是他站起來,夢游一般走到中原中也面前,窗外是冬日陰沉的天幕。

已不必再多言。


太宰治試探著俯下身,呼吸著此時此刻彼此之間交織著的灼熱氣流,微微側過臉,再一點一點,覆上對方的唇角,并驚異于對方的順從。

他慶幸著自己下對了籌碼。


遠處又有狐貍瑟縮的長鳴。

恍惚之間他突然記起了中原中也的那句詩:

污濁了的憂傷,今日小雪,懸而欲降。

你終是污濁了我的人間。



此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太宰治沒有再提詩的事。東京的雪仍不止地落下,有時候房檐上的積雪厚重得塌下來,將深夜里的太宰治驚醒,于是他輕輕握上一旁中原中也的手,再將手指不懷好意地從指縫里擠進去,咔嗒一聲扣上。樓下居酒屋的常客少了不少,但在有人酩酊大醉的夜里仍會傳來斷斷續續的“斷頭臺,咕嚕咕嚕”的戲謔歌聲。太宰治說不上這個世界哪里變了,也說不上來哪里沒變,就像是被逐漸潛移默化的人是自己。

津輕寄過來一筆少的可憐的錢,沒有人問他在銀座的生活,連他和中原中也的關系也只是草草地一筆帶過,太宰治有時甚至感到慶幸,慶幸那種在這個時代足夠瘋狂的曖昧關系死于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

中原中也仍會時不時扯著太宰治下樓喝酒,酒后失態甚至會把一些小姐嚇哭,有人生起了火,太宰治付過酒賬,不由分說地把酩酊大醉的中原中也帶走,然后一邊輕輕拍著對方的背一邊留下一句抱歉。

兩年前春假結束時太宰治就沒有再回東京大學,到現在更是如此,因為他大抵明白,就算此后永遠過著所謂頹敗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自殺和殉情不過是言語上的幌子,有人把他從漫漫長夜里拉了出來,然后活著,愛著,痛苦著。

他說冬日是適合死去的日子,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墓上長滿了櫻桃。

神明愛不愛世人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中原中也愛著太宰治。

可能像這樣就足夠了吧,優柔寡斷地隨波逐流也無所謂。

因為春日會來的。


只是太宰治沒有料到,他的信念與愿望不過是空中樓閣。

因為離別會來得比春日還早。


有一晚中原中也聽著窗外融雪的聲響,輕輕喊了一聲睡在身旁的人。

喂,太宰。

怎么了嗎?

明天我可能要去湯田一趟。

山口?

嗯。

什么時候回來?

我盡量。

你盡量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睡吧。中原中也說著吻了吻太宰治的眼瞼,不再說話。

因為他寧愿太宰治把這一切都當作一場夢境。


我盡量。

只有做不到的人才說盡量。


「太宰治,有很多事是無法宣之于口的。」

「比如愛,再比如告別。」


第二日太宰治醒來時房間里空無一人,窗外的陽光將雪色映亮,明晃晃得讓太宰治產生了一種冬日已經過去了的錯覺。中原中也桌上的蘭波詩集仍舊攤開擺著,一旁是他摞成一疊的詩稿。中原中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像是下一秒就會打開房門,笑著把太宰治從榻榻米上拖起來一樣。

他等了很久,想象之中的事并沒有發生。

于是他捋了一把頭發,輕輕地說了聲沒關系。

沒關系。

也許等冬日過去中也就會回來的吧。

中原中也不是不講信用的人,他的詩還沒有寫給我呢。

太宰治披上羽織,推開門走到樓下,灼目的陽光刺痛了經久不見日光的瞳孔。那一瞬間他好像又變成了那個沒有遇見中原中也之前,求死不得的太宰治,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點,不曾改變。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走進了光里。



后來太宰治仍舊是下樓喝酒,給他的酒杯里斟滿清酒的也仍是那個年邁的女招侍。

她緩緩地開口,問,他還沒回來嗎?

太宰治抿了一口酒,說道,再等等吧,他會回來的。

真快啊,對方說著,你們認識已經三年了吧?

四年,太宰治面不改色地糾正道。

是嗎。她說著頓了一下,聽說那孩子又寫詩了呢。

太宰治聽罷抬起頭,輕輕地笑著說,我想看看。

于是女招侍遞給他那張報紙,標題是太宰治再熟悉不過的《白癡群》。

只是他突然意識到,中原中也不會再回來了。

他癡癡地盯著那首詩,怔在原地,像是希望有人來把他一巴掌打醒。

那首名為《春日狂想》的詩下方,赫然標著“遺作”二字。


「騙子。」

他喃喃低語。

「不可原諒。」


身上有一處開始劇烈地燒痛,一路沿著神經,叫囂著奔涌過去。

太宰治啊,你真是癡人說夢。所謂冠冕堂皇的信仰與愛,從一開始就是哄騙世人的謊話。

沒人會陪你走到最后的,你注定沉沉浮浮了卻此生。

他聽見自己仿佛哭號一般的笑聲,不管不顧飛奔出居酒屋,上樓關上門瘋子一般翻找著早已積塵的安眠藥,大把的藥片灼燒著神經,他想干脆就此沉沉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來。


「因為他于我而言就像是整個世界,與其失去他,我寧愿故去的人是我。」

「我要在暮冬的寂靜之中長眠,永遠活在暗無天日的等待之中,即便如此,我也不要看到那一束微弱的光被生生掐滅。」

窗角漏進來一抹桃紅。

東京綻開了今年第一枝春桃。



むかしのうた:

“你是我唯一的救贖。”


長谷川找到太宰治的時候,他已經昏昏沉沉睡了三日。樓下居酒屋的老板報了警,她在進進出出的人群之中找到那位宛如大病初愈的作家時,已是日暮時分。

“您和他一樣酗酒。”那是年輕的歌舞伎座女演員的第一句話。

太宰治沒有回話,只是安靜地盤腿靠在五斗櫥旁,碎發之下是泛紅的眼角。

后來,他說,《湖上》,是寫給你的吧。

是,太宰先生,長谷川如實回答道,不過那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也對。他點燃了一支煙,淡藍色的煙霧裊裊消逝在初春的空氣里。

您讓我感到驚訝,穿著西式剪裁的長裙的女子說著,將長發撥到耳后,只是事到如今您仍是不知情嗎?

什么?

太宰治抬眸,像是剛剛被什么事物驚醒。

中也將您推開了,他的病,他的詩,您一概不知。

因為他大概覺得我是個瘋子吧,長谷川看見太宰治嘴角浮起一抹笑,他總覺得有朝一日我會百無聊賴地死去,不留痕跡。

昏暗里年輕的作家頓了一頓,可他的詩還沒有寫給我呢。

您要知道他沒有食言,這是中也拜托我交給你的東西,她說著遞給太宰治一本詩集,看不出悲喜,中也說,不能看見您意料之外的樣子,是他唯一的遺憾。

長谷川驚覺太宰治接過詩集的手在抖,只是那雙鳶色的眼眸仍舊暗淡得像是漫漫長夜。


《往日之歌》。


太宰治翻過扉頁,蓋著緋紅郵戳的信封飄落在地。

他知道那是中原中也的手筆。


太宰,你的詩我放在最后了,別說我沒寫給你啊。

你知道我向來不善言辭。

所以,抱歉,先走一步了。



他竭力欺瞞自己那些文字不過是假象,只是最后一頁印著的詩,太宰治確確實實已經見過了。

《春日狂想》。

太宰治忍著眼球劇烈的灼痛感,一字一句往下看,那些早已纏繞在心臟上的話語:


所愛之人離去時,必須自殺才行。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突然回想起來他自己的那句話,他說中也,在那首詩里,要有一句謊言。

可如今這句話就是謊言。

中原中也將他死死地鎖在了世間,無法離去。

只是他的亡故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太宰治的一道心上疤痕,就宛如春日桃花下的一片陰影。

長谷川聽見對方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

他說,中也,這真是個彌天大謊。


假定有朝一日終歸要失去,那我寧可永遠,永遠都沒有遇見過中也。

可我偏偏遇見他了。


山羊有贖罪之意,長谷川輕輕嘆氣,中也說,


您是他唯一的救贖。


那句話擊碎了太宰治最后的防線,滿世界都是猝不及防滾落的淚水。

我知道啊,我早該知道的。

您出去走走吧,她說著轉身離去,已經是春天了。

那一瞬間太宰治猛地看向窗外,東京滿目都是春桃的顏色,電車來往穿梭的鈴聲不絕于耳。

只是好像少了點什么。

春日的潮濕氣流卷起飛舞的落花,在太宰治的唇角輕輕蹭了一下,悄然離去。


太宰治。


他聽見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桃花下的詩人風光恣肆,眼角帶笑,朝他招手,輕輕說了句抱歉。

回過神后那里已是空無一人。


——fin.——



寫在后面:

寫《白癡群.》的原因似乎很簡單,有一晚我夢見了那個昭和時代的詩人,逆著光和我招手說再見,身后是東京飛舞的落花。

先生故去得太早了,草草幾頁年表翻完都來不及感傷,好像他就應該活成一首詩,他自己最后的詩。

仍舊歡迎評論。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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