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黃是爺爺從隔壁村抱來的,當時河對岸有戶人家的母狗生了五六個狗娃娃,因為家窮,養活不了,便四處托人代信,說是送了,不要錢。
不過,村兒里的富人是瞧不起窮人家的狗的,寧可花錢上集市買高價的寵物狗,哪怕不好養活,也要圖個所謂的“好名聲”。爺爺可顧不了那么多,便尋著到那戶人家抱了只毛茸茸的崽子回來,說是養大了好看家。
也想是趕上正月那會兒周圍幾個村子的小偷鬧得特別兇,逢人不在就撬鎖進去偷臘肉、香腸啥的,搞得村民們都心神不寧,至于家家都興起了養狗。
每到夜里,一旦一只狗吠了,接著便是接連不斷的狗叫聲,把小山村微弱的燈光都震得顫顫巍巍,好像要熄滅了去,以前老是聽到怕人的烏鴉哀嚎聲,現也不見了蹤跡,這倒也好。但到了半夜狗叫聲也挺瘆人,還絕不停息,歇在樹上的雞竟嚇得掉在了地上,次日起床聽不見雞叫了,只看到三兩只瘸了腿,或者冠出血的雞躲在墻角瑟瑟發抖,一副讓人可憐的樣子。
日子不久,竟然有狗嗅著了鮮血的味道,處處追著受傷的雞跑,當然,就免不了有葬身狗腹的不幸者,留在田埂上、茅廁邊的,往往是慘死得沒有全尸的雞,母雞剛下的蛋也不得幸免,蛋還沒退熱,便被狗幫們偷吃了去。阿黃倒也顧家,也挺正義,從來不干這行事兒,還把那些覬覦我家雞群的狗幫們追得到處亂跑。有幾次阿黃挨了咬,怕是不合群結了仇,一群狗圍著它咬,有次腿被咬穿了,看它腿嘩嘩地流血,我眼淚也唰唰地掉,幸好姑姑家是獸醫,我抱著阿黃求著姑姑給治好了,不過很長一段時間,阿黃走路都有些不正常,一跛一跛的。
后來我聽說,那些吃雞偷蛋、頤指氣使的狗幫們,很多都被打死吃狗肉了,我心里還嘆息:賊娃子不敢來了,狗倒是接了他們的活路,但也怪不得誰,干這種事就該殺。心里一邊憤懣著,又擔心著,害怕我家那個少不經事、正義感爆棚的阿黃被誤抓了去,也判個“死刑“”就不好了。
二
? ? ? ?很快,我上了小學,阿黃也長得大了些,不過我看它的樣子就還那么小,爺爺開玩笑說:“若是換算成人的年紀,它一定比你大了,指不定你該叫他哥哥,。”我對爺爺拋了個白眼,急忙趕去學校讀書了,而阿黃,也總是跟在我屁股后面,不離不棄,直到把我送到了學校,它還伏在教室外面,眼巴巴地看著我,弄得我上課也不寧靜,生怕哪個壞人把它捉去燉了狗肉吃,因為老家就有些人那么干,多是屠戶或者剛生了小孩的家里,不知道弄來有啥實在用處,也沒見他吃了狗肉就真不怕冷了,我倒見著吃了的反而穿得比普通人更萎縮的。
? ? ?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那些殺狗辦法——弄一個叫做“悶蛋兒”的東西包在豬肉里,然后扔在堂屋,狗見著便被引誘了去,吃下肚子不久就四肢痙攣,昏死過去,一會兒就被兇神惡煞的人用棍子敲死,接著就是殺豬的步驟,捅喉放血、燙水去毛、開膛破肚,狗皮也被唰啦一下,在嫻熟的手下一整張狗皮就被剝了下來,那時人小,覺得好奇還常常去看,現在聽說了我就跑的遠遠的,不然必定是頭皮發麻,人都要暈了過去。
? ? 最殘忍的,莫過于把吃剩的骨頭或者沒有吃完的狗肉扔給其他的狗吃,現在我還記得,有次鄰居家殺狗,那天我家的阿黃精神相當萎靡,蹲在我旁邊一動不動,也不像過年時還興致勃勃地去看殺豬了,鄰居還熱心地把狗肉端來給我們家一起分享,阿黃自然也是見者有份,我當然是不忍心也不敢吃,除了有一次騙著說是豬肉勉強吃了點外——因為那味道實在是讓我受不了,會把中午吃的正常飲食都倒出胃來,阿黃嗅了嗅,一下子跑了不見影,我追也追不上,還好晚飯它回來了,不然我又得擔心好久好久。
三
眼看著上了初中,是在鄉鎮上,便要到了周末才能回老家一次,而且是坐船,每當船要靠岸了,忽然從田邊竄出個調皮蛋,自然是我家阿黃才那么熱情吧,跳到船上扒我書包,然后又跳回岸上跟我一起走路回家,一路上滿是對我的肢體交流,一會兒舔臉,一會兒假咬我的腿,一刻也不停息。
眼看著到家了,阿黃便竄回爺爺身邊,向他報告我回來了,爺爺從房間里拿出零食和果子犒勞我,我便在晚餐時偷偷把我的食物獎賞給了阿黃,怪不得爺爺總是說:你看阿黃長得多壯,哪像你瘦得跟個猴一樣,我沖著阿黃笑了笑,阿黃搖著尾巴躲在了我身后。
我也知道,上了初中后,老家的人戶走得越來越少了,年輕人都去了大城市,好些老人已經隨著我童年的逝去而消失在了我的視線,屠夫改了職業,去鎮上做水果生意去了, 鄰居家以前總不顯老的“阿姨”也變成了“老婦”,村里唯一活躍的,是一個瘋了的寡婦,至于為什么瘋了,聽說是她兒女不孝順,甚至還打她,氣瘋的,于是每天拿著個棍子到處游走,逮著個人就罵,也不管究竟惹沒惹她,我放假期間自然也不敢亂跑,萬一被她打了還不好說,阿黃更讓我害怕,我總是幻想著可能某一天我在學校讀書時,阿黃被寡婦給打死燉了狗肉,所以每次從家里離開,我都再三給爺爺說,不要讓阿黃亂跑,爺爺很明白我的想法,說阿黃福大命大,這幾年村里狗都被殺完吃盡了,就阿黃最乖,還有我照看著的,不會出事兒的。
我戀戀不舍地跟爺爺和阿黃告別,很多次在上了船后眼淚止不住地流,因為我看到阿黃站在田邊漸漸變小的身影,我恨不得馬上叫船夫把我送回去,我寧可不讀書了,也要留在家里好好陪爺爺和阿黃,因為我知道,老家是真沒幾個人了,爺爺每天除了干點小農活兒、跟幾個小他二三十歲的村民聊聊家常,唯一能陪伴他的,就只有阿黃了,陪著爺爺去坡上看田,到河邊散步,蹲在爺爺腳邊看他生火做飯,它和爺爺親密無間的感情似乎超出了我這個做孫子的,說句實話,我很愧疚,覺得對不起爺爺,也對不起阿黃。
四
中考完的那天,我清楚地記得,老天并沒有因為我考得很不錯而給我一個好天氣,只是瓢潑大雨一個勁兒地下。
回家坐船時,看著到處都是沿處田地漫出來的水,烏云密布,天好像要塌了樣,顛顛跛跛地靠了岸,下了船,我剛撐好的傘立馬被吹了個翻,全身濕透。
不過按以往,阿黃應該也會來接我的,因為以前下雨,它也從不缺席,強大的習慣讓它能夠知道哪天是星期五,哪個時段我會下船,但那天我等了好久,遲遲不見,我心里頗不平靜了,總感覺出了什么事,于是傘也不打了,直接一個勁兒地往家里趕。
快到家時,我注意到鄰居家殺豬的地方有很多血跡,而我踩的地方,腳居然浸滿了血水,我立馬感到不對勁,快步跑回家,四處找阿黃,但沒有蹤影,爺爺正在堂屋接雨水,因為雨太大了,有個地方竟然漏雨了。
我心里很不安地問:“爺爺,阿黃去哪兒了,阿黃呢,它去哪里了爺爺?”爺爺聽到后手一顫,手里的盆子都掉在了地上,我第一次見到爺爺這般模樣,他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無奈,說:“阿黃讓隔壁阿姨給殺了,她家媳婦兒生兒子了,說是吃了狗肉補身子……”
“那你都沒跟他們講阿黃不能殺么,你也知道阿黃那么好那么乖的……”我眼淚開始像決了堤一樣瞬間就涌出來了,心里咯咯地跳,都快從胸腔里蹦出來。
“我要是知道怎么不會說,趁我不在家她動的手,我曉得是她殺了的狗跟她大吵了一架……”爺爺再次顯露出無奈的模樣,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
這時,鄰居敲門了,說:“哦,勇兒也回家了啊,快來嘗嘗阿姨燉的狗肉,還和了補藥的,營養得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