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水特別多,經(jīng)常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淅淅瀝瀝的大半個月。有時候潮濕的厲害,墻上天花板上都在滴水。
夏初的梅雨對于杭州來說是個漫長的季節(jié),春的尾聲,來自南方溫潤潮濕的積雨云,攜帶著泥土的腥味,敲著節(jié)奏打在玻璃上,一般說來氣勢頗足,將整個杭州多山的地貌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等到梅雨過了,陽光就開始發(fā)威,杭城火爐的稱號并非浪得虛名,好在午后也時常會來點驟雨,給酷暑帶來些許溫柔。
到了冬季,北方的冷空氣頻頻南下,經(jīng)常在江南這一帶踟躕不前,帶來的綿綿細(xì)雨,天潮潮地濕濕,連在夢里,看不到盡頭。氣溫也很少低于零度,雨云在冬季很難凍結(jié)成雪花飄落,家里也跟著遭了秧,外面是瀟瀟的冷雨,屋中凝結(jié)了水汽,瓷磚和水管都像流了汗,也是瀟瀟的冷汗。
這兩段雨季,性格分明,很少缺席過杭城,只是有的年份長些,有的年份短些,有的年份兩個雨季連在了一起,全年就只剩一場貫穿始終的雨了。剛來杭州的時候,感嘆雨水太多,很少見到有陽光的日子,剛租的房子,沒有經(jīng)驗,住了低層,到了雨季,哪怕是冬天,也可能霉?jié)窳艘淮笃揖摺C刻斓纳舷掳啵┬羞^街市,即使帶了傘,躲得過一場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
多雨的天氣,難免讓人感傷,初來杭州,遇到半個月的綿雨,還會發(fā)個朋友圈,感嘆一下久違的陽光,后來漸漸習(xí)以為常了,即使下了兩三個月的雨,也懶得去感概。西湖邊的斷橋,據(jù)說綿雨的季節(jié)撐著傘路過,景色最美,其實想找個放晴的天氣也不是太容易。江南的女子,多有仿古,著一身漢服,撐一把油紙做的花傘,慢悠悠的從白堤上走過,成為一道風(fēng)景。但如今網(wǎng)紅橫行,這西湖邊來來往往的盡都是漢服女子了,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愣是把雅致玩成了俗不可耐。
后來在杭州定居了,買了自己的房,為了避免潮濕,樓層特意選的比較高,靠近午潮山的邊上,水汽是尤其的重了,好處是有個向山的飄窗,到了雨季,夜里關(guān)了燈,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飄窗上,靜靜的看雨灑在窗臺上,敲在玻璃上,打在遠處的山林里。像是飄蕩在了半空中,柔柔的綿雨,包裹著身體,也包裹著慵懶的思緒,就那么安靜的慢慢的想著什么心事,風(fēng)搖搖,心也跟著晃晃。遇到臺風(fēng)天氣,雨勢猛烈的時候,像駕駛著一葉扁舟,在倨傲不遜的海浪中翻滾搖曳。低谷隔著波峰,激情隔著悠閑。有時候雨下著下著就停了,云層的夾縫里透出一點兒星空,又仿佛置身于星野,附身拾起滿地的星辰,捧在掌心,滿心歡喜,生怕讓雨水澆滅了光澤。
臘月寒風(fēng)來的時候,濕漉漉的冷雨夾雜著北方的氣息,西伯利亞高原的冷空氣沿途而下,到了杭州已是強弩之末,但似乎還是有一點老家的味道,夾在冷颼颼的北風(fēng)里,在瀟瀟的冷雨中。讓我想起兒時北方的冬季,老舊的房子沒有暖氣,陰冷潮濕,伴著父親無來由的斥罵責(zé)打,冷雨凍成了冰粒,似箭般掃過走廊,屋里屋外都是冷的,甚至水汽也被凍成了冰霜,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層,瑟瑟的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即使落淚了,也凍成了冰晶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不忍直視。不像杭州的冷雨,雖然冷,但不至于陰冷到心里,即使到了最冷的幾天,也不過落點濕雪,還沒著地就已經(jīng)化了。所以整個冬季,總是盼著暖空氣可以在對抗寒流的爭斗中獲勝,驅(qū)趕走北方的夾著家鄉(xiāng)味道的風(fēng)雨,不愿意回憶的風(fēng)雨。
長時間的雨季過后,總會露出一些晴天,杭州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有清新的空氣,吸一口直入肺腑,空氣里的浮塵一掃而空,通透似水晶。以前旅居日本的時候,經(jīng)常感嘆那邊的天空干凈清爽,島國也是個多雨的國度,尤其關(guān)西一帶,似乎每天都要滴幾場雨,雨傘幾乎是天天都要攜帶的,但和杭州的不同,關(guān)西的雨來去匆匆,一點不拖拉,看到云彩飄來了,雨水跟著就來了,云彩一走,陽光照樣露出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杭州的雨,來了一定是拖拖拉拉的不愿意走,走了也必然留下一堆印記,就像這久違的通透空氣,總讓人心生感概,忍不住想多親近幾下。
在雨季,每天上下班都要頂著雨騎行,即使穿了雨披,到了終點也是一臉的雨水。不管是否情愿,生計總要忙碌,雖然來了那么多年,但每到雨天,孤獨的趕路,依然感覺沒有完全融入這個城市。家在何方,不在無人的空屋里,也不在北方的冷室,唯獨可以做的,只有忍耐,等漫長的雨季過去,或者不在雨中匆匆的奔波,雨水就不會打在臉上,那剩下的頂多就是淚水罷了。
以前去廈門,在曾厝垵旁的小巷子里有一家咖啡店,店名叫“晴天見”,下雨的天氣是關(guān)門謝客的,這樣的店開到杭州應(yīng)該很難長久。沒有雨天的點綴,晴天也不會被珍惜,淋淋漓漓的雨配合一杯好茶,最好是龍井,茗一口清香,和著淡淡的憂傷一起品味,思緒飛到千里之外,飛到歲月之初,廣播里咿咿呀呀的唱著《牡丹亭》,“夢短夢長俱是夢,年來年去是何年”。也可以踏著雨,撐起一把傘,在杭州的濕地里神游,看雨打在芭蕉葉上,打在柳枝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
去年拜訪過敦煌,那地方著實干燥,待不了幾天就流了鼻血裂了嘴唇,南方人到了那里,不太容易適應(yīng)這種氣候。缺水,自然一年下來也落不了幾場雨,好在還有一條大河穿過這個小城,去的時候滿滿的河水,據(jù)說是從雪山上融化下來的,只是渾濁的和冰雪搭不上邊。也多虧了這種氣候,才能把莫高窟保護下來,穿越千年依然神采奕奕,南方很少有這種優(yōu)質(zhì)的保存條件。靈隱寺也有一座雕滿了佛龕的巖山,幾百年光景,就被雨水洗刷的看不清神像的面容,如果不是人工清理,苔蘚也爬滿了佛龕,這會再想看到也很難了。但沙漠里的晴天是廉價的,缺乏雨季的調(diào)教,通透的空氣,陽光明媚的早晨,天天如此,不值得太多留念。想獨自走走,到處都是明晃晃的,連夜里也是無云的漫天繁星,有點心思也無處躲藏。
雨來了,雨停了,人間百態(tài)。雨季漫長,總盼著身邊有一把雨傘撐開,慢慢的同行,走過曲曲折折的九溪,走過波光粼粼的蘇堤,不必言語,只要同行,無聲無息,聽雨點擊在傘布上的聲音,砰砰仿若敲鼓,一路走下去,心無旁騖。直到道路的盡頭,那雨,總會停了,收了傘,告一聲珍重,各奔前途。
前途隔著千山萬水,隔著重重的磨難,只剩那雨季,多少留在心底,時時還在追憶。
似水流年,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