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的時候,涼水獨自搬出宿舍開始了租房生涯。帶著瑣碎的行李和時常發作的牙疼,和二十來位租客共用一間浴室和車棚,關上門,那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才是自己的空間。擺張床再擺張書桌,一把椅子和行李箱,腳下可活動的范圍只剩一平米左右。可她覺得安全,并由此滋生滿足感。
旁人的猜測疑問不會少,在唇齒間傳播,只有極少數傳到涼水耳中。
和人同居嗎?涼水笑,她的愛情一直無處安放,那個人從何而來?
心高氣傲和室友相處不來嗎?涼水仔細想了想,這是個更有說服力的想法,可只有她知道,那是逃避,不是孤芳自賞。
那種不安在喧鬧的人群中無處遁形,看著別人的熱鬧,她覺得慌張,無所適從。她不是一個能極快適應陌生環境的人,像是身穿鎧甲的烏龜,隨時隨地需要縮進殼里,這才覺得安全。覺得溫暖,才慢慢伸出腦袋和四肢,說一說自己的看法。
為什么你總和我們不一樣?
涼水疑惑,為什么要一樣?人和人是不同的啊。
可我們幾個都一樣,只有你不一樣,那就是你不對。
涼水聽著這清晰的邏輯覺得可悲,人應該是自己的樣子啊,你們只是以一個人的標準為參照才一樣,我的參照是我自己來設定的。涼水的雙頰微微發紅,眼睛里閃著光芒。
那是別人討厭的光芒,被看做標新立異。只因為這光芒讓別人覺得自卑。在這樣一個普通大學里,頹廢也好積極也罷,憑什么你可以不合群?
都是被緣分綁在一起的人,可惜緣分到此為止。
涼水覺得疲倦,在人前漸漸失去了訴說的欲望。她開始懷念高中的集體生活,那時候更為密集的群體生活讓她感到溫暖,大家朝著同一個目標努力,沒有閑暇來管誰合不合群,只要可以一起溫習功課就是朋友。沒有人會質疑你寫讀書筆記是為了裝文藝,沒有人會覺得聚餐時你脆弱的胃拖累了整個宿舍的食欲。她喜歡那樣簡單的關系。
然而越懷念越過不好現在,成長是殘忍的,孤獨也是。這種殘忍是不能與之前比較的,因為越比較就越抗拒。
涼水決定獨自生活,讓這種殘忍來得更徹底一些。而那些人也都是善良的,只是沒有交朋友的緣分而已。那便不必強求。
院子里的狗很兇,是撿回來的流浪狗,但很會看家護院。大概是失去過一次,就要拼盡全力來珍惜這次,溫暖過了,就更加不想回到寒冷。
涼水有時會給它喂食,但不管怎么樣,它都對她充滿警惕,每次回家,迎接她的必定是它告誡的叫聲。人和動物都需要溝通,可她總是做不好,時間久了也不再強求。盡管知道日后總要為此付出代價,可她始終辦不到隔壁鄰居那樣信手拈來的自來熟。
為了避免說話的必要,她常常微笑,給人的印象便是那個不愛說話卻時常微笑的女孩子,看起來很和善。房東因此很照顧她,有時看她只煮了清粥便來詢問,只吃這個能行嗎?
她微笑,粥煮得很軟,適合她這樣胃不好的時候來吃。
房東笑笑,而后送來兩枚咸鴨蛋。
她覺得溫暖,在小小的屋子里心懷感激。
兼職的那家快餐店有個很奇怪的名字,叫“原點”,她不知道名字的由來。應聘的時候她有些惶恐,捏著衣角的手心滿是汗水。
我學東西很慢很慢。涼水不知道應聘時說這樣的話無異于自我否定,只覺得別人有權力知道她的缺點,這樣才算坦誠。
老板是個面相干凈的青年男子,看起來不到30,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顯得穩重一些。他一口標準的播音腔,南方人的骨架北方人的脾氣,哈哈。他笑出了聲,聲音聽起來很親切,放心,做快餐很容易。但是你以后應聘可千萬別再這么出賣自己。
她不喜與人當面交流,習慣了使用語音通訊工具,因此對聲音挑剔,他的聲音干凈清澈,不急不緩,讓人覺得親切。口中的牙疼似乎有些緩解,涼水松口氣,點點頭,就這么留了下來。
每天按時起床,吃早飯,上課。午飯和晚飯時去店里忙碌,下班回家,煮好晚上和第二天早上的粥,看書或者練字。日子也算過得有條不紊,只是牙疼的頻率變多了。每每疼痛之后,涼水便想,它倒也算牙齒中的孤獨者了。但凡孤獨,都是要有所興致來寄托情懷。
快餐店午飯的時候很忙,在小小廚房里轉個不停,有時候也會出去送外賣,一直忙過飯點才能吃飯,四個人圍桌坐著吃盒飯,說著笑話。
今天感覺怎么樣?老板側著臉看她,笑得溫和。
還好。涼水急忙咽下口中的米飯來回答。
別急,慢慢吃。老板遞來水杯,我看你表現不錯學得也挺快,就是有點膽小,不怎么敢說話,也從不看人眼睛。
涼水停了筷子,半晌才找到答案,我只是很慢熱,很慢熱。
他看著涼水一臉的窘迫便安慰,沒關系,慢慢來。繼而轉臉與另兩個人說笑。
涼水果真做到如她所說,冷漠只是慢熱而已。
她開始和另一個兼職的女孩打交道,兩個人一起上下班,相約去圖書館。店里不忙的時候,老板常跟店員下棋。她只會五子棋,卻也精熟,店里沒人能下過她,老板也只能相持一段時間,輸多贏少。她最得意的是擺出一個“個”字,三條路皆是活路,旁人奈何不了。
你看,你笑起來真好看。老板飽滿的指腹間夾著一枚白子。
她手持黑子怔楞,眼前人的笑容覺得陌生。老板,今晚想請假。她捂著半邊臉鎖住眉頭。
好。以后不要喊老板了,叫我沐川哥就好。他放下手中棋子,眉目舒朗。
涼水點頭,捂著臉慌亂而逃。
牙疼的時候,可以含一顆花椒試試。他的聲音穿透身體,涼水回頭,他笑得淡然。
好。
不知是不是花椒起了作用,她的牙很少再疼了,屋子里卻還常有花椒的味道。有點刺鼻,聞久了,覺得甘烈辛香。
九月,十月,十一月,日子就這么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涼水裹上笨重的棉衣,沒課的時候整日不愿下床。
你這么宅下去怎么能找到男朋友?他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眉眼好看。
涼水紅了臉,半晌沒想出答案。
會有的,該有的總會有,哪怕錯過了也會回到原點。他自問自答。
原點?涼水好奇,這是店名的由來嗎?她沒有發問。
考試考得馬馬虎虎,涼水收拾行李后來原點道別,店門卻關著,不想他更急著回家,涼水笑,只覺得幸好還有以后。
涼水不喜歡主動發新年祝福的消息,她總是等著,誰還記得她,她便感激,誰不記得了也不計較,日后見面還是微笑的禮儀。
這一次卻等得焦急,一直到了凌晨三點,手機才來了那條短信,新年快樂。明顯是群發,她也滿心歡喜地收著,謝謝!同樂。
開學一下車她就扯著行李箱路過“原點”,店門依舊緊閉。這個人怎么也這么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店門依舊緊閉,涼水開始覺得慌亂。他怎么這么懶呢?這樣還怎么做生意。她向同做兼職的女孩打聽,沒有消息。
她按捺不住了,翻出號碼反復思忖后發條短信,手微微發抖。
大老板,這都幾號了,你還不開門做生意嗎?
短信像投向大海的石頭,她不知道去向,也沒有回音,卻攪起一陣波濤洶涌。
第五天,店門上貼了招租信息,而后多了一家奶茶店。
涼水的心突然放下了,她知道他不會回來了。本來就是不需道別的人,現在知道這一點就好。
只是牙疼又犯了,她擠出嘴巴里多余的空氣吸緊牙齒,這能緩解疼痛。涼水獨自在人潮中緩慢移動,仿佛那牙齒有所感應,你一動它就疼得沒完沒了。
牙齒里塞了藥棉,有點疼,有點腫,涼水捂著半邊臉回家,窩在床上聽歌來緩解牙疼。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覺得餓,冒著雨買了粥回來,可仍覺得餓,胃里邊百爪撓著,火燒火燎。只得再去尚未關門的店里買袋裝面包,忍著牙疼,大口大口地吃,停不下來,胃已經經不起負荷,可饑餓感還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趴在洗手臺吐得一塌糊涂,涼水才知道,那不是饑餓,是孤獨。
下著春雨的晚上,窗外萬家燈火,她窩在床上,感到噬心的疼。她失眠,看著被窗欞分割的夜空,她用力抱緊自己,直到睡眠打敗疼痛。
霽霽坐十二個小時的火車來看她的時候已是涼夏,涼水換了大一點的房間,房租雖然貴了點,好歹不會一轉身就撞到什么東西,又添置了一個小小的布料衣柜。霽霽幫忙來裝,越幫越忙,涼水譴她坐著休息。霽霽捧著豆花專心地吃,沒來由蹦出來一句,我和他分手了。
涼水手下一頓,隨即又恢復動作,這次是認真的?
當然!霽霽揮了揮手里的塑料小勺子,陸西潯那家伙我早看不上了!
她和霽霽一起整理屋子,閑置的木桌桌斗里到處是前租客沒帶走的東西。
這都是些什么?削筆刀、繡花針、皮尺、還有玻璃瓶。你說前租客是個什么樣的人啊?霽霽好奇地看著涼水。
不知道。涼水笑著搖頭,開始收拾東西。雖然同住一個院子見過幾面,但她向來不愛跟鄰居打交道,只記得是個素凈的女孩子。
扔了吧。霽霽連手都懶得伸。
留著吧,就當是前租客留下的禮物。
霽霽住了半天就覺得無聊,涼水才肯帶她出去逛逛。霽霽拉著她的手擠在人群中,涼水你看這個,涼水那是什么,涼水咱們吃那個吧。她喜歡這種感覺。
兩人在小吃攤上吃得像螃蟹一樣橫著回家,陸西潯就等在路口拐角處。
任霽霽。陸西潯的聲音涼涼的盡是惱怒。
涼水沒義氣地一軟腿溜了,躲在遠處看著霽霽被西潯圈在懷里。心里很是羨慕,突然又想起沐川,嚴沐川,后來打聽到他去了天津,找到了那個人。
他終于找回了原點。
霽霽第二天就乖乖跟著西潯回學校了,涼水沒去送別。她向來不喜歡那種場面,西潯知道,吃了早飯便攜著迷迷糊糊的霽霽不辭而別。而后收到西潯短信,已上車,平安。
十幾個小時之后,睡飽了才滿血復活的霽霽打電話來騷擾了她很久,直到電話欠費。
那晚牙疼又犯了,徹夜地疼。只是一天的熱鬧便讓她原形畢露,她苦笑。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牙科診所,被拿著尖銳工具的醫生掰扯著嘴巴,折騰了一上午,她才捧著臉獨自回家。
在洗手臺反復洗拔下的那顆壞牙,有一半已經被侵蝕了,留下焦黑的痕跡。
小時候換牙時總被人提醒,上牙掉了要扔在床底下,下牙掉了要扔在房頂上,不然會長不出牙齒。涼水對著太陽看,絲絲縷縷的陽光從焦黑的縫隙里透過來,也挺好看的。
把洗凈的壞牙晾干,涼水給它涂上喜歡的天藍色,吊根繩子墜在玻璃瓶里,再把玻璃瓶掛在窗前。夏風一吹,叮叮當當響得清脆。
你這是要去霉運啊還是要辟邪啊?霽霽在電話那頭大笑。
都不是啊,那是孤獨在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