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失去了所有,是否就可以回到最初的起點,慢慢地將往事淡去,只剩一張素白的面容,遺忘曾經(jīng)刻下的傷痕。可是,人終究學不會忘記,而忘記,很多時候都只是自欺欺人。一夢浮生,算來為歡幾何?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潺潺雨聲伴著衰殘的春意,侵擾了夜的寂靜。絲絲寒意,透過層層羅幕,涼了絲織的錦被,遠離了故土的人抵受不住這夜太冷。夢里重回故國,不知身是客,不知,真的只有不知,才能得這一晌貪歡。夢應該是人心最深處的美好編織而成,載著一尺繁華,怯生生地從憂傷里走出。而是夢,終歸會醒,醒來后眼前還是汴京凄涼的月色,依舊面目全非??煽v然能回故國,也不復當年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只是有多少淚,笙歌醉夢中。
不知不覺,已在汴京城中度過了三年,這三年里發(fā)生的種種事端,似乎每到深夜,就會化成灰色的憂郁。那時,分明還是金爐添香,佳人起舞,遙聞簫鼓;分明還是春殿嬪娥,重按霓裳,醉拍闌干。如今獨自一人,連倚靠闌干排遣寂寞的勇氣都沒有,只怕會由此望見遠方的故國,那廣闊的大地,早就只剩觸目驚心的頹廢。無奈春去帶走了流水落花曾煥發(fā)的光彩,而流水落花亦曾黯淡了盎然春姿。那年的匆匆一別,已成永別,千里之外的故國,是否,在塵世的另一端,隔著生與死的距離,還能觸到你的靈魂。
什么時候,一壺酒,一竿身的李從嘉成了萬人之上的李煜。煜者,光明也,是否象征著他也曾想光復國度。可終究南唐的昌盛一去不復返了,所謂帝國興衰,是必然有一天要轟然倒下。曾幾何時,他還是皇六子從嘉,花滿渚,酒滿甌,流連萬頃波中,肩上還沒有那個大包袱,任意揮灑青春年華。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漁父 二首》
那時,他還叫做李從嘉,在別人所畫的一副《春江釣叟圖》上題了這樣兩首詞。他寫漁父的輕松自在,生活在青山綠水之間,不受任何約束??蓪懼鴮懼?,卻慢慢陷了進去,他把自己當成了那個漁夫,縱情高歌,痛快淋漓,向所有人表達著自己的愜意。明寫漁父,實寫隱士,他真真是羨慕這樣的生活。
可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硬是將他推上了那條不歸路,無論愿意與否,都已無法回頭,當坐上龍椅的那一刻,一切已成定局。早在父親李璟即位時,南唐已削去帝號,向后周稱臣,成為后周的附庸國。在李煜即位前年,后周將領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建立北宋政權,南唐,更是岌岌可危。
最終,李煜沒能斗過趙匡胤,一句“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帶來一場劫難,讓南唐走完了短暫的一生??衫铎献钔吹娜松艅傄_始,為了保住滿城百姓,為了不再讓戰(zhàn)火吞噬家園,他選擇了肉袒出降,離了如水的江南,帶著無人可解的悲痛北上汴京。他被封為“違命侯”,昔日的一國之君,一夕之間成為了他人的笑柄。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臨江仙》
仲夏之月,天子應以含櫻桃先薦寢廟,可此時櫻桃落盡,隨春歸去,只有無知的粉蝶兒還在尋樂雙飛。啼聲凄厲的子規(guī)夜夜在小樓西面泣血鳴啼,更增加了危亡之感,倚窗望著暮煙低垂,惆悵遍布了全身。入夜寂寥,長街無人,面對煙草低迷,此時還能做什么呢?室內(nèi)的爐香繼續(xù)繚繞著繪有鳳凰的衾枕,那帶著幾許詭異的煙霧,不停地向外延伸,似乎是急于要掙脫什么。但見她手持羅帶,臉上有著說不盡的憂愁,江山危在旦夕,美人花顏憔悴,如何叫人不“回首恨依依”?
據(jù)說,這首詞還未填完,北宋軍隊就攻破了城門,最后的三句是后來補上的。詞中提到的女子,有說是小周后,到底是何人,我們已不得而知。只記得那天,落花離枝,雛燕離巢,他開始一步步離開家鄉(xiāng),踏入陌生的土地。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烏夜啼》
他總是在一開始就勾勒出一股凄涼的氛圍,明知一走進去就會被刺傷,可是我們卻都阻擋不了自己前進的腳步,就是想,聽他說說話,陪著他一起落淚。昨夜一場風兼雨,簾幃颯颯作響,秋的氣息已隨處可聞,讓人徹夜未眠。燭火已殘,滴漏已盡,滿懷愁緒始終縈繞在眉間心上,揮之不去,難能平靜。
從嘉,他是失了對未來的信念嗎?
他說“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這一句,概括了人生的命運。世間之事,從來都是那么容易改變,那么難以久留,也從來都是有去無返。行走人生,到最后卻只是夢里浮生,一場鏡花水月。
人說,李煜無能,賤之,亡國之君。可從古至今,都沒有一個人會輕視他的詞作,他曾是一個卑微的“違命侯”,卻也是千古“詞中之帝”。
王國維認為:“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重光,是李煜的字,我總是在想,神秀也,到底是何意。是因為他人生如詞,早已成了詞魂嗎?他不是一個懂得掩飾的人,所有心聲都用詞表達了出來,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忘記手中的筆,這是他自己塑造的一個世界,他在詞里憂傷,在詞外,看著里頭的自己,心終于可以平靜。
流水長東,不休不盡,如他所言,人生長恨水長東,浮生悲歡,終是長恨。亂世輪回本無意,幾許殊途同歸,連歲月都唯有沉默,從嘉,你卻以你的詞章,在青史里凝成琥珀。
何瀟湘201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