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女兒學古詩1春曉:官迷孟浩然的小憂慮

女兒過了暑假就上二年級了,一年來陪她學習,讀小學課本上的古詩,雖然這都是一些啟蒙級古詩,但卻是經典中的經典,同時因為知識和閱歷的變化,在重讀時,蟹丁也體會到了比學生時代更深的意味,真正有了一種“品詩”的感覺。今天,蟹丁就來品一品這首《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一)只是惜春?

這首小詩像行云流水一樣流暢,初讀好像很普通,但越讀越有味道。袁枚《隨園詩話》中說,“文似看山不喜平,畫如交友須求淡。”這首詩占全了,既是詩,也是畫,用語極白,意境卻隱秀曲折。

簡單的20字,描寫了一份心情之變:前兩句寫春睡后的愉快心情,一覺睡到自然醒,這種舒服,你懂的!耳邊還有跳躍的鳥鳴,這等春日清晨,怎一個“好”字了得?但后兩句情緒突變,作者開始擔憂起花兒來了。

對此,歷來有三種解讀:一是惜花。當代著名詩詞學家劉永濟所著的《唐人絕句精華》評道,“聞風雨而惜落花,不但可見詩人清致,且有屈子‘哀眾芳之零落’之感也。”二是惜春。清代黃叔燦《唐詩箋注》評道:“詩到自然,無跡可尋。‘花落’句含幾許惜春意。”三是惜時。近代王文濡《歷代詩評注讀本》評道:“描寫春曉,而含有一種惋惜之意。惜落花乎?惜韶光耳。”


都有道理,但只是如此嗎?蟹丁認為,詩由情變,任何一首詩,都是詩人情志的表達和反射。這首詩在惜春的背后,很可能還隱含著一種憂慮,就是對命運之變的憂慮。

(二)浩然的小憂慮

孟浩然的生活經歷,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成長讀書:唐永昌元年(689年) --唐景云一年(710年),22歲以前,在襄陽的書香之家中成長讀書學劍。第二階段,隱居鹿門:唐景云二年(711年) ---唐先天元年(712年)冬天,孟浩然與好友張子容一同隱居鹿門山。第三階段,漫游求仕:開元二年(714年)--唐開元十六年(728年),25到40歲間,辭親遠行,漫游交友,干謁名流,以求進身之機,后又赴長安參加了兩次科舉,均沒有中第。期間發生了著名的“不才明主棄”的故事,孟浩然求仕失敗。第四階段,隱居山水:唐開元十七年(729年)--唐開元二十八年(公元740年),求仕失敗離開長安后,輾轉于襄陽、洛陽、江浙、蜀、荊州各地,暢游山水,會友作詩,最后逝于家鄉襄陽,完成了人生的循環。

《春曉》這首小詩,就寫于孟浩然與好友張子容在鹿門山中隱居時期,但這個隱居不是真正的隱居,不是那種歷經滄桑、看破紅塵的隱于江湖。這時的孟浩然,還是有著青云之志的熱血青年,從他給自己取的字“浩然”中可見一斑,這顯然取自于他的本家、亞圣孟子的“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此時孟浩然隱居鹿門,為得是在求仕前進一步錘煉心性、錘煉學識,大概相當于現在學生高考前的沖刺班。

張子容的經歷可以作為側證。孟浩然和張子容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又是一生的知己,兩人年青時結伴隱居鹿門山,是有共同志向的,就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712年冬天,張子容率先出山,赴京科舉,一考就中了個進士,后來輾轉各地做官,雖然官都不大,但比起一生布衣的孟浩然來說,他應該說還是部分實現了年輕時的志向吧!

因此,雖然《春曉》歷來被認為是一首隱居閑適的詠春詩,但在蟹丁看來,《春曉》初看活潑靈動,但細品則有一股凄涼之意、肅殺之情,很有可能是當時孟浩然另外一種情緒的隱晦表達:就是對即將出世試劍、求仕做官、前途未知的一份憂慮。

因為歷史上,文人一身抱負但懷才不遇、窮困無途的事情太多了,文人一腔熱血卻摔得頭破血流的前例也不勝枚舉。做官就是政治,政治在文人心中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高大上的純潔理想,然而實際上,這里面卻充斥著爾虞我詐、鬼魅魍魎、營營茍茍、冷酷殘忍。聰明博學的孟浩然,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這就像高考前的學子,如果寫個人日記、寫詩,表達的情緒一定是既憧憬前程又擔憂前途,既恨不得明天就考試獲得解脫又擔心考試成績不好,這樣一種焦慮、矛盾的心理,在每個人重要的人生選擇關口都是存在的,在詩人手里,會表達得更加隱晦、更加藝術化。

從這個視角來讀這首《春曉》,譯文是否可以這樣解讀嘞――

春眠不覺曉(昨晚挑燈夜讀圣賢書太晚了,不好意思,睡過了);

處處聞啼鳥(這聲聲鳥叫似乎是朝廷和民眾對我這個天縱奇才、鹿門臥龍、未來國之棟梁的召喚---出山吧,少年!)

夜來風雨聲(歷史的風雨、官場的風雨,一直沒有停歇過)

花落知多少(讀書人出山求仕就走出了溫室,走向了斗爭的江湖,被這官場風雨吹打散落的讀書人不知道有多少,而我是否是夠頂住風雨、見得彩虹呢?)

(三)“官迷”孟浩然

可能看到這里,有的童鞋就會譏笑:牽強附會,亂解一氣,把簡單的事搞復雜了。

其實,還有比蟹丁解得更離譜的呢!我看過一篇博文,把這首詩解成了一首黃詩:春天來了,萬物懷春,很多情人共度春宵,如果扒窗來聽,就會聽到很多女子的床上“啼”聲。這一夜云雨下來,有多少女子(處子)花落蕊摧?

呵呵,有意思吧?與這種“胡解”比起來,蟹丁自認解釋還是相當靠譜的。在人們心目中,孟浩然是一位性情曠達的高人隱士、田園山水詩人,李白說他:“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但在骨子里,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官迷”!

孟浩然有三個著名的典故:

1、不才明主棄。孟浩然落榜后留在長安,經常住在王維那里,有一天唐玄宗李隆基突然駕臨,孟浩然躲藏不及,只好鉆在床底下。但唐玄宗還是發現了蛛絲馬跡,王維不敢隱瞞,也借機把孟浩然推薦給了李隆基。李隆基早就聽說過孟浩然的才華,讓他念一首自己寫的詩,按說這是能顯露才華的大好機會,可孟夫子選了一首《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唐玄宗一聽老大高興,說:“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放還襄陽。孟夫子一念之差,斷送了前程。這與后來柳永的“且去填詞”異曲同工,真是一對傷心人吶!

2、不愛做官愛美酒。孟浩然46歲的時候,當時任襄州刺史的韓朝宗想幫他,決定帶他再入長安,向皇帝舉薦,二人約好在某地某時不見不散。孟夫子恰巧有朋友來,一起縱情喝酒,眼看時間就要到了,那位朋友提醒他韓朝宗還有約呢,孟夫子半醉半醒之間,喝叱道:“這酒正喝在興頭上,管其他的事做什么!”韓朝宗大怒而去,發誓再也不管孟浩然,而孟浩然卻也不后悔。

3、為友情死也值。公元740年,孟浩然52歲,在襄陽家中隱居,好友王昌齡來訪,兩人相見甚歡,暢飲無度。孟浩然當時背長毒瘡,本來快好了,但他是性情中人,見到好友也顧不得許多了,由于大量飲酒和吃鮮物,毒瘡重發,病亡而去。


這三個典故,歷來被人津津樂道,作為孟夫子性情曠達、好酒豪爽、不慕功名的證據,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第一個典故說明了兩件事:一是孟浩然雖然科舉失敗了,但當時求仕心依然很重,留在長安想靠張九齡、王維這些朋友的舉薦走上仕途。二是孟浩然性情直爽,但情商確實比較低,不適合做官。第二個、第三個典故展示了孟夫子的名士風流,但要注意,這兩件事都是在孟浩然晚年看透官場、堪破紅塵后發生的。

事實上,孟浩然絕對是個“官迷”,他在《書懷贈京邑同好》詩中曾這樣表白過:“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出仕的心情是很迫切的;千古名詩《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其實是一首干謁詩,是到長安后寫給張九齡的自薦。

他這一生,其實都沒有放棄過求仕的念頭,在唐開元二十五年(737年)他病死的前四年,張九齡被貶為荊州長史,孟浩然擔任了張九齡的幕府,大約一年時間,終于算是沾了仕途的邊,但后來因不習慣在官府的生活或身體原因回到家鄉養病。你看,即使前面遭遇了多少挫折,即使在江湖山水間退隱好久,有了機會,他還是想試試。

在這里,蟹丁絲毫沒有貶低孟浩然的意思,反倒對他很是敬佩,這是一個外表曠達但初心不改的真誠文人。事實上,受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深”思想浸潤的中國文人,很大一部分都是這樣的矛盾體,像仙謫天下的李白,“官念”就是很強烈的,一生放浪不羈,但終其一生沒有放棄入朝為官的念想,年老時還因為誤入永王府做幕府,犯了政治路線錯誤。很多文人,都是政治志向遠大,但政治智慧有限、純真性情張揚,不懂得委曲求全、不善于卑躬屈膝,注定要成為求仕路上的失意者。

這是文人的永恒悲劇。

初心美好,抵不過人生索蕭。

生活就是這樣,可能跟理想、抱負根本不在一個軌道上,你我都有過這種無奈。這時,還是用孟夫子的詩自勉吧--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索寞,還掩故園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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