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答顧東橋書【8】
【原文】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試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于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唯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圣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于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者,如“格于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得也。然“格于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后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后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挌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圣人之成訓,見于《系辭》者也。茍“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后世之弊邪?
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系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唯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后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圣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于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為“于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譯文]
你來信說:“先生教學生致知、明德,卻不讓他們從事物上推究天理,假如讓糊涂的人深居簡出,不聽圣人的教誨和告誡,難道就能令得這人達于致知進而明德的境地嗎?縱然他們在靜坐時有所覺悟,對于本性稍有了解,那也是佛家的禪定與智慧一類沒實用價值的見解。難道真能通曉古今、通達事變,對治理國家有實際作用嗎?先生說‘知是意的骨架,物是意的運用’‘格物的格就是格君心之非的格’,此話雖有超悟,有獨到不落俗套之處,但恐怕與圣道不相吻合吧?”
我所說的格物致知,就是要人去窮盡天理,不曾禁止人們窮盡事物的道理,鼓動他們深居簡出無所、事事地端坐在那里。如果說在事物上推究道理,就像你前面所說的“務外而遺內”之類,那么就不對了。糊涂的人,如果真能做到隨時隨地,隨事隨物地精察到自己內心的天理,發現其原本的良知,那么“即使愚蠢也必定能變得聰明,即使柔弱也必定能變得強大”。于是就能夠立大本,行達道,九經之類就可以一以貫之、一覽無余,還怕他沒有治理國家的實際才能嗎?你所說的那些玩空虛靜寂的佛道弟子,正是不能夠隨時隨地隨事隨物精察自心天理,從而發現其心中原本的良知,所以才會拋棄倫理,成了追求寂滅虛無的佛教徒,當然是不可以治國平天下了。誰說圣人的窮理盡性之學也有這樣的弊病呢?
心是身體的主宰,而心的虛靈明覺,就是人的本體良知。虛靈明覺的良知因為感應而發動,就是意念。心是先有知而后才會有意,沒有知當然也就不會有意了。那么知是不是意的本體?意的指向,必有具體的物,物和事的性質是一樣的。如果意念指向侍奉雙親,那么侍奉雙親就是一件事情;意念指向治理百姓,那么治理百姓就是一件事情;意念指向讀書,那么讀書就是一件事情;意念指向聽訟,那么聽訟就是一件事情。凡是意的指向,沒有不存在事物的。有什么樣的意念就有什么樣的事物,沒有什么樣的意念就沒有什么樣的事物,事物難道不是意念的運用嗎?
“格”字的意思,有人用“至”字來解釋的,比如“格于文祖”“有苗來格”都是說這里的“格”當“至”講的。然而“格于文祖”必定是至孝至敬,對于陰陽兩世的道理都通曉,然后才能叫做“格”。“有苗來格”也是如此,先是因苗黎之民頑劣,不服教化,后文德廣被,再而后有“格”,則這里的“格”字就兼有矯正的“正”字的意思,不可以只用“至”字來解釋“格”的含義。再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等中的“格”,都是“糾正錯誤使它歸于正確”的意思,而不能用“至”字來解釋。況且《大學》中曾參對于“格物”的解釋,你又怎么能知道它不能用“正”字而必須用“至”字來解釋呢?如果認為“至”字的解釋才是正確的,那就必須得說“窮至事物之理”而后這個說法才說得通。這句話或者說這個說法的用功要領全在一個“窮”字上,用功的對象全在一個“理”上。如果前面去掉一個“窮”字,后面去掉一個“理”字,而直接說“致知在至物”,能說得通嗎?“窮理盡性”是圣人既定的教誨,在《易傳·系辭》中可以看到。假如“格物”的學說真的就是窮理的意思,那么圣人為什么不直接說“致知在窮理”,而一定要來一個轉折,使語意不完整,導致后來的弊端呢?
《大學》的“格物”說其宗旨與《易傳·系辭》上的“窮理”說大義雖近,只是稍微有點微妙的區別。窮理是包含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些方面功夫的,所以談到窮理,那么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等功夫都在其中,說到“格物”則必須接著說致知、誠意、正心,這樣“窮理”才是周密而圓滿的。現在你單獨把“格物”拿出來,然后就說它和“窮理”是一回事,這是認為“窮理”屬于“知”的范疇,而“格物”是不常有的“行”,這非但沒有抓住“格物”的宗旨,而且連“窮理”的本義也一并丟失了。這就是后來的學者之所以把知、行一分為二,使其一天天地支離破碎,而圣學也日漸殘缺晦澀的原因,其思想發端實際就在這里。你繼承過去的觀點也在所難免,認為我的觀點與道不相一致,認為我的見解和圣道不相吻合,如此也不足為怪了。
[解讀]
一副圖勝過千言萬語,請看下圖,基本涵蓋了這段陽明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
? ? ? ? ? ? ? ? 陽明心學體系圖
這幅圖是按照陽明先生的思想主張而畫的,大家可以看到,王陽明所理解的窮理,包含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四個環節。而顧東橋認為,格物就屬于窮理了,如此理解的話,除去陽明先生在本段所反駁的話,我們還可以從這樣的角度來反駁。
顧東橋理解的“格物”其實就是即物窮理,那么,世界上的事物萬萬千千,你所選的要“格”物的標準是什么?也就是說,面對著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你現在要“格”甲物,而不去“格”乙物,你做出這個選擇的依據是什么?如此一問顧東橋必然要往上追溯,隨后可以得出,是自己的“知”對自己的“意”做出的選擇,這個可以在自己的“意”中選出切合事理而去執行的東西,就是“良知”。
按照圖示,我們可以看出,“良知”也是人的“知”派生出來的具有善惡判斷功能的知;同時人的“知”還會派生出另一種無善無惡的“覺知”,或者稱其為“感知”也行。這個“知”和外界事物接觸后,就產生了“意”。良知在“意”產生的同時,就可以對其進行善惡判斷。
在“對意做出判斷”這個環節,圖中只列出了兩種選擇分支,一個是“善念擴充”,一個是“惡念遏制”,其實這兩種選擇都可以說是“圣賢之梯”的選項。事實上,世間的大多數人,會選擇“凡夫之梯”,那就是既不會擴充善念,也不會去遏制惡念,而是選擇按照自己最習慣的、最喜歡的方式來放任自己的“意”。雖然在圖上沒有標出,但是大家要知道,在現實狀況中,踏向這個選項的不在少數,而且在大多數踏向“凡夫之體”的人中,其中又有很多還會認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這不正是“從吾良知”嗎?
通過上面的梳理,我們就可以看出,顧東橋孤零零的將一個“格物”當作“窮理”看,就像是在荒天野地搭涼棚,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也可以比喻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而王陽明認為的“格物”,只不過是他的一套嚴密的心學體系中的一個環節,就像是一個人的手,只有長到人身上才具有意義,才能稱其為“手”,一個脫離了活人軀體的手,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顧東橋就是犯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