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蕓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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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的黃梅天,天地像泡在藥罐里的舊棉襖,沉甸甸地捂在膠東半島上空。
連綿不絕的冷雨,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耐心,日復一日地浸泡著老宅的青石臺階,石縫里的苔蘚吸飽了水,膨脹成滑膩的綠絨。
墻根下,幾株野生的石蒜在雨水里泡得腫脹,石蒜漿汁結出冰血珠,順著濕漉漉的莖葉往下淌,在泥地里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猩紅。
灶間窗臺上,那只熬煮了無數個日夜的粗陶藥罐,罐沿內側七道蝕痕里蟄伏著青銅色龍虱,在陶土里蛀出時光甬道——每道蝕痕深處,都嵌著三百三十片被藥汁腌透的月光。
姥姥歪在炕頭,枕著那個被歲月和汗水磨得油光發亮的舊藤枕。視線穿過布滿雨痕的窗欞,茫然地望著屋外。灰蒙蒙的雨幕嚴絲合縫,將天與地粗暴地縫合在一起,不留一絲縫隙。
她下意識地攤開溫熱的手心,在滾圓緊繃的肚皮上緩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畫著圓。掌心下,那鮮活的生命仿佛感知到了這無言的撫觸,立刻報以一陣有力的胎動!
肚皮上鼓起一個硬硬的小包,又迅速滑開,像一顆在厚重濕潤的泥土下,正用盡力氣、頑強地向上頂開冰冷露珠的幼嫩草芽,帶著一種原始而蓬勃的力量。
豆大的油燈火苗在雨氣中炸出銅綠色,將姥姥蜷縮如蝦米的身影扭曲、放大,又死死地‘摁’進粗糙的墻泥里,仿佛要將她與這老屋融為一體。
那巨大的影子隨宮縮抽搐時,潮濕的空氣仿佛被點燃,泛起濃稠的孔雀石般的幽光,潑灑在年畫上——抓髻娃娃腰間彩繪的桃木鎖紋突然凸起!斑駁的顏料層下,竟透出姥姥藏在畫紙背面的真桃木鎖輪廓,隨光浪起伏如溺水者揮手。
姥姥的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破舊的葦席縫隙里,干枯的葦皮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量,‘簌簌’地碎裂、掉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鬢角滾落,瞬間又被體溫蒸干,反復凝結,竟將鬢角的碎發漿成了幾縷硬邦邦、貼在皮膚上的黑色薄片。
當宮縮如炮火般撕扯盆骨時,她突然咬住散發咸腥的舊軍裝殘片——那是從姥爺戰火中碎裂的袖管上撿回的布!布片殘留的硝煙突在齒間復燃,仿佛淮海戰役總攻時的照明彈在眼底炸開,將七年硝煙燒成迎接新生命的禮花。
就在淬火嬰啼劈開雨幕的瞬間,梁間簌簌震落的銅綠——那正是老樟木箱銅扣的同胎銹兄弟——如無數剝落的宣統通寶,在潮濕的光柱里翻飛成綠色的年號雪。
梁間舊巢里安睡的一對燕子,被這突兀而強烈的聲響驚得‘撲棱棱’振翅而起,慌不擇路地撞破雨簾,那剪影,像極繳獲的美式飛行優異十字勛章。
那聲劃破雨夜的啼哭,如同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燈,驅散了片刻的陰霾。然而,生活的洪流并未因此停駐,無情的日頭依舊遵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一次次沉入西山。
七年光陰,就在這間漏雨的老屋里,在嬰孩的哭鬧與成長的蹣跚中,悄然滑過。屋檐下那處永遠修不好的破漏處,‘嘀嗒……嘀嗒……’精準而冷漠地將雨水滴入墻角那只粗大的腌菜甕里。
那甕底沉著四八年凍嬰睫毛的霜晶,中層淤著五三年上甘嶺炸碎的指骨粉,最上層浮著五四年分娩時的胎脂——當雨漏擊穿羊水層的剎那,三股苦咸在甕底撞出青銅編鐘的嗡鳴!
而姥姥那雙曾經在秧歌場上翻飛如蝶的手,也在日復一日的操勞、浸泡在咸澀的腌菜汁水里,被無情地‘腌’皺了,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深紋,像一張揉搓過無數次、又被鹽水反復浸透的枯樹皮,再也舒展不開。
又是一個濕漉漉、悶得人喘不過氣的梅雨天。姥爺風塵仆仆的身影裹挾著一身潮氣撞進家門,那份期盼已久的轉業通知,被他帶著一種說不清是釋然還是茫然的力道,‘啪’地一聲摔在冰冷的炕席上。
屋內彌漫的濃重濕氣,立刻貪婪地撲向那張單薄的紙,鋼筆書寫的字跡邊緣開始模糊、暈染,藍色的墨水在劣質的紙張上迅速洇開,糊成了一團,像一朵被雨水打蔫了、失去了光澤的茄子。
這張承載著命運轉折的薄紙,一路風塵:邊角蹭上了火車硬座車廂里難以洗刷的油污,沾滿了行李房角落陳年的灰塵,更浸染了他一路用那根斷過又愈合、布滿厚繭的殘指,無意識地、反復摩挲下——褲袋里露出幾粒暗紅麥種,那麥種染著四七年桃木鎖豁口的血漬,此刻正被通知上的汗漬洇成紫黑。
那枚鮮紅的公章,在潮氣和污漬的包圍下,顯得格外刺眼,又帶著一絲疲憊的莊嚴。
屋內,驅趕蚊蟲的艾草煙霧,混合著嬰兒奶水微微發酵的餿味,在潮濕的空氣里盤旋、纏繞。姥爺的目光掃過墻角那只滲水的腌菜甕,掃過炕上熟睡的孩子,最后落在那張洇濕的通知上。
那枚鮮紅的公章,在汗漬與奶餿味的圍攻下,漸漸浮起一層青銅銹色。
粗糲的指腹無意識地碾過紙上“青海畜牧場”幾個字,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