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在這路上，心中煩躁?！泵駭?shù)記21：4
阿瑟例行讀經(jīng)，讀到這里的時候終于也煩躁地推開了圣經(jīng)?！盁┰辍边@詞太好了，誰能想到在這條路上，最終伴隨的是這樣一種心境呢？
以色列人當(dāng)初在田間地里燒磚哀號，悲音動神。然而，當(dāng)他們的神因為愛，示意摩西——那個埃及王子帶他們離開埃及的時候，他們卻并不如四千年后的旁觀者所期盼的那樣眾志成誠，而是攜老扶幼地勉強著，半推半就著，那龐大的人群就這樣壯觀又緩緩地離開了幾十代人生活的埃及地，出發(fā)時他們并不確知那應(yīng)許的美地在何處，是否真的流奶與蜜？
阿瑟合上圣經(jīng)，翻開其他文字。
“對于妻子、新婦，最重要的事乃是愛?！?/p>
這些以往在口中甜如蜜的句子如今卻像針扎將過來，她不由推開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那數(shù)十百萬的以色列人多數(shù)都倒閉在曠野，并未進(jìn)入那應(yīng)許之地。
神的事歸神，還有不少地上的事。阿瑟與她的丈夫正在冷戰(zhàn)。他們有體面的工作，兩個孩子，一只貓一條狗，幾盆長歪了的多肉植物。在微單既真實又虛幻的鏡頭下，粗糙的真實被糊成只有色彩的背景，無論是貓狗植物還是孩子，放到朋友圈總是人人稱羨。有時阿瑟翻看自己的朋友圈照片，也不由得要嘆一聲：真是夫復(fù)何求！
然而仍有所求，這就是如今痛苦的根源。
“最重要的事乃是愛！”阿瑟重重地念了一遍，“無非是沒有愛了，算了，沒有米飯活不下去，沒有愛，那是無妨?！?/p>
然而，沒有更多的時間沉浸在這些無益身心的思緒中。
三點接一個娃，在長長的接娃隊伍中，邊刷微信朋友圈邊與相識的媽媽寒喧：
“哎，下個學(xué)年重新注冊了嗎？交座位費了嗎？”
“又要交了嗎？要多少？怎么感覺才交了這學(xué)期的學(xué)費！”
“一萬吧?！?/p>
“這周又要家長帶食物了，你帶什么？”
“還沒想。”
“你知道老師又換了嗎？”“怎么又換了！不是說校長也要換了？這個學(xué)校真是……”這個學(xué)校就是這樣，家長們早知道會面對這些情形，不過抱怨總還是要得。
娃出來了，看到她，阿瑟的憂愁暫時消解了一大半。她在自己的頭發(fā)上扎了一根金色泛白的Elsa冰雪女王的辮子，甩在胸前。手上拎著包、水壺，舉著做完的手工，表情也有著冰雪般的冷峻?？吹轿遥悬c高興，但不是熟識她的人，根本看不出她表情的變化。總之，這不是一個典型可愛的姑娘，看到媽媽會喜形于色地?fù)鋵⑦^來，會扭頭和老師“say goodbye”，這些她都不會。但是她有一頭烏黑柔軟的細(xì)發(fā)，齊額的劉海，雪白的皮膚，哪個見到她，也是先被騙了呀，以為是好相與的，待得與她說一句，不應(yīng)，再說一句，仍不應(yīng)，給好吃的不應(yīng)，給好玩的不應(yīng)，只見她眼皮都不抬一下，大家就都尷尬了。虧得阿瑟的朋友圈子現(xiàn)在多多少少都沾染了點現(xiàn)代育兒經(jīng)，少不得知道幾句“尊重孩子”“靜待花開”，不等阿瑟自己發(fā)愁攤手，她們多半都已經(jīng)拋出許多類似“孩子都有不同的個性”這樣的話來安慰了。
牽著女兒的手一路走回家的十分鐘，時間都似靜止了。經(jīng)過一個菜場，走過一條橋，路上樹影斑駁，行人都似在笑。她說：“天上的云，白白的，像棉花糖；天空藍(lán)藍(lán)的，像棒棒糖?！庇谑撬齻z哈哈大笑。
這樣的時刻及時安慰了阿瑟的心，片刻。
四點鐘，在咚咚咚的踢門聲響起之前，歐笛已先一步趴在陽臺的欄桿上狂吠，昭告天下有非一般的人至，且去開門。于是，若此前曾有半刻歲月靜好——狗趴在陽臺窩里，貓盤在鞋柜頂上它的王座，女兒與阿姨在房間內(nèi)輕聲細(xì)語，玩著玩具或做著手工，這靜好也是玻璃做的，隨著門聲的響起，碎成一地渣。
男孩曾與阿瑟親密無間，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萬物都有縫隙，母子亦不例外，只是那縫隙中的光，分外刺眼。阿瑟曾經(jīng)照著各種當(dāng)時最先進(jìn)的育兒方法來對待她的男孩，男孩確實也長成了很好的男孩，平常、正常、典型——有禮貌、愛玩、作業(yè)拖拉、念舊、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子。但是前青春期男孩的力量讓阿瑟無一處能感到舒服，除了他睡著的時候。從生產(chǎn)帶來的母性激素消散殆盡，如今阿瑟只能靠理智反復(fù)提醒：溫柔、恒忍、溫柔、恒忍，但——老娘他媽的就是忍不了！如此無限循環(huán)，阿瑟前幾年自以為建立了良母的形象，才知道也是玻璃的，如今亦是一地渣。
但在阿瑟屢屢潰不成軍，能挺身而出，收拾殘局、照顧妹妹的也是這個男孩。只是阿瑟的心每每受創(chuàng)，經(jīng)兩個天使撫慰過后，便結(jié)成硬痂，周而復(fù)始，痂亦變厚，如今竟越發(fā)冷酷起來。
有一晚，電光火石間，阿瑟突然憶起那初相見，互相珍視的時候，一日不見如三秋的纏綿，那時，會想到如今在路上的我們心中煩躁嗎？眼淚刷刷地流至夢里，第一次后悔生為人母，多少次甩門而出，依然只能義無反顧回來的愛的枷鎖——一雙兒女。及至醒來，眼皮發(fā)腫不敢照鏡。邊上的小女兒亦醒了，她的臉皮白嫩得似透明，渾身發(fā)出香氣，實在忍不住俯身親她，一時早已忘了昨晚夢中的絕決，像無數(shù)個平常的早晨，給她穿衣，送她上學(xu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