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已經很久了。這是一個令人生畏的斷崖,直立高聳,景色蕭瑟。在任何季節里,這里永遠展現著一種荒無人煙的狀態,沒有人,從來沒有。低處長著小小的即將枯萎的小草,風帶過的塵埃飄落著,落到這里那里,巖石上,他的發絲上。這是一種奇特的巖石,堅固無比,直立入云,看上去不容侵犯,似乎沒有誰能征服這塊石頭。這是他十年來的夢想。
如果說生活給了人們什么,不如說是夢想,想和夢。十年的時光飛逝,一轉眼他已經步入中年,皮膚開始出現褶皺,哭的笑的紋路,這是個開始恐懼衰老的階段,這是個人人認為一切就這樣的階段,也許故事就應該這樣結束。他的家離這里很遠,這里顯然不是任何人的家。進入中年后,身體顯然沒有年輕時的活力,人們看見你的頭發,不加思考就可以判斷你的年齡。亂糟糟的生活,亂糟糟地生活著。他屬于這里,被稱為中年人的一員。
他是一個修車匠。每天鉆在車底下,孩子們躲著他,他的身上,臉上,經常能聞到車油的味道。早上八點,晚上六點,不停地鉆在車底下,不停的擺弄著車的零部件。偶爾去學校接接孩子,這好像是他的生活里唯一的樂趣。他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中年男子,平凡的工作,年幼的孩子,還有同樣即將衰老的妻子,四十歲,四十一歲,四十二歲,直到皮膚全部皺縮,直到眼睛仿佛浮著一層惡心的白膜。有時候覺得夢想兩個字過于偉大,其實它不過是你小小的想法,沒發芽的種子。生活在四十歲仿佛進入了靜止階段,周圍人就這樣了,你就這樣了,接孩子,送孩子,洗衣服,上班,偶爾褪去的性愛。
當陽光再次從窗邊照進來,它告訴你的不是美好,而是又一天循環往復的生活。他從床上抓起自己的衣服,昨天還未洗的,急匆匆地套在身上,仿佛只需要什么東西包裹著,而不是體面。陽光照在他妻子的臉上,她正在扭著熱騰騰的毛巾,一把放在孩子臉上,慌忙抹兩下,仿佛已經完成了某項工作。桌子上放著孩子的各種各樣的練習書,有一瞬間,他竟然呆住了,停滯了一會,也不知陷入了什么樣的思考。他生活在永久的迷茫里,他清楚他正在做什么,可是他不清楚他到底要走什么,有一個瞬間,有兩個瞬間,許多個瞬間,他為自己的生活悲哀。他仿佛生活在一個工廠里,他知道今天的步驟,明天的步驟,日復一日所有的步驟,但從來不知道最后為了什么。人們說著這樣那樣的話,工作的事情,婚姻的事情,這就是世界希望你成為的樣子,我勸你不要多想了。
二十二歲工作,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八歲第一個孩子,三十五歲第二個孩子,直到有一天你照鏡子時,發現多了幾條皺紋,幾條紅血絲,皮膚終于像一張揉皺的紙,你孩子寫字的紙。那個老去的臉是你的。你的妻子本本分分的,你們像一對再正常不過的夫妻,永永遠遠都不會引人注目,除非是你的臟衣服。你看著你的妻子,只能顯現出那幾個字眼,黃色,枯萎,凋謝,真真正正像一朵開敗的花,你再回頭看看你自己,心情降落到最低端。現在你回想起來十年前的你仿佛充滿著希望。無論那時候是怎樣的,在現在看來都是美好的,無論你多么幼稚,無知,愚蠢。你看著現在你停滯的生活,仿佛一場送你死去的工程。人們出生以來內心就注入了一股力量,如果這一力量得以實現,生命將煥發精神,而如若這力量被這樣那樣無意的事情煩擾,那么人終究由內而外地枯萎,或死去或如同工具。你現在的樣子正是后者。
沒錯,你現在正是后者。
這是一場死去的工程,浩大而無聊的工程。不痛苦,不快樂,沒有感受,麻木感受。這是你的生活。你甚至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的腦子已經退化到了極致,只會做加減乘除。沒錯,你四十多歲了,卻仍然可悲地生活在麻木之下,你可真是對不起自己啊。這時候你像什么,像一只憤怒的大猩猩,你吶喊,你哭泣。天不回應,地不回應,你悲痛到了極點,誰愿意成為一只猩猩。你走到這斷崖之下,似乎它又給了你重重的一擊。你望著那高聳的山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然后你又望著那山崖,挺直秀麗,堪稱威風,甚至有一些世人不及的氣概,這時你居然開始敬佩它,你敬佩這座斷崖。你這人間的弱者,從今天開始,你心里居然有了信仰,即便是一座斷崖。你四十多年的生活突然有了生氣。你的妻子為你今天的神氣驚訝。
你開始想要攀爬這斷崖。大部分上而言,你仍然是昨天的你,只是今天終于扳對了航向。你的人生理想就是這座斷崖,你的人生理想就是你自己。你看著,這斷崖,高,大,陡,險,即便是巖石的紋路也顯得那么不同尋常。人們覺得沒有人能爬上去,人們覺得誰都爬不上去,包括自己。你看,那么高,那么陡,一不小心就要丟了命吧,誰愿意費這樣的功夫,沒人愿意,也沒人敢。你決定了。你要接受挑戰。你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大事。你自信滿滿,仿佛自己是祖國的雄兵。你每天跑幾個步,再做幾個蛙跳,舒展舒展胳膊腿,你馬上就要征戰了。
你爬了五米,差點沒掉下來,還好沒人看你。
你決定再多做幾個蛙跳,多跑幾步,測量一下斷崖的高度。你決定先找個土坑爬爬。你突然發現原來土坑也不那么好爬。你鼓起勇氣繼續爬,大一點的土坑,小山,高一點的山,你爬一遍,兩遍,三遍。哪里有這么順暢,你中間不知停滯了多長時間。你看著兩腳之間,死亡正在凝視著你,你感到些許恐懼。你的手指有一些疼痛,進而流出血來。你的腿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盡管如此,你仍然不具有挑戰斷崖的資格。你開始,你疼痛,你恐慌,你哭泣,你繼續。你知道你必須繼續,如果不繼續,那便是認定死亡了。這時候你開始坐下來思考自己處于什么位置,你開始了解自己雙腿可以拉開的長度,手臂的力量,還有自己的頭腦和心。你繼續爬,你的雙腳站在巖石上,你已經爬過一半了,你感到渾身發熱,雙手已經被巖石磨破,你站立在巖石之上,此刻你居然覺得有些輕松自在,你看著遼闊的天空,白云顯得如此燦爛,鳥的叫聲如此明朗。你痛苦到此刻突然感到歡喜和欣慰。你需要繼續爬。
你重復著又高一級的痛苦,你享受著又高一級的歡樂。五米,十米,二十米,日復一日,你感到你充滿力量。你知道最艱難的時刻即將來臨。你要把握好所有的一切,不然你將要失去生命。這并沒有什么可怕的。死亡也并沒有什么可怕的。你摸過每塊巖石的痕跡,你知道你的腳掌是否安穩,身體繼續又一次地發熱,疼痛,沉重,然而這些并不令你痛苦,恰恰相反它們使你感到欣喜,此刻沒有人能理解你的快樂。他們站在你的外圍為你擊掌。他們看看你,然后繼續自己貧乏的生活。當你馱著自己的身體踏上最后一步時,只有自己感到真正的喜悅。
你突然發現山頂的風景不錯,空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