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見識不廣,眼界不寬。祖輩生活在山里,口耳相傳的,無非就是田間地頭那點跟泥土、跟莊稼很近的事。再遠些,就是東家長,西家短了。許多村落聚族而居,一個村一個姓,那長長短短的事情,仿佛是村中百十號人大家的事情,共享能說上很多年的時間。至于其他,則可以說是神話。小時候夏夜,搬木凳坐院中聽大人聊天,抬頭看見天空有長長的流星劃過,心頭一驚:又一個人死了。這樣的觀念一直延續著,沒有人質疑。有時也會發問,如果打仗死了很多人,那星星不是要掉光了嗎?大人就說,有的,流星雨,隔得遠,你沒機會見。
當衛星和飛機的光在夜空出現的時候,慢慢知道了科學這玩意的厲害。可二伯更厲害,他知道如果誰有本事從地上直直地打個洞,洞打通了,那邊就是美國。后來他又說,科學的一大好處是讓人越變越懶。見我們不理解,他這樣解釋:以前許多事情都是人來做的,現在都機器做了,那人還干什么?!他的觀點是,越偷懶的人,就越會想法子去擺弄科學。多高深的見識啊!我對他真佩服得不行。
山里人因為很少外出,所以對出一次大山,仿佛經歷一場生離死別。我在部隊的時候,有次探親歸隊,車子經過一小村,上來一個去上海打工的中年男子。送行的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了誰都會忍不住動容。見我穿軍裝,她緊緊拉住我,把我當救命稻草似的,千叮呤萬囑咐一路要照看好他男人。那男的言語不多,就會說“曉得。曉得”,后來見大家都在看,臉就紅了。他對女人說,你回去吧。女人一下子嚎啕大哭了起來。她再三交待男人一定要跟著我這位穿軍裝的小兄弟。那場面,倒是弄得我很尷尬。
對山里人,從來都抱有與生俱來的好感。這原因,當然很大一部分是因為自己打小就在山村長大。到縣城讀書時,班里免不了會有城里的同學看不起鄉下人,要欺負鄉下人,罵他們是“山里來的”。那些鄉下來的學生則往往自卑,忍氣吞聲,覺得自己真是低人一等的樣子。我就不服氣,大聲反問:山里來的怎么了?!沒有農民,你們吃什么,餓肚子去;你們穿什么,光屁股去!這樣的反問,往往會讓那些支撐城里同學的所謂自豪感與榮耀感,瞬間沒有了底氣。
故鄉在徽州歙縣南鄉的山里。歷史上徽州因為層山疊嶂,交通不便,幾與外界相隔絕。又因為這里田地稀少,種糧不多,以至被認為是“前世不修” ,所以才"生在徽州”。年輕時,跟這里許多的孩子一樣,我也把能夠走出這片大山作為奮斗的目標。如今近二十年過去,隨著杭徽高速通車 ,回家的路方便許多了。每年都有幾次乘假期開車帶老婆孩子回去。老家的山川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也在這樣的變化中,進一步了解著我的故鄉,更加熱愛我的故鄉。
每次回老家,都會到縣城東西南北鄉各地的山里轉轉,看山,看水,看那些曾經因為太熟悉而被無視的風景。當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山路行進時,眼睛永遠是貪婪的,恨不得把所有的美景都看過來。心情永遠是輕松快樂的,就像春天的蜂蝶飛舞在滿山遍野的花叢中。每一次路邊的休息,每一次河邊的戲水,每一次與村民的對話,都非常的可喜可樂,都值得恒久的銘記。
現在,這片山川的人們生活在變得富裕的同時,許多深層積淀的文化也慢慢被發掘了出來。老屋不再是老屋,那里有久遠的傳說故事。牌樓不再是牌樓,那里有吉光片羽的歷史記憶。甚至一段路,一座橋,一個亭,都會讓現代人與古代人的情感產生溝通,精神進行穿越,心靈變得富有。而外地人也因為故鄉獨有的風景與文化,紛紛慕名而來,激發了旅游的商機,帶來了觀念和財富,逐漸改變著這里的面貌。
要好的幾個朋友都喜歡游山玩水,其中尤以土丁為甚。性情豁達的他游歷過中國很多地方,總結下來,如果選擇這一生的長期居住地,有三個地方他是要考慮的,第一是四川,第二是云南,第三是徽州。這讓我覺得很高興,也很驕傲。如今,他借由工作調動離開上海遠赴云南(一般人可都想著往上海調,并且到了上海就不愿挪窩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過他《天龍八部》里大理國的神往生活了。而我則想把最后的歸宿放在山里,我的故鄉。
離鄉愈遠,時間越久,真的越懷念自己的故鄉。這是中國人的心底情結,是任時代如何發展,交通何通訊如何便捷,都難以改變的。而且,這鄉戀的根隨年歲的增長會扎得越深、越遠。那冒出泥土的部分,藤蔓會長得更粗、更長,枝葉會生得更密、更濃,而盛開的花朵,也會綻得更艷,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