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
三爺弟兄三人,他行三。他們的爹娘在三爺八歲時相繼去世了。
兩個哥哥都結婚生子,兒孫滿堂,唯獨他單身一人。他又生來一身倔脾氣,與兩個嫂子頻繁發生口角甚至動武,兩個哥哥夾在中間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于是,嫂子們聯合起來下令兒孫們禁止和三爺來往,三爺愈發孤單。
聽大人們講,究其三爺一生未娶的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他傲氣十足,挑對象的眼光非常高,所羅列的條件在十里八鄉幾乎沒有幾個大姑娘能合格;二是他脾氣太怪,一旦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動不動就摔筷子扔碗,臉一沉眼一瞪,芝麻小的事情就成了上綱上線比天還大的錯誤,你得保證下次堅決改正永不再犯并且態度十二分地虔誠,大有他若不原諒你的話你就沒臉再活下去的趨勢,直到這時,他就“原諒”你了。
如果第一個條件三爺滿意了對方,那么第二個條件往往是對方不滿意三爺,于是,反反復復三爺相處了五六個姑娘,最終都不歡而散。
三爺說,我就一個人過,能咋地!
三爺之所以那么傲慢,是有他的“資本”的,因為他有一手絕活——會做燒雞。據說,他做出來的燒雞在我們那個縣內無人敢比,外面黃燦燦的,里面的肉酥得即使老人小孩吃,也沒有誰會拿針或火柴棒去剔牙。若外縣或外省的領導來我縣考察,飯桌上這是一道必修菜。
因為他有此絕活,所以一輩子吃喝沒發過愁。他受聘于縣招待所,一個月收入不菲,且在我們村還占一個人頭的地。他不讓哥嫂種他的地,而是任且荒廢,長滿雜草。他說,等他死了就埋在那塊地里。
當鄉親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田間地頭一個汗珠子摔成八瓣響地拼命勞作時,三爺正在縣城招待所里吹著風扇看著報紙或著尋思著這個月的工資怎么花掉;當同齡人拿著劣質香煙滿臉訕笑求村干部多給自家分點買化肥的份額時,三爺正拿著鍋鏟吆三喝四對打下手的徒弟橫挑鼻子豎挑眼地找碴兒。徒弟們都想學三爺的絕活,顧不得他的粗魯……遺憾的是,哪個徒弟也沒學到,三爺對手藝一直保密得很好,直到帶進棺材里。
正因為三爺無兒無女,他對我們這些小孩子特別親,尤其是對我,只要回村來,一定會變戲法地掏出許多在我們村從來買不到的花花綠綠大大小小的糖果,外加一只燒雞,先將我高高舉起,轉幾圈然后將我放下,沖我眉開眼笑:“麗妮兒,來,吃……”
我剝開一個,將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舔”完,再將糖紙小心地鋪平了,一張一張地摞好,好在伙伴們面前炫耀:
“看,這是縣城里的糖!”
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三爺到底是有七情六欲的,懷里鈔票不少,但眼氣別人家的天倫之樂,他下決心要降低標準,找個媳婦兒,平心靜氣地過日子。那時他已經四十多歲,自然沒有合適的大姑娘,那年月正興“買妻”(農村實行的很不人道的做法),三爺一聽,說:“買呀!我有的是錢!”
那時我已十一歲,清清楚楚地記得三爺帶“媳婦”回村的情景:
時已至黃昏,三爺穿著時髦,胡子剃得精光,人很是精神,趕著架子車從別村將“媳婦”接回來了。村口圍了許多人,大多數是看熱鬧的,孩子們跳著蹦著,大人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將兩口子迎進三爺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子,熱熱鬧鬧地吃了幾顆很是昂貴的奶糖,然后就散去了,相互感慨著。
一個說:“這錢哪,花哪兒哪好……”
另一個附和:“這糖怎么那么滑溜,還沒品出味來,就給咽下去了。”
第三個搭腔:“明兒讓老三再買個媳婦回來,你再吃一回喜糖。”、
可沒到晚上,一條消息就傳遍全村:三爺花了兩千塊買回來的“媳婦”只待了兩個小時,趁三爺出去挑水的空隙,跑了,外面有他們的人接應!
說不清人們看三爺的眼光,是嘲諷,是同情,或是幸災樂禍;也說不清三爺看人們的眼光,是自嘲,是憤怒,或是玩世不恭,反正三爺當天晚上就回縣城去做他的燒雞了。臨走時恰巧碰見我們本家的一位聾爺爺,聾爺爺還沒有得到三爺“媳婦”逃跑的消息,只是好心地對三爺說:
“老三啊,這回,你可要好好待你媳婦啊!”
三爺嘀咕了一句:“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聾爺爺聽岔了:“啥,那女人不理你?沒關系,日子比樹葉還稠,慢慢就摸著脾氣了……“
三爺走遠了,沒等聾爺爺把話說完。
三爺遠走了,從此再沒回到這個村莊。
直到三爺七十八歲時,已是老是只能躺著的人了。他的嫂子們也都八十多歲,于情于理再也顧不得年輕時的恩恩怨怨,對兒孫們說:“將你三叔接回來吧,不能讓他死到外面啊!”
于是侄子們把三爺拉回了他那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
小屋年久失修,大梁已歪,用根粗柱子斜頂著,外面若有拉重貨物的車路過,站在屋里,可以看見灰塵飛落下來;若遇到狂風暴雨,能真切地感到那根柱子吱吱呀呀地響,像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三爺……
就是在這間房子里,三爺平靜地走了,侄子侄女們干哭了一場便草草下葬,埋在他那塊長滿雜草的地里。于是,我們村的田地里又多了一個新的墳頭,它永遠是孤伶伶的。因為按照農村的規矩,待夫妻雙方都過世后,要將二人合葬,看來,三爺的這座墳永遠也不會被挖開了。
我懷念我的三爺,不只是為那五顏六色的糖果和香酥可口的燒雞,還有許多說清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