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舉報?!蔽也挥浀米约菏窃趺搓J進派出所的,只記得這句開場白似乎格外冷靜。
我叫劉旭,今年28歲,是一名獨立攝影師。
我這個攝影師吧,其實并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訓練,可以說是半路出家、自學成才,拿得出手的作品寥寥無幾。說得好聽一點叫獨立攝影師,說得難聽一點,也就是沒有單位、沒有組織,接活兒全靠運氣,接不到活兒的時候和無業游民也沒多大區別。
沒房,沒車,沒正經工作,沒錯,我就是典型的三無青年。女朋友的父母看不起我,強烈反對我們在一起。我和她只能在D城租了套一室一廳,過著清苦寡淡的同居生活。
直到一年前在同學會上遇到老王,我這日子才終于有了點兒起色。
老王聽說我在干攝影,連忙對我發出了拍片邀請,并且報酬不菲。
我問他拍什么,他說:“拍人唄,還能拍什么?!?/p>
“拍什么人?”
老王笑著跟我碰了一杯,頗有點神秘地說:“問那么多干嘛,到時候不就知道了?!?/p>
第二天一早,老王如約開車來家里接我。
“嚯,開寶馬了,可以啊老王!”
老王笑了起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啊,跟著哥好好干,不出三年,保準你買車、買房?!?/p>
呵,幾年沒見,老王這吹牛皮的功夫可一點兒也沒變。不過很快我就意識到,老王這次并沒有吹牛,干他這行兒是真賺錢,不過,也是真昧良心。
車七拐八彎地開上了高速,我一下愣住了,“不是,老王,咱去哪啊?”
“茂縣?!?/p>
“茂縣?去茂縣?”
不怪我驚訝,茂縣是D城周邊一個巴掌大的小縣城,我還是頭一回兒聽說攝影師專程跑到這窮鄉僻壤去給人拍片的。
老王把車停在了一棟破舊的居民樓前,拉著我直接上了三樓,推開301室虛掩的大門。
“王老師,您來了?!泵媲罢局荒幸慌瑒偛胚€蹲在地上調設備,見我們到了,趕緊起身打招呼。
“嗯,介紹一下,這是我哥們兒劉旭劉老師,負責今天的攝影。這兩位是我的助理,小天,丁當?!?/p>
“劉老師好?!笨谝艉苤?,一聽就不是D城人。
“你們好,請多指教?!?/p>
我裝作自然地打量著眼前二人,都是一副稚氣未脫的學生模樣,滿臉的膠原蛋白,估摸著最多也就二十歲。如果這兩位都是老王的助理,那么,要拍的人到底是誰?
“模特到位了嗎?”我還沒來得及問,老王倒先開了口。
小天答:“馬上到?!?/p>
五分鐘以后,我看到了今天的模特,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
“嗨,兒童寫真啊,搞得神秘兮兮的。”
老王沒有答話,反而轉向丁當說:“換衣服。”
“在哪拍?”
“房里?!崩贤醢盐規нM里屋。
這里屋顯然是精心布置過的。床上擺了各種各樣的毛絨娃娃,床單也是五顏六色的迪士尼圖案,少女感十足,旁邊的桌子上散亂地放著許多諸如仙女棒、棒棒糖、絲帶等道具。可是,除了床,房間的其他位置倒是少了些裝飾,充其量只能說是干凈整潔而已。
丁當牽著小模特走進來的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竟然扮著性感女人的樣子穿起了抹胸和超短裙,我有點尷尬,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彤彤,到床上來,咱們拍照片了!”丁當的聲音很溫柔,那個名叫彤彤的小女孩也聽話地爬上了床。她看起來很開心,一會兒摸摸毛絨玩具,一會兒給洋娃娃盤頭發。
“旭,就位吧?!崩贤醴愿牢遥疫B忙走到設備跟前,看著鏡頭里衣著暴露的小女孩,渾身不自在。
為什么兒童寫真要穿成這樣?難道說……
我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而我則親眼見證了這一切。
“來,彤彤,抱著小熊,對,開心一點,對,雙腿再岔開一點。哎很好!來,對著鏡頭,笑,哎對,好!”丁當一邊溫柔地教彤彤怎么擺姿勢,一邊給我遞眼神。我似乎喪失了作為一個攝影師的基本審美,大腦一片空白,只按照她的授意機械地按著快門,心里默默期盼這場拍攝趕緊結束。
接下來,彤彤又換了三套衣服,實際上就是兒童版的比基尼,私密部位若隱若現。丁當親自上陣,教彤彤在床上擺出各種搔首弄姿的姿勢。小女孩望向鏡頭的眼睛是那么的干凈、明澈,身子卻要模仿著一套套極具性暗示的不雅動作,這種強烈的反差,我感覺胃里就像翻江倒海一樣不適。
拍攝結束以后,丁當遞給彤彤一個紅包和一包糖果,蹲下來叮囑了好久才要送她離開。
“小天,你和丁當一起去。”老王知道我有話對他說,便心照不宣地支走了另外兩個人。
我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三口,想了很久卻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還是老王先開了口:“兩千塊已經打到你賬戶了,尾款等成片出了給你結?!?/p>
“這房子哪來的?”我有太多疑問,也不知道為什么竟先問了房子,不痛不癢的。
“租的,半天?!?/p>
“你們……給小孩子多少錢?”
“五十到一百?!?/p>
“呵,這模特真廉價。”
“伙計,這兒是茂縣,可不比D城!小孩子家家的,我給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這兒吃一吃、玩一玩就能掙錢,我跟你說,她媽都不一定給她這么多!”
“拍這些小孩子有什么用?”我有些明知故問。
“賣了賺錢?!?/p>
“賣給誰?”
“有人專門收這種照片,還有些雜志什么的也需要,我們這行啊水很深的,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
“老王,”我頓了頓,“你這事兒干得不地道?!?/p>
“地道?旭啊,你都多大了,怎么還這么天真吶?這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賺錢!錢賺不到手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你還有空管它地道不地道!”
“這是犯罪!”我現在都記得那天我說這句話時的義正嚴辭。
“犯罪?哎,我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我給小孩子拍兩張照片怎么了?我給她好好供著,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伺候著,錢也給了,還要怎么樣?在這兒玩幾個小時就能拿一百塊,她虧了嗎?我欺負她了嗎?”
老王緩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不用擔心,我干這行好幾年了,安全得很,賺錢得很!你以為我為什么找你來拍?。磕阋詾槲胰睌z影師嗎?呵,你不知道多少人擠破腦袋也想跟著我干!旭,我是把你當朋友,當親兄弟,才想把這個錢給你賺,你懂嗎?”
“你剛來,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沒關系,我理解,我給你時間,你什么時候想清楚了,隨時給我打電話,我等你。你跟著我,每一單,我給你這個數……”老王在我的手掌心寫了一個數,雖說不是什么天文數字,但是實話說,我干攝影這么多年,還從沒見過開價這么高的雇主。
“哥們兒是過來人,勸你一句,凡事別跟錢過不去。”
回家以后,我用最快的速度修好照片,老王也在第一時間給我結清了尾款。我拿著這筆錢去胡吃海喝了一頓,心想著權當天上掉餡餅了,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覺醒來就當什么也沒發生過。
我以為我和老王就此別過了,誰曾想,半年以后我又坐上了他的車。
“想通了?”老王看著我,一臉欣慰的表情。
“我需要錢。”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居然為了錢拋棄原則,但我沒辦法,我真的需要錢,比任何時候都需要。
“哎”,這才對嘛!哥還是那句話,凡事不要跟錢過不去!旭啊,我跟你說,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幾道坎兒,想清楚了你就會發現不過就那么點事兒,哎,這坎兒啊,跨過去了,就好了……”
“小茜懷孕了。”我說。
老王一愣,問:“什么時候的事?”
“上個月?!?/p>
小茜是我的女朋友,上個月沒來月經,便去醫院做婦科檢查,沒想到竟然是懷孕了。我們連結婚都沒做打算,這懷孕顯然是一場意外。
小茜本來就身體不好,父母雖怒其不爭,但眼見著我們抗爭了這么多年,如今還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他們也實在沒辦法,只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這門婚事。我們害怕奉子成婚被人說閑話,便草草領了結婚證,訂了婚宴酒席,雙方父母也傾其所有,合力在D城湊了一套首付。
“房子是買了,但這裝修少說也得大幾萬,我現在連五萬都拿不出來。”我掏出荷包里的煙,還沒來得及點火,老王的打火機已經伸到了面前。想著銀行賬戶里那可憐的存款,還有丈母娘頤指氣使的神態,我覺得胸口像被什么東西壓著一樣,喘不上氣來。
“這里是五萬塊錢,你先拿著,”老王猝不及防地遞過來一張卡,“你別誤會啊,這是我借你的,三個月內還給我就行。不多說了,你跟著我好好干,哥不會坑你的?!?/p>
在那個瞬間,老王絕對是我的恩人,而這五萬塊錢,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汕縣比較偏遠,等我們開到已經是正中午。老王打包了四份盒飯,帶著我進了一家賓館,也就是這次的拍攝地點。小天和丁當依舊是提前到了,我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正在布置房間。
“王老師,劉老師。”
“吃完飯再弄。”
“旭,你看一下這個,”老王遞給我一個文件袋,里面是一沓照片,“這是我們之前拍的。你上次拍的總的來說還是不錯,但這個角度和感覺還要再……完善一下。你自己看看吧,看了就明白了,你比我專業。”
我預想到照片的內容,心里很抗拒,但也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拿了出來,才翻了幾張就忍不住惡心反胃。照片上不僅有女童,還有男童,他們大都在七歲到十四歲之間,穿著暴露、擺著各種不堪入目的姿勢,有些甚至是全裸出鏡。
老王告訴我,那些制作精良的照片是雜志用來做內頁的,而那些沒有精修的照片則是賣給一些專門販售情色資源的老板,他們整合打包再轉手賣給其他人。
“他們是怎么賣的?。侩y道國家不管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不知道嗎?網上到處都有賣的,貼吧、微博上的小廣告,看過吧?具體怎么操作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他們的事兒。反正吧,只要他們賣得出去,咱們就有錢賺。”
“為什么會有人喜歡這種……”
“那都是些不正常的人,懂嗎?戀童癖?!?/p>
“不了解?!?/p>
“自己去查。”老王明顯在回避這個話題,看他一臉的厭惡,估計也覺得自己干的活計見不得光。
戀童癖是以兒童為對象獲得性滿足的一種性變態,這是網上的解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閑得慌,還真上網查了。越查這好奇心越重,便鬼迷心竅地從貼吧加了一個賣資源的QQ,想要一探究竟。
對方很快就通過了我的好友請求,并發來一條信息:“普通包50,VIP包100,支付寶轉賬?!?/p>
我支付了100塊,對方立馬給我發來一個壓縮包,解壓一看,大概有一兩百張照片,密密麻麻的,隱約可以看見赤條條的身體,光是小圖就讓人作嘔。我想自己真是有病,何必呢,自找苦吃,趕緊點了刪除,永久刪除。
放在以前,我是絕對不敢相信這些年幼的孩童也會成為市場上的消費品,但現在我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并且還要心甘情愿地扮演著生產者的角色。
老王沒有騙我,跟他干的這半年,我的確賺了不少錢。
房子幾個月前就裝修好了,小茜說剛裝修的新房得敞敞氣,等孩子生下來再搬進去。我貸款買了車,給雙方父母、小茜還有我們未出生的寶寶添置了很多物件。
我撒謊說自己在老王的工作室上班,底薪8000,還有各種提成。有時候小茜想看看我都拍了些什么,我只能從網上隨便下載一些圖片來敷衍了事。全家人都很滿意我的新工作,因為我真的掙到了錢。丈母娘以前總在背地里說我沒個正經工作,現在逢人就吹“我女婿是搞攝影的藝術家”。
我打心眼里感謝老王,多虧了這份工作,我的日子過得是越來越好了。
老王說縣城的孩子好騙,成本也低,所以我們幾乎跑遍了D城周邊的各個縣城,有時候還出差去其他省市。一開始我還能記清自己拍了多少個孩子,每個孩子長什么樣子、多大歲數,而現在我已經統統忘了。曾經的憤慨很快就變成了麻木,畢竟,在高額報酬面前,什么原則都不值一提。
從前完成拍攝,我都會開心地與客戶分享自己的作品,可現在我卻變了,我變得冷漠、木訥,連我自己都不忍多看這些照片一眼,每次剛開始就盼著趕緊收工回家,因為只有當我靠在小茜的肚子上聽著孩子的心跳,感受著這越來越好的生活時,才能確定我做的這一切是有意義的。
老王有句話說得特別對,不要跟錢過不去。
“小天,你今年多大?大學畢業了嗎?”這是我半年來第一次和小天單獨聊天。
“我今年16,我不考大學……”
我不過隨口一問,沒想到氣氛卻突然變得如此尷尬,只能轉移話題,“那……你跟著老王干多久了?”
“兩年。”
“你參加工作挺早哈。你跟老王怎么認識的?”
“王老師是我們鎮上第一個名牌大學生,我們都很崇拜他。我媽和他媽是好朋友,聽說他在做生意,我媽就要我跟著他學習。王老師人好,就把我收作他的助理了,丁當也是。”
我說小天和丁當的口音怎么有點耳熟呢,原來他們和老王一樣,都是戌鎮人。
“多虧了王老師,我們家里人都很感謝他。”
“老王是個好人?!崩咸熳髯C,這句話絕對是我的肺腑之言。
可是就在一個月前,我和好人老王大吵了一架。印象中好像是在渠縣,有個小男孩結束拍攝以后,竟徑直走到我身邊打量起我手上的相機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屏幕,生怕他看到那些不雅的照片。
“叔叔,你為什么要拍我?”小男孩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但我還是聽懂了。
看著他純真的眼神,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來。
“叔叔,你拍我的照片要做什么?”他不死心,又問了一遍。
“那你呢?你先說說為什么要來拍照片?”
“姐姐說,這邊有好吃的,還有很多玩具,還要給我100塊錢零花錢。我媽媽不給我零花錢,我沒有錢買裝備……那你呢叔叔?”
我有點心疼地看著他,說:“叔叔的媽媽也不給叔叔零花錢,叔叔也要賺錢?!?/p>
他突然懂了的樣子,連忙笑著沖我點頭,好像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似的。
小天帶他出門的時候被我攔了下來,“小天,我來送他吧?!?/p>
太陽已經西斜,我倆的影子一長一短地映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我不疾不徐地走,他幾次三番掙脫我的手調皮地跑到前面讓我來追,他看起來心情特別好,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原來只要一百塊錢,就能讓這些受害的孩子心滿意足,還以為自己撿了個多大的便宜似的。
“叔叔!”臨近分別,小男孩突然跑到我身邊拉住我的衣角。
我看著他,“怎么了?”
“你們還會再來嗎?”
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這個念頭讓我害怕。我慌忙蹲下來,從身上掏出五百塊塞到他手里,“這是叔叔給你的零花錢,以后不要再來了,聽到沒有?以后永遠不要再去拍照了,聽到沒有?”
我有些語無倫次,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后便轉身走了。看著他高興雀躍的背影,我知道,他不會懂的,他永遠也不會懂,只要我們這些人還在。我們是騙子,我們欺騙了他。
我懊惱地往回走,半路卻碰到了老王,他正靠著墻吸煙,看起來是在等我。
“去河邊走走?”我提議說,他點頭。
河邊很安靜,在岸邊嬉戲的孩子都回家吃飯了,只聽得到水流聲和沒完沒了的蟲鳴。
“來根煙?”老王問我,他知道我也是老煙民,那是一時一刻都離不開煙的。
“你今天有點反常啊,想什么呢?”
“那孩子……”
“我猜到了,肯定是那孩子,他怎么了?”
“你知道他為什么來拍嗎?因為打游戲買不起裝備,就這么個理由?!?/p>
“游戲這東西是真碰不得,誤人子弟?!?/p>
老王避重就輕,但我并沒有打算就此打住,“你覺得值得嗎?”
“什么值得嗎?”
“為了游戲裝備把自己給賣了,值得嗎?”
“你要說什么直說,不要繞彎子。”
“我覺得不值得,為了游戲裝備,為了那一百塊錢,為了那幾個玩具就來拍這種照片,不值得。他們才多大啊,什么都不懂,就被人拍了這些照片拿去賣。我只要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人拿著這些小孩子的照片在那意淫,我他媽就覺得惡心,想吐!這些人,他媽的,這些人他媽的都是變態!”
“對!他們都是變態,都是王八蛋,都應該千刀萬剮,我他媽的也不想跟變態做生意,但是我能怎么辦?”老王的音量一下提高了好幾個分貝。
我知道他是真火了,他一定在心里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通——你都跟著我做了大半年了,該賺的錢你也賺了,現在還好意思站在道德制高點來興師問罪?
“旭,你要搞清楚,我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除暴安良的。我是個商人,什么賺錢我賣什么,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嗎?剛畢業那會兒,我在枋水街搗騰碟片,賺了點小錢,又去跟人合伙賣外貿服裝、小飾品。后來,網絡公開課火了,很多人想上課但是嫌貴,哎,我就想了個心思,先去報名,把別人的課錄下來,再打包到一起低價往外賣?!?/p>
“一開始客戶很多,特別賺錢,慢慢的各種三教九流的人都他媽跑來錄課,我的生意越來越差!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人都賣的東西,它賺不了錢!”
“再后來,我一朋友介紹我來干這個,我覺得行啊,我為什么這么有自信?因為這一行它是供不應求、僧少粥多啊,這才有錢賺??!你看看,我的車,我的房子,我手上這塊表,我老婆的包,我孩子的奶粉錢,哪個不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你滿嘴的仁義道德,能當飯吃嗎?能賺錢嗎?”
“把錢拿到手才是硬道理,拿到錢了這心吶才能安。十商九奸你懂不懂?十個商人有九個都狡猾、都昧良心,你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你還賺什么錢?”
這是老王第一次跟我訴苦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墒?,這個世界上人人都有難處,我可以同情老王、同情自己,那誰來同情那些可憐的孩子?我的心里就像扯著一根筋,茫然無措。
“旭啊,哥們兒還是那句話,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跟錢過不去?!?/p>
我抿了抿嘴,問道:“老王,你們家妮妮今年多大了?”
“下個月滿五歲?!?/p>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人找妮妮拍這樣的照片……”
話還沒說完,老王的拳頭就重重地砸到了我臉上,“我操你媽!”
河邊談話以后,我一個月沒理老王,不對,應該說是老王一個月沒理我。正當我為收入犯愁時,老王的短信來了。他說,后天早上11點集合,去Z城。設備帶好,要待一周,大生意。
老王還是和往常一樣準時,我們互相打了招呼,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小天呢,怎么沒有來?”到了高鐵站,我才發現只有丁當一個人在那兒等。
“哦小天啊……他最近有點事,沒來了……”更換助理這件事是再正常不過的,但老王卻不知怎的,說起話來竟有點吞吞吐吐。
到了Z城,我們按約定來到一家茶館面見董老板。我心想,果然是大生意,這排場都和從前大不一樣。
簡單的客套以后,董老板說明了自己的需求。他是專門經營成人用品的,他們店里最近新進了一批兒童充氣娃娃,所以需要拍一些精致的兒童寫真掛在店里和網上,我當然知道他說的寫真并不是普通的寫真。
惡心。我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內心里卻是咬牙切齒。
在茶館這么雅致的地方,他們不談高山流水、風花雪月,凈聊這些色情、低俗的交易,我只覺得如坐針氈,連多一分、一秒都捱不下去。
“謝謝董老板,謝謝董老板,我們肯定好好拍,以后要是您這邊還有什么業務,也麻煩多給介紹介紹?!?/p>
“好說!行,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咱們先去吃飯吧?!?/p>
飯后,老王被董老板拉去喝酒,我借口說不會喝酒,便和丁當先回酒店了。
“小天多久沒來了?”
丁當想了想,說:“半個月吧?!?/p>
“他為什么不來了?”
“王老師……不讓他做了?!?/p>
“出什么事了?”
“他……偷拍照片。”
“偷拍?”
“嗯,那天王老師發現小天在偷拍小孩子,就一把搶了他的手機,結果發現他的手機相冊里全是小孩子的那種照片……小天承認說他一直在偷拍,王老師很生氣,說他沒有職業道德,就不讓他做了。”
我沒回話。職業道德?呵,傻子都知道這并不是老王趕走小天的真正原因。
接到我的電話時,小天顯得很興奮,“劉老師,是不是王老師讓你來找我的?我可以回去上班了嗎?”
“那個,小天,不是王老師讓我來找你的……咱倆聊聊可以嗎?”
電話那頭沉悶了下來,小天的興致似乎是消了一大截,“劉老師我知道我錯了,你們為什么非要趕我走?”
“你為什么要偷拍照片?”
“我……”
他支支吾吾的樣子證實了我的猜想,我鼓起勇氣,問:“你喜歡,對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是的,我承認,我喜歡?!?/p>
這下換我無言以對了,這場談話進行得舉步維艱。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們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他突然憤憤不平起來。
“沒有……你想多了。”
“那為什么要趕我走?別人都可以買這些照片,為什么我不能拍不能買?你們就是在排擠我!”
天知道我有多想告訴他這件事是不對的,可是,面對這個心智尚未成熟的未成年少年,我卻不知應該如何解釋。難道要坦白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違法的?難道要承認我們寧愿觸犯法律也要賺這黑心錢?
我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又該怎么教育他?
“小天,你聽我說……”
電話那頭一陣忙音,小天掛了電話。我蹲在Z城的馬路邊,看著這燈紅酒綠的夜色,決定找老王談談。
“老王,咱們不干了吧?”
老王抬眼看了看我,在確定我并非是開玩笑之后,轉頭就要走。顯然,他對我已經沒有了耐心。
“你聽我說……”我追上去拉住他,“老王,你聽我說。不能再做了,老王,咱們去拍點別的什么人,或者不拍照了去做點小生意……”
老王甩開我的手,忿忿地說:“劉旭,事不過三,我警告你不要再說這種喪氣話,你要是真不想干就給我走人,沒人攔你!”
“小天變了!你知道的,小天已經變了!”
聽到小天的名字,我清楚地看見老王的眉眼微微顫了一下,直覺告訴我,老王是在乎小天的。
“小天跟著你干了兩年吧?他今年才16歲,他也還是個孩子,他不像我們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他天天接觸這些照片,耳濡目染的,所以他變了,他變得不正常了!你有沒有想過他以后該怎么辦?是我們害了他!”
“是我讓他變壞的嗎????是他自己經不住誘惑!那是他的事,跟我沒有關系!”
“老王,你聽我一句,這些東西真的不能再拍了,不能再傳播了,這是害人害己?。 ?/p>
“我不在乎!”老王轉身就走。
“如果你不在乎,為什么要趕他走?為什么不讓他繼續跟著你?那是因為你不忍心看著他繼續墮落!”
我對著老王的背影發了瘋似的喊,他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只一會兒,便頭也沒回地走了。
這是我和老王的第二次決裂,也是最后一次。
后來的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那些孩子又回來了,女孩們梳著漂亮的雙馬尾或者麻花辮,男孩們手里拿著彈珠和模型車。他們穿著正常兒童的衣服,他們的眼里是兒童的純真,他們在笑,大聲地笑。他們就這樣笑著走到了一個巨大的蜜罐邊,然后手拉手跳了進去……
那不是蜜罐,那是深淵,萬丈深淵!
孩子們是在笑聲中死去的!孩子們是在甜蜜的謊言中死去的!
我猛然驚醒,一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渾身上下起滿了雞皮疙瘩。
“怎么了?”小茜轉過身來看我。
“沒事,做噩夢了。”
我躲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又連著抽了兩根煙,這才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在心里暗自打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跟著老王干下去了。
十月十七日,我的女兒瑛瑛降生了,七斤二兩,母女平安。
抓鬮的那天,瑛瑛竟然抱著我的相機不放。小茜打趣地說:“哎,咱們瑛瑛以后有出息呀,要像爸爸一樣,做一名攝影師!”
我尷尬地陪笑,心想自己恐怕已經配不上攝影師這個稱呼了,我從來沒有如此厭惡過自己的職業。瑛瑛如果像我,那多諷刺。
我看著瑛瑛,我的女兒,她是那么的可愛,那么的純潔,跟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孩子一樣。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在河邊問老王的那個問題,不禁打了個寒噤。
這天,我和小茜帶著瑛瑛回父母家吃飯,本是其樂融融的團聚時刻,沒想到一則新聞卻徹底擾亂了我內心的平靜。
“你們看新聞了嗎?”媽媽神情嚴肅地說。
“什么?”
“哎,就咱們隔壁那個山水幼兒園,記得吧?出大事了!今天被曝出有一個男老師性侵了十幾個小女孩!”
“幼兒園?”
“對?。∫艺f啊,這種人,就應該拉去槍斃!變態!幼兒園的孩子啊,他們也忍心下得去手?”
“這些孩子怎么辦啊?才多大?。∧阏f她們以后長大了該怎么活啊……”
飯桌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那個沒有人性的幼兒園老師罵得體無完膚,沒有人發現我的臉色蒼白。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我又想起了那個噩夢,想起了那些孩子。
我感覺到害怕,好像此刻被口誅筆伐的并不是那個男老師,而是我。
我突然起身抱了抱小茜和她懷里的瑛瑛,飯桌上所有人都不解地看著我。
“我出去一趟?!睕]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已經奪門而出。
對,是我,我也是同謀。
“我要舉報?!蔽也挥浀米约菏窃趺搓J進派出所的,只記得這句開場白似乎格外冷靜。
民警聽完我的供述,例行公事般地問:“你為什么選擇自首?”
我想也沒想,說:“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