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還是培養基?自戀型人格與社交網絡媒介的關系
有臺灣記者表示,“已經無法忍受中文輿論中那種古怪的表達方式,刻薄、傲慢、唯我獨大地貶低一切不同意見,似乎很注重在氣勢上占據上風,而不是在道理和邏輯上”,他們說,如果遇到這類姿態只會選擇放棄對話,不論其觀點如何。
K博士也發現了類似的東西,他說那是一種以刻薄為主要特征的表達方式,而且具有足夠的普遍性,并歸其為“政治身段”,因為主要出現在政治議題的辯論中。
這類狀況在中文輿論場里頗具廣泛性。我只是偶爾瀏覽中文網絡,主要就是不習慣那種表達方式,早前曾在總結中描述其只重結論、略去思路,各方在用絕對的結論硬碰撞,這不叫辯論或交流,只能說是斗嘴。眾所周知,社科研究是沒有永恒真理的,結論需要在嚴格的條件下成立,并且解構無止境,但在中文輿論里,你能體會到一片上帝式的箴言,直覺上基本沒給接收者留下任何質疑的余地。
顯然,認為口氣霸道才能掌控局面本身就是個錯覺。當你表現強勢時,對方也只能表現出更大的強勢來壓過你,同時你們都損失了傳播權力,因為這之間不可能形成任何事實的影響。
在中國,有兩種條件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一是基于集體主義社會的人際特征,不少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多方面處境被動,在互聯網上便可借助匿名身份釋放現實中的壓抑;二就是經常被人們當笑話說的“中國人不講理”。曾經有一篇文章專門分析為什么中國人不講理,給出了很多原因,比如教育和語言環境不培養邏輯、不講理的人反而能在媒體宣傳中大紅大紫、權威主義人格,以及缺乏批判性思考經驗。
當人們發現身邊絕大多數語境都在不講理的時候,反而很容易融入進去,因為講理需要足夠的知識和眼界,不講理只需要嗓門和所謂的社會經驗(你國罵幾級?)。
對社交網絡整體來說,還有一種未曾被發覺的可能性,就是:社交網絡輿論環境是否在培養自戀型人格?早前在介紹溝通技巧的系列文章中,我提到過傾聽的重要性,絕不亞于表達,并收到了很多針對這點的回應,人們告訴我自己的實際體驗是極差的,“對方明顯不講道理,再多耐心恐怕也無濟于事”。這的確是個問題,同時背景問題必須被認識到:為什么傲慢的情緒在某些層面上主導了社交網絡對話?為什么如此多的人看起來自戀又自負,并且我經常能聽到這樣的私下解釋,“他/她在現實中并不是這樣的”。
自戀者總是覺得自己非同一般,理應獨占優勢,通常極為在意自己的影響效果,比如強烈需要把控局面(在社交網絡上就是對話題和結論的主導);期望獲得更多的關注和優待,但并不覺得有必要投桃報李,如果被反駁,或者沒能獲得期望中的認同覆蓋面,他們就會憤怒,愈發加強上述反應,很少有同理心,或對情感共鳴表現做作。
自戀型人格就如同一部行走的教科書,他們總是絕對正確、總是以一種上帝的姿態在教育別人,Trump的外觀就是典型的自戀型人格,他一直在表演,并且他自己清晰地意識到,人生就是為了表演給別人看的。
必須說明的是,自戀型人格分為兩種:一種是沮喪型(deflated)自戀,他們表現得垂頭喪氣、過分擔憂、充滿羞恥感;另一種則是膨脹型(overinflated)自戀,他們會明顯地表現出浮夸、傲慢和對他人的剝削態度。很多情況下前者被忽視了,或者被誤會為自卑,而后者太容易判斷。
沮喪和膨脹這兩種感受往往同時存在,相互交織。它們總是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并彼此支撐,互為表里。其中一種會成為一個人對外表現出來的狀態,而另一種則會成為在表象之后隱藏的背景。
日前,一個新的Microsoft調查顯示,大多數人至少存在一個負面的在線體驗導致現實的后果,包括失去對他人的信任、壓力增加或者失眠。
這項名為“Civility,安全和互動在線 - 2016年”的調查,在14個國家選取了13-17歲的青少年和18-74歲的成年人做調查對象,成年人和青少年都表示,在社交網絡上出現負面互動后(成年人:31%,青少年:29%),他們對現實世界中的其他人的信任度會降低。成年人產生的后果超越青少年和老一代人,并且此后他們不再愿意參與博客和其他在線論壇(23%的成年人 vs 20%的青少年)。在積極的情況下,29%的成年人說他們試圖在一個負面的在線情況后對他人的批評更有建設性。
這一調查很好的解釋了本網去年底做過的另一個結論是大多數人已選擇離開公開平臺轉入私人群聊的問卷,并且解釋了為什么我們看見的狀況是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積極的加入對話,和越來越多的群聊變成了時間線狀態--只是有人在發布消息而沒有互動。
這些觀察和調查的結果讓人不禁懷疑,媒介是否起到了一定作用?
WIRED發表了一篇文章評價Donald Trump當選背后的“點擊經濟”。特朗普和奧巴馬一樣利用社交媒體作為他與美國人民之間的直達線;但與奧巴馬不同的是,特朗普花了多年時間通過譴責性的言論培育了這個社區。文章說:In an economy where clicks are currency, Trump is King Midas.
本網曾在去年的“社交網絡能力”系列中分析過這一現象。奧巴馬勝選后,曾經有很多社會心理學分析將其作為成功案例納入對互聯網時代政治宣傳和動員的分析,Trump占領輿論高地的進程也異曲同工,差別在于,如今的社交網絡更為發達、社群極化程度更高。
到競選總統時,Trump在社交媒體上的擁護者已然十分強大。從夏天開始,特朗普持續支配了Facebook 和Twitter上的對話。他在網上的爆發不僅僅吸引了選民,還吸引了媒體。
希拉里克林頓則好像置身于網絡之外,她的數字團隊以第三人稱指代她,她的社交媒體活動方式不像是真人之間的直接交流。特朗普的網絡形象則看起來原始而沒有任何的修飾。
需要注意的是,Trump總是表現出憤怒,克林頓在宣揚樂觀,特朗普則在宣揚絕望。憤怒、焦慮和其它高度刺激性的情緒是網絡病毒式傳播的養分,它反而更容易引發共鳴。
我在Facebook上提了一個問題:威權政治是仇恨和恐懼驅動的,民主政治是信任驅動的,Trump通過打破信任、擴散刺激性情緒,得以獲得廣泛共鳴,如果他的支持率三成以上與此有關,便很難再將社交網絡語境定義為民主。注意:自戀型人格居于黑暗人格三合一首位,是政治強人的重要特征。
在中文輿論場這點是模糊的,雖然本網曾經多次討論過純情緒的低效,中國現實政治體制就是威權,包括反對者在內的網民普遍使用威權政治語態則毫不奇怪(仇恨、恐懼、唯我獨大、缺乏思考主動性、低自尊及自由平等概念模糊),也就很難判斷社交網絡究竟在其中有幾成作用。
美國時政媒體一直在分析現實社會中積怨來源,認為是人們把這些情緒帶到了社交網絡上,但沒有將網絡輿論生態中一直存在的高傲姿態、表現欲和頻發的謊言等標準自戀型人格特征納入考慮。特朗普模式的成功(希拉里模式的失敗)提出了一個問題,究竟是社交網絡在觸發自戀型人格的共鳴?還是自戀型人格在社交網絡舞臺上得以更大的膨脹?
也許都有。因為社交網絡表達在很大程度上以贏取認同和支持為主要目的,不論你是不是在競選總統,在這點上都一樣。這便變相迫使人們朝著對自己粉飾和放大的狀態推進,而自戀型人格特質恰好能滿足這一需求。
當你和自戀的人交往時,最初很容易會覺得他們迷人,聰明,有魅力,并且這種感受會持續一段時間。自戀者在約會時也更受青睞,很多研究表明,異性戀被試們在3分鐘的閃電約會后,被要求評價之后和對方繼續約會的意愿時,自戀人格的男性得到女性繼續交往(包括短時間約會或者長時間親密關系)的意愿顯著更高。研究者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更外向、表現得更自信。
很明顯,在社交網絡身份匿名的前提下,積極表現出自戀特質更容易吸引到追隨者。這絕不是為夸大媒介效應,社會心態依舊是基礎原因之一。前文簡要描述了中國的社會生態,上篇文章中大致介紹了美國的社會生態,也就是Trump主義的基礎。
日前,CBS60分鐘采訪的主持人問Trump:“你還會繼續發推特嗎?你當總統時,只要哪里不高興,就會發布出來嗎?”他回答稱:“這是一種現代化的對話方式,facebook和推特,我猜我instagram上有2800萬粉絲,我昨天又漲了十萬粉……我不是說我喜歡這種形式,可它的確幫我傳遞信息了。當媒體做了我一個不好的、負面的采訪,我才有渠道反抗。其實我也相信我的社交媒體有這樣的實力,是它們在對手花了更多的錢的情況下,幫助我贏得了這些選舉。我想,我證明了社交媒體的力量。”
他當然會繼續使用,這個舞臺能很好的滿足自戀的需求,他無法放棄享受宣傳效果帶來的快感,預計他依舊會使用純情緒驅動影響,是否如同早前所表現的那般直接很難講,因為自戀者表演的目的是贏取每一刻所能實現的最大滿足感,不惜撒謊,更不會考慮連貫性和邏輯。進入白宮后他的角色發生重大變化,將很可能左右其語話方式的改變。
特朗普曾多次吹噓自己身家百億,即便是在媒體準確地計算出他的財產只有40多億美元的時候,他依然堅持自己的說法。PolitiFact對2016年總統候選人競選陳述的真實性進行了評估,結果發現,Trump的話只有2%是真實的,7%近乎真實,15%有一半是真實的,15%近乎虛假,42%是虛假的。
比如下面這條,他寫道:“紐約時報今天聲稱特朗普相信‘更多國家應該持有核武器。’他們也太不誠實了!我從沒這么說過。”有網友則直接找出記錄來撕破謊言,當也有他的支持者通過逐字逐句地研究表示:“其實不能算是那么說了”…當信任的選擇出現之后,為避免認知失調,人們會加倍為自己和別人解釋,以證明沒信錯。這種時候,說服是很難起效的,哪怕是擺事實。
撒謊是自戀人格的一大特征,它的目的只是為贏得那一刻的吸睛度。本網早前分析過網絡謠言的頻發問題,指出過為了獲取影響力、按照預想中大多數人都能認同的狀況編寫假消息,但當時沒有指出有關自戀需求的可能性。本屆美國大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參考。
我們很難通過建議尊重他人、建設性方式互動、拒絕人身攻擊、理解平等自由等方法來緩解輿論場的自戀生態,但如果不這樣做,不當的內容和行為將會繼續污染在線環境,損害所有數字公民。
寫到這里,我很悲哀的想起了一位網友,他是在Google+上認識我的,因為我經常發布文章在那里,他說對社交網絡很失望,準備注銷賬號了。對話中可以看出他是位有思想并且知識面較廣的朋友,英文水平很高,他很積極的評論、希望更多促成交流,并且措辭中沒有任何高傲的痕跡,但由于粉絲量低極少被回應。就在上個月,似乎他的失望達到了頂點,他真的離開了社交網絡。我依舊希望他能看到這篇文章。環境很難改變,認識到環境、重視到它的影響,是改變的基礎。
《舞臺還是培養基?自戀型人格與社交網絡媒介的關系》https://pao-pao.net/article/7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