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知道阿汕會唱歌,他從極北邊上的一個小鎮上回到了礱城。抱著他的吉他,走在凍得出血的冬天里。他說礱城是個值得懷念的地方,寒冷的夜里有篝火的味道。那味道彌漫在礱城的每個角落,像鋪灑在人家門口階梯上的細鹽,那樣真實又溫暖的嗅感。
我陪他在西街的燒烤攤上喝燒酒,那冰涼的酒灌到喉管里,像這礱城的冬,寒徹心扉,又記憶猶新。他說,北北,我游歷了許多個國家,可是最喜歡極北邊上的那座小鎮。
我說,為什么。
他嘴角微揚,喝了大口燒酒,說,因為它像礱城。
我微微發愣,想起那時候南子離開的時候,我問他,南子,你要走了嗎?他眼中含淚,卻堅決的點了頭,他說,北北,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礱城了。
我滿臉淚痕的看著他離我遠去,卻不敢哭喊。我眼見滿天大雪,卻沒能再見一眼南子。
我看著阿汕,拿起酒瓶與他碰杯,我說,敬往事。他彎了眼睛笑起來,他說北北,你一點沒變。我也笑了,我說阿汕,當初我沒能留住南子,我也同樣留不住你。所以,無需多言。我仰頭喝了一大口燒酒,冰冷的酒觸碰到我溫熱的喉管,就像血液流淌在了我身體里。
礱城的街道上積了厚厚的雪,酒勁上頭,我昏昏沉沉,聽到遠處響起了鐘聲,我才知道,已經十點了。夜晚的燈很暗,我將阿汕送到城門口,那里會有通往各個城市的汽車。我半醺著眼睛看他,我說,阿汕,到點了,你該走了。
他見我面色微醺,眼中一熱,丟掉了他的吉他,猛地抱住了我。
他的棉襖冰涼,卻有滾燙的淚滴到我臉上。他說,北北,你要好好的。
我拍拍他的背,我說,走吧。
夜里又飄起了雪花,就像當年南子離開的那個夜晚。我看著阿汕背著吉他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他太風塵滾滾,太匆忙,連一首歌都沒機會彈給我聽。
我知道,他留戀這個地方,卻也害怕這個地方。所以他多年不敢停留,只匆匆而過。
我記得那時候,阿汕喜歡追著我滿城的跑,他說北北,長大了我娶你好不好。我回頭做著鬼臉,說,我不要,我要南子娶我。
然后南子便會一臉羞澀的看著我,阿汕氣急敗壞的瞪著我們,嚷嚷著南子不會打架,他不能保護你。
瘦弱的南子聽到類似的話便會停住腳步,站在阿汕的面前說,那我們比比。
當然,南子打不過阿汕,他總會一鼻子灰的倒在地上,然后沖阿汕丟石子。
我們以為,那個南子,永遠都不會有認輸的時候,他永遠傲氣,永遠陪在我們身邊。
我永遠忘不了阿汕喝醉了酒打在南子臉上的拳頭,也永遠忘不了南子絕望的眼睛。
阿汕說,你別開玩笑。
南子倔強的站起身來,認真的看著阿汕,說,我沒有。
阿汕用緒滿怒氣的拳頭,砸在了雪白的墻上。鮮血從他手上冒出來,他咬緊了牙關用我此生聽過的最決絕的聲音說,我當你是兄弟。
那一刻的我,眼淚噴薄而出,像看著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在我眼中撕裂。
我轉身跑掉,阿汕追了我大半個礱城,最后在月瀧江的江邊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我。
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南子守在我的身邊。
我不愿看他,仿佛在他的眼里,我只能看到阿汕的影子。
那時的我無法接受,也不敢接受。
南子說,北北,你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理我了?
我別過頭不肯看他,卻淡淡的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當時的南子有多絕望,也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能對南子仁慈一點,不是回一個冷漠的嗯,而且伸手抱一抱他,是不是他就能回心轉意,決定永遠陪在我們的身邊。
那個滿天大雪的時刻,礱城的天白茫茫一片,我們找到南子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
我流著淚哭倒在他的身邊,我說南子,你要走了嗎?
他睜開虛弱的眼睛看著我,又看了眼沉默著流淚的阿汕,緩緩的吐出了一團白氣,他眼中含淚,卻堅決的點了一下頭,他說,北北,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礱城了。
我哭到撕心裂肺,阿汕緊緊的抱著我,可是南子走了,他躺在冰涼的雪地里,再也沒醒過來。他的血染紅了江邊的水,遲來的救護車的鳴笛響徹礱城。
那天的礱城,下了很大的雪,就像是南子的告別。
我永遠無法想象,當年的南子是怎樣用刀割破了自己的血管,怎樣走進那寒冷刺骨的江邊,用自己身上滾燙的熱血,溫暖著月瀧江的水。
阿汕醉倒了很多個夜晚,那時的他對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北北,是不是我害死了南子?
我看著阿汕說不出話來,就靜靜地陪著他,相偎到天明。
直到多年以后,我看到了南子留下的日記,才明白了南子的辛苦。
南子很小的時候,他在日記里寫道:北北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可我更喜歡阿汕。
或許人人都不會明白南子的喜歡,他自己也不會知道,有一天那種喜歡,可以吞噬自己的靈魂和生命。
南子日記的最后一頁里面寫道:我愛北北,也愛阿汕。我傷害了北北,也傷害了阿汕。
北北說,這世上唯一能接納所有罪孽的地方,就是你靈魂的棲息地。
在南子的心里,住著不同的人。他們支配了他的人生,支配了他的情感,卻也支撐了他的生命。而當那些人離他而去,南子的心便轟然倒塌,再無余力。
南子離開的那個冬天,阿汕也離開了。在無數個神志不清的夜晚過后,阿汕終于決定離開礱城。盡管他那么愛他的北北,卻始終不敢再留下。
他們離開了,在我生命中扎根的兩個人,卻都離我而去。
我守著礱城這個地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不敢離去。因為我怕南子的靈魂棲息在這里,我怕厭倦了流浪的阿汕會回家,我怕幾十年風云變幻磨滅了我們對礱城最初的記憶。
月瀧江依然緩緩地流淌,城南的龍王廟依然高香不斷,北門的佛寺依然鐘聲未停,西街的小吃攤依然人源濟濟,東角梅園的梅花依然冷艷灼目。
你看,我守住了這個地方。像風聲未停,云雨不移。
我不愿離去,我的終點在這里。
南子曾咧著嘴笑著對我說,北北,下雪了的礱城很美。
阿汕曾沖到我房間的窗口處,指著黑夜中飄下的雪花說,北北,你看,下雪了。
那時我曾透過玻璃看著阿汕手舞足蹈,也曾看著南子溫柔的笑。
大雪落滿他們的肩頭。
那時候的礱城,好像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