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山月不知心底事
他們去了長安。
蘭若說長安是大都城，許多人事歡笑皆在其中。
晚上的長安，但見一座錦城，月上中天，如覆華蓋，水泄流光，天明如晝。與山中的空明靜默完全是不同的情境。
她一時竟有些愣住。還是蘭若牽了她走入這繁華中去，她像只受驚的小獸，好奇的打量周圍。進了家酒肆，漱玉樓。蘭若要了幾樣菜，撫在她耳邊說，“咱們也嘗嘗人間的滋味。”
"你該把你的模樣改改，太惹眼了。”周邊目光總有意無意向這邊撇過來。
“來的太匆忙，忘改了。”他氣定神閑的給她夾菜，“嗯，沒有你做的好吃。”
她扭過頭不理他，趴在閣樓上，看著下面人聲鼎沸，市井繁榮。樓內座無虛席，一派盛世之態。前邊綾羅綢緞應是王公大臣，在此談論天下，左邊坐的皆是襲青布衣衫，該是文人騷客，談論人生抱負，談論詩詞歌賦。她右邊的一位女子，隨性地趴在扶欄之上，手中拿著一只紙傘晃啊晃，傘柄上栓的一塊翠山玉映著月光，不知晃暈了誰的眼睛。
“想什么呢？”
“沒什么。”
幾日光景，他們看了這溫暖南地盛開的花品，瓦舍清涼。在長川，看春水在煙雨中漸漸朦朧，看遠處天際無涯，柳絲斜飛穿林，遇上一場煙雨，她不喜打傘，蘭若從旁擎一柄油紙傘，看上去優雅至極。漫步在小橋長廊上，遠處山林夕照，山色青翠。
“我好喜歡長川的山水啊。”一個短短的橋她都走了好幾趟。
“不過我不光慕這山水。”她薄唇一抿，賣起了關子。
“你還慕什么？”他回頭問，一身白衣獨自憑欄，江岸瀟瀟雨歇，漂泊青傘。
“還慕清俊少年啊。”她笑瞇瞇瞧他，一雙黛眉翠如青山。
回去前一夜，正是上元節，長安滿城放燈祈福。
他也舉了盞孔明燈，燈光如火，灑了一地光亮。“許個愿吧。”
青臨歪頭想了片刻，接過燈盞，一字一句講的慎重，
“蘭若，我愿你人間煙火，四季值得。”
“那我便愿你盈盈燈火，溫暖如初。”
手一松，這盞燈同空中的燈混在一起，照亮整片天空。
“蘭若，那是什么？”
“是脫離塵世的鬼，打著燈籠，前往忘川。”
“鬼也要打燈籠嗎？”
“那些燈籠里燃的不是火，是這一世的回憶，提著燈慢慢走，等于在憶一遍這一世，到了奈何喝下孟婆湯，燈籠也就滅了。”
她抬眼看著，回憶里的星天有些驚恍，心尖驀然一動，“他們身后皆是無邊黑暗，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握緊了一雙手，“蘭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回不了家，忘了回去的路？”
“不會，我會在你身后照亮往后的路。”
“我不要你在我身后，你要在我身邊，往后的路我們一起走。”
“青臨，你愿意千年萬年與我在朝歌山上度過嗎？”
“我自是愿意的。”這句話幾乎是沒有思考脫口而出。
他眼底波光一片，映出無限柔情，月白衣衫都像是盛著三春暉色，看了她良久，方輕輕道了句，
“那好。”
回到山中青臨不免感嘆真是山中不知歲月長。某日他正教她撫琴，突然她問他，“若有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怎樣？”
他握著她的手一頓，又彈了一個音，“能怎樣，不過又是一天天很寂寞很寂寞地過而已。”他微微嘆息，“誰又能陪的了誰一輩子？”
“怎么沒有，這一輩子我陪你。”
蘭若聞言一愣，隨即抿唇而笑，將她的手收進手心，他的手大她一圈，溫暖修長，此刻剛好將她的手包在掌心，伏在她耳邊說，“我會去找你。”
瑤琴聲停住，一室寂靜。
她貪戀著他的溫暖，這是個怎樣的男子，如畫的眉眼，淡淡的沉香氣味，連掌心都是這么暖。
“青臨，想同我去天界嗎？”一日，蘭若突然問她。
她正侍弄白蓮，抬起頭問，“從未見你與天上人打交道，在這山上與世隔絕的，怎么想去了？”
他拿過桌上的請帖遞給她，“是百年一次的群仙宴會，每次都給我發請帖，不過我從未去過。我覺的你可能想去看看吧。”
“嗯，我隨你去。”
九月十八日，群仙宴會。
“青臨，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話音剛落，她裊裊婷婷從西屋走出來，金碧紗衣，水紅披帛，明艷的海棠綻放在衣角，兩眼斜紅微媚，低眉淺笑。
他著一襲墨衣，頭發用白絲帶束起，長眉入鬢，細長溫和的雙眼清澈，斂了芳華奪目，卻難掩飄逸出塵的氣質。淡淡的沉香，使她心安。
“好看。”他看著她只說了這么二字。
“天界一定有很多好看的仙子，我可不能給你丟臉，怎么都是從朝歌山出來的。”
快到南天門，眾仙齊聚，云霧繚繞，金光流轉，她從未見過如此場面，就像在人間一樣處處新鮮。
“那邊的仙娥正偷偷夸贊你旁邊的仙人好看呢，你不跟他比比？”
“你又不覺得，比什么。”
蘭若像是有些擔心，一直叮囑她一定跟著自己不要走丟。難道是因為太久沒參加緊張了？她裝作老道的樣子拍拍他的肩，“淡定點，別緊張。”
還未等他朝自己翻白眼，一個花枝招展的仙子走過來，輕輕做了個揖，“閣下便是蘭若仙人吧，我乃文曲星君之女。”
青臨悄悄吐吐舌頭: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蘭若并不想搭理這個仙子，淡淡應付幾句，就欲轉身離開，那仙子卻不甘心，又要纏上來，不等她說話，青臨故意挽了蘭若的胳膊指著不遠處一個樓閣，做驚訝狀，“蘭若咱們去看看那座宮殿吧！”“好啊。”他自然的攜了她的手輕飄飄掠過這個仙子。
“怪不得你整日在山里待著，桃花可真多。”她懶懶吃著糕點，情緒不佳。
“放心，我不喜歡仙女。”他眨眨眼。
群仙基本都已來齊，準備入席，她突然想起什么，拉拉他的袖子，小聲道，“糟了，請帖我忘拿了。”“無妨，我過去跟那個仙人說一聲，你在這等我。”
“好。”答應是答應了，可神仙太多，去正殿的路又很遠，根本沒法停留，她被擠的東倒西歪，竟出了隊伍。在大大小小的亭臺樓閣里轉了幾圈都沒找到路，不知不覺到了一片桃花林，桃落翩翩，落下了嫣然一點，碧淺深紅。她不免駐足細看。
正看著，一個人影從樹后閃出來。是個紫衣男子，一頭如雪白發飄垂肩頭，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散射著淡淡的暗影，眉眼糅合了仙氣與妖氣，清麗出塵中攜帶了入骨的媚惑。
“你是誰？”青臨看著他，有些防備。
“這么快就把我忘了？”男子倚在樹上玩味的看著她。
“我沒有見過你。”她眉頭皺的更緊。
“想不起來就慢慢想，我是墨遲，狐族的人。以后我喚你臨兒可好？”他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樣子，她看著他確實感到幾分熟悉。
“不會是你把我帶到這來的吧？”
“聰明。我施了一點法術讓你出了人群。臨兒，我想了你很久了，今日只是想和你重新認識一次。”
“你說的話我怎么有點聽不懂？”
“無需懂得，如今既見到了你，我便要賭一次。”這句話他好像是在對自己說。
不等她答話，他拉她行到桃林深處，那里有一處泉水，酒香四溢，不同于桑落酒的清淡，酒味更純更濃，她光聞味就覺的自己要醉了。
“這是天庭佳釀，玉露酒，只一杯就可讓你感覺心里暖熱，如同為仙。”
她知自己不勝酒力，可還是忍不住想喝幾口，畢竟天界來一次也不益。
只喝了一小杯，只覺脾胃酥麻，香醇的液體攸然滑過舌尖，徐徐地游離在鼻吸里，悄悄地潛進血脈中，輕輕柔柔就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才喝這么一小杯就醉了？”他看青臨雙頰緋紅，眉目也泛起了波瀾，白皙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原本整齊的發絲也零零散散的飄落，心里不覺多了幾分憐愛。
“第一次見面就讓人家喝酒，自己卻一點不會喝。”剛想抬手為她理一理鬢發，一股清冽的仙氣撲面而來，“看來是有人尋你了，放心我很快就會來找你。”彼時青臨已是腳步虛浮，哪里還管的了旁人，再睜眼看時蘭若正站在眼前。她那雙靈動的眼睛迷離飄渺，迷迷蒙蒙就鉆進他的懷里。
“你怎么跑到這來，還喝酒了？”他急的幾乎將天庭都翻了個遍，這人卻在桃淵林里喝的不省人事。
“蘭若，我好累啊。”她雖腳下不穩，頭腦還是基本清楚，不過此時此刻她就想借這個機會多在他懷里賴一會。
“你沒騙人，真的找到我了。”她金釵搖搖，嘴角帶笑。
他攬過她，“走，回家。”
“你說什么？”她腦袋乍然清醒。
“回家啊，回我們的家。”他一字一句說的緩慢。
“對，回家……”她緊緊牽住他的衣袖，那一刻在她心里這兩字，足堪破世間萬般歡娛。
“蘭若，我們回家吧。”
“看來我有對手了。”墨遲看著他們的背影，桃花落了一地，他投在地上的剪影與花面交相映，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