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嶺,青色占了大半個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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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春,花未開,偶爾路旁楊柳會飄些柳絮,散落街道,遺忘歸途,等風來時便是大片的雪白紛飛,恣意癲狂。
57路公交是唯一一輛橫穿萬嶺的大巴,每到周五周末下午都會被住在城北的萬嶺中學學生承包。何西看著車下涌動的校服書包,甩甩頭發騎車就走,穿梭過密麻人群,狹窄街道,黑色自行車,漸行漸遠,模糊在透射強光的樹洞里。
萬嶺中學在城最南,何西住城最北。每周的開頭和結尾,何西好像都在這條道上量樹有多高,路有多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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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教學樓外墻貼著紅色瓷磚,站在五樓樓梯拐角可以摸到楊樹葉。下課,一群學生趴在欄桿上曬太陽,何西看著旁邊的宋芷婷,很漂亮。昨天聽米林說李彥波喜歡宋芷婷,挺驚訝。這世上沒有誰不能喜歡誰,只是她何西這個局外人想不到。喜歡是什么感覺?李彥波怎么知道自己喜歡誰?在06年3月18日,清晨楊樹葉下,宋芷婷身旁,何西第一次思考喜歡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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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葉子是活的,它會不會感覺到冬的冷,夏的熱?如果石板是會呼吸的,它會不會忍受車的碾壓,人的踐踏?索性何西是人,會動作,會說話。在一群小孩欺負紅軍時,她提著棍子上去亂揮亂打,讓他們丟了盔,棄了甲,四下逃竄。何西問紅軍有沒有孩子,紅軍說“我年輕時,可是見過槍的”;何西問紅軍晚上睡在哪,紅軍說“八七年的棉紡織廠在萬嶺一帶可是了不得”;何西問紅軍每天吃什么,紅軍說“冬天啊,最好還是不要戴帽子,熱!”。每周五回家時,何西都要在車站等一下李彥波,等到了一起走,等不到就和紅軍聊聊天,聊到太陽快落,影子變長,再騎車回家,這個時候空氣會變冷,遠山樹木林立處由暗黃變幽藍,升起薄薄霧氣,繚繞在萬嶺半空,何西在霧氣里甩著書包飛馳,很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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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還沒到,宋芷婷就知道了李彥波和何西的事情。李彥波很生氣,何西無所謂,她從未想過隱瞞,父母再婚,與她沒什么關系,她與李彥波更談不上兄妹姐弟,他們一周說不上幾句話,有時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最近一次說話還是半月前,她和紅軍聊太久,李彥波看不下去,叫了聲喂。除了周五等李彥波,好像再沒什么交集。如果是因為這件事影響了宋李愛情關系的發展,何西打死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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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總有許多出乎意料,也有許多預先感知,說是命中注定,誰知是不是頭腦發熱沖動而為。米林向何西告白了。當著一大群學生會同學的面,在何西值班的時候,他抱著一大堆零食堵住何西,塞到她懷里,嬌羞離去。這應該算告白吧,旁邊的同仁都吹起口哨,何西很是尷尬,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值完班,包在校服里,帶回教室,被同班同學分食。何西知道自己對米林沒有戀人的喜歡,她其實挺想問李彥波或米林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的,但有時又覺得這些問題太幼稚,愛情之類只在電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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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學校被澆得濕漉漉,何西得了咳嗽病。不知道咳嗽算不算一種病,在她看來感冒也不算病的。止咳糖漿不管用,甘草片也不管用,一咳便怎么也停不下來。米林的關切讓她很無措,若是以前還能因為青梅竹馬或者是奶奶的鄰居心安理得地接受,但現在他表現出超出友誼的東西突然讓他們的關系失衡了,如果回應,他會不會覺得有希望,繼續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如果果斷拒絕,他又沒有直接正面表白過,會不會是自己想太多?思來想去,還是當做啥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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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搞不清楚是春天還是夏天,萬嶺還是很綠,時冷時熱。宋芷婷和一個當著全校同學的面跟她大聲告白的男生在一起了。那個男生很有勇氣,至少這一點要比李彥波好。能感覺到宋芷婷是有一點喜歡李彥波的,只是李彥波不主動平時只搞些緋聞傳傳,宋芷婷也沒辦法,況且這是她經歷的第一次告白,且聲勢浩大,撞得她頭暈眼花 ,仔細想想說不定是生命中唯一一次,以后還有誰像這個男生一樣為了喜歡不顧一切,或者說還有誰能為了自己這樣無所顧忌,單是在樓下的大聲呼喊就已俘獲了她蠢蠢欲動的十七八歲的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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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操場周圍圍了一圈高樹,風吹過來會有那種沙沙沙的響聲,太陽斜射下來映出斑駁的痕跡。何西撿了片葉子,高舉胳膊,放在光下,葉脈紋路變得明亮清晰,像細胞,像血管,像生命,真綠。休息夠了,扔掉葉子,站起身來,繼續繞著操場跑步,半月之后參加越野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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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這么大,哪個地方沒有一點灰暗齷齪?你如何惡心,都不影響它的存在與否。比賽時候,萬嶺賽道兩旁的樹綠得閃閃發亮,學校從體校請了三個同學為本校的三個參賽選手替跑,一人一百。體育老師的英俊面龐在何西的眼睛里依舊英俊陽光,露出微笑的虎牙,對被替換的男同學女同學說著穩操勝算的悄悄話。這天的太陽真是好,萬嶺中學作為東道主,分別奪了越野賽女子組冠軍,男子組冠季軍。何西女子組第七,米林跑過來祝賀,李彥波遠遠站在賽道旁表現出沒看見何西的樣子,演技拙劣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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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越野賽,何西弄丟了爸爸送的粉色絲巾。爸爸以為所有女孩子都喜歡粉粉的絨絨的玩意兒,何西是所有女生之一。對待媽媽也是這樣,只送他認為的東西,并且長久地保持著自己男性的自尊和權威,在婚姻家庭里,自己把自己孤立,自己把自己鎖在面子的籠里。何西沒想過幫爸爸挽回,也許他們離婚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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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段婚姻不能長久,那愛情呢?這兩個好像不能一起比較。在萬嶺的樹迎接秋的風的時候,宋芷婷和那個男生分手了。那個男生又遇見了另一個喜歡的女生,那個女生長發,小巧,沒有宋芷婷漂亮,他說是真愛。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宋芷婷緊緊抱著何西,在她耳邊喃喃細語。醉酒雖然對身體不好,但也起到一點麻痹的作用,如果能夠忘記,為什么要選擇記住。不知她流的是眼淚還是口水,何西一手拍著她的背,一手拿著酒杯準備喝一口,突然感覺脖子涼涼的,想摸摸又不好意思,稍微有點癢也只得忍著。宋芷婷的初戀在與何西的無言擁抱中悄然結束,那個晚上的宋芷婷可不像平時那樣安靜溫柔,喝了酒,露了本性,手舞足蹈的樣子嚇了來接人的米林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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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稍微有點冷,大道中間偶爾落一兩片葉子。何西的咳嗽病又嚴重了,賓館洗手間,何西一手摳著洗手臺,一手按著脖子,劇烈地咳,咳到鏡子震蕩,咳到書包掉地,咳到文具散開,咳到窒息。在一片白色里,懸著一口氣掙扎,整個肺部到氣管都變成真空,呼吸是何西現在唯一迫切想要的東西。窗外炒貨聲,人說話聲,剁肉聲,像微風,像氣味,一陣一陣滲透過玻璃,砸到何西頭上,手上,毛衣上,嘩嘩嘩掉到地板上,流進縫隙里。指尖在池板上留下道道劃痕,頭頂抵在搪瓷池沿邊,一直深呼吸,一直深呼吸,祈求?能祈求誰?可以祈求誰?能祈求什么?她想淚流滿面對樓下等待她的同學們說她咳嗽到呼吸不上空氣了,可是他們知道又能怎樣?沒有一個人能夠親身感受你的痛苦,親人愛人都不可以,萬事唯有自助。好像篤定等會兒會好,只是這次窒息的時間長了點,在何西快要力竭的時候,大塊大塊的新鮮空氣灌進咽喉,竄入肺部,有炒瓜子的香味。之后便是嘔吐,吐掉止咳糖漿,吐掉甘草片,吐掉一大堆中藥西藥。漱漱口,擦擦眼淚,收拾收拾衣服書包,下樓集合,乘大巴返校,這是班級出游的最后一天,天氣稍微有一點陰,米林被其他同學推搡著,找何西。樹枝在雜亂交織的黑色電線之間安靜搖晃,一只麻雀飛過來,站在一片陰云下,悄悄聆聽少男少女的羞澀不安,吵雜喧鬧。何西抬起左手按按胸口,對班主任說她東西落旅館了,等會兒自己回學校。班主任讓她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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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嶺大道上騎自行車是最舒服的狀態,云低的時候可以摸到云,有風的時候可以摸到風。咳嗽的日子一晃而過,好像什么都沒發生。學校隔壁開了家書店,門口每天都擺著各種言情,周末打折買一送一,宋芷婷拖著何西穿梭在眼花繚亂的華麗封面里。每本薄書都藏著大堆大堆的愛情故事,一本書可以在女生之中追逐好久,一會兒掉到某個人懷里,一會兒砸到某個人頭上,一會兒壓到某個人枕下,滄海遺珠被哪個人私藏,被哪個人弄丟,那時已分不清誰是誰的了。等待無聊時,翻開一本,誰拿著就歸誰。少女懷春,都想有個白馬王子只喜歡自己,沉浸在夢幻的世界里無法自拔。男孩們迷上了唱歌,女孩們迷上了看小說,中午萬嶺中學的大喇叭里一遍一遍播放著光陰的故事。陽光撒到五樓角落的時候,李彥波悄悄牽了何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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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接受風的撩撥,云落下時,燕子揮揮翅膀,藏起一片立馬飛走。有人離去就有人歸來,誰可以一直呆一個地方一輩子,誰能夠劃破禁忌為一個人瀝血前行,何西看著風中翻翻合合的小說,希望風大一點把它們吹出窗戶,讓它們飄入空中,然后緩慢墜落,像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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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五何西都會和紅軍聊聊天再走,聊聊他以前的故事,聊聊他見過的槍是什么槍,跑過的馬是什么馬,紅軍有時候會接話,接的很順,有時候就自己瞎扯,扯到登陸諾曼底,扯到砌高柏林墻,扯到希特勒重生。何西呆在旁邊安靜地聽他侃,等到橘紅色的太陽把大半個萬嶺染紅,便騎著自行車淹沒在樹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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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夏天,宋芷婷考了一個上海的二本師范,米林追著何西去了中國最北最冷最荒的礦業大學學習地質,李彥波在離萬嶺最近的大學讀橋梁。火車哐噇哐噇,周圍沒有什么村莊房屋之類,只有被欄起來的綠植高樹,唰唰往后退,要坐31小時的車,去上學。米林從行李箱里掏出他媽媽做的紅薯片,放在方桌上給何西吃。窗玻璃中,半焦的紅薯攤在蹭光發亮的不銹鋼飯盒里,忽閃忽閃,何西的臉也忽閃忽閃,火車鉆進山洞,一片漆黑,何西感覺到額頭溫熱,那是米林的吻。白光撒到車廂時,米林眼眶紅紅的,好像哭過。
萬嶺的葉子在火車飛馳中,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