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和似曾相識的人成群地匯聚在一起,但無論是誰我都記不起名字,他們穿著修長的西裝和俏皮的小禮裙,舉著盛滿紅酒的高腳酒杯互相攀談,音箱里播放著優雅而慵懶的曲調,襯得聚會的氣氛更顯微妙。
我想要躲到不顯眼的地方,卻發現房間的四個角落都已經放置了盆栽,喧囂的交談和笑聲使我緊張地倚著墻壁,也許是因為這場聚會與我想象中不同,我拒絕融入到人群之中。
“樹君還是和從前一樣,與任何人都格格不入。”
你從遠處向我走來,遞給我一杯裝了清水的高腳酒杯,抬眼看我時,嘴角有掠過一絲微笑,帶著一點淺淺的惡意。“全世界只有我才會接受樹君。”
我的心被觸動,涌起一股異樣的情緒,注視著你的眼睛里霧氣繚繞,深藏著復雜難解的心痛。你穿著淺綠色的抹胸連衣裙,烏黑柔順的長發不規則地散落在雙肩,使你那雙小巧的耳朵像是精靈般若隱若現。你美麗的容顏在無情的歲月更迭中也產生了瑕疵,曾經黑色的瞳孔里多了迷幻的幽藍,曾經通透的臉頰上鋪就一層白雪,火紅嬌艷的唇色的確更添幾分致命的嫵媚,但曾經驚鴻一面的輕盈也不再純粹。
“變漂亮了嗎?”你問。
我環顧四周,發現有很多男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你,不論從前還是現在,你始終都是男人們的焦點,一直如此。只不過如今他們看你的視線中,占有欲勝過憧憬,確實的愛勝過虛無的愛。
“嗯,變漂亮了。”我回答。
你的嘴角勾起滿足的微笑,將自己杯中的紅酒倒入我杯中的清水里,兩種液體混合在一起,在波紋的蕩漾中從深紅變為淺紅。
“我認識的樹君可不會撒謊,喝下去。”
隨后你放下酒杯,指尖撩撥著肩上的長發,將它們全部梳理到耳后,露出單薄而瘦削的肩膀,鎖骨凹陷的很明顯,配合著你的笑容有一種病態的美。我無法拒絕你,只好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味道苦澀、辛酸,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惡感。
“只要告訴我,樹君自己的想法就好。”你伸出手幫我擦拭嘴角殘余的酒液,觸感冰涼,我剛想要去抓,你就立刻收回了手。
“樹君為什么穿成這樣?”你問。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寬松的連帽衫,笑著搖了搖頭。“我沒有參加過校友聚會,不知道會是這種形式。”
每個人都端著酒杯站立著,在或許陌生或許熟悉的面孔里挑選攀談的對象,話題往往從自我介紹開始,對話的核心通常是了解而不是分享。人們自說自話,匯聚到一起卻還是采用單一的交流方式,配合上高檔酒店的玻璃水晶吊燈和曲調復古的舞曲,總是令人聯想起浮華無用的泡沫時代。
“樹君可以和我去外面透透氣嗎?我也不喜歡這里。”你嘴角的笑意更濃,牽起我的手就往陽臺走去。
“不會冷嗎?”我問。
你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黑色的長發受到拉扯,露出靈巧的右耳,喉嚨里傳來的細微聲音就像是你在說給自己聽。
“如果我感到冷的話,你可以抱緊我嗎?”
這句話像是水滴落在石頭上一般進入我的心,并蔓延到全身的每個地方,流動的血液使皮膚變得更加溫暖,我視線中的你的背影漸漸模糊,腦海中又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段關于你的回憶。
高考之后,我和你進入同一所大學,這不是巧合,至少那時的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成為了我大學時期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最后一個朋友——我的目光始終只注視著你,看不見其他人。
“樹君,今天我又收到別人的告白了。”
某個滿月的夜晚,在圖書館里,你坐在我身邊,從懷里拿出一封裝飾精美的信件放到我面前。我沒有理睬,只是低垂著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你的名字。那時是晚秋,窗外的梧桐樹已經開始在寒風的凜冽中掉落樹葉,圍巾的兩端分別纏繞在你和我的脖子上,將我們的體溫聯系在一起。我知道你和我的不同,你天生友善,招人喜歡,所以吸引異性也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
“你為什么一點都不在意呢?”你靠近我,并挽著我的手,用會讓人誤會的目光注視著我。你呼吸時的鼻息落在臉上,有些癢。我放下筆,也扭頭看你,先是聞見一陣芬芳,隨后是經過精心打扮的妝容,你眉眼之間的柔情和嘴唇上撩人的口紅預示著我們都將會經歷一個難忘的夜晚。
“你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我說。
“所以我才讓你看這封情書呢。”你露出神秘卻又掩藏不住任何秘密的表情,把那封裝飾精美的信件交到我手里。我有些出神地凝視著信件上可愛的貼圖和手繪的花紋,突然意識到,即使是再細心再浪漫的男人,也不會在初次表白的情書上花費這么多的心思。我抬頭看你,你有些害羞地吐了吐舌頭,催我趕快拆開信封,原來這是你的裝飾。
我的手指有些輕微的顫抖,可以解釋成是因為晚秋悲涼的夜,曾有無數個瞬間,我希望這是你寫給我的情書,這也是其中一種可能,只不過有些自欺欺人。精美的信件里是一張單薄的信紙,上面的字跡屬于另一個男人,字數并不多,是很簡單的表白,連“我愛你”三個字都沒有提到,只有一句看起來并不深情的“我可能喜歡你”。
我再抬頭看你,因為克制著心理落差和一種名為不甘心的情緒,我的眼皮一直在顫抖。你期待的目光與我碰撞在一起,身體也因為這種期待而前傾,那一刻,我們之間的距離只不過一封情書那樣遙遠。是的,只不過一封情書那樣遙遠。我知道你在等待我的意見,但我也知道,你的心里早就決定好了答案。
“他的這封情書寫得很隨性,可以信任嗎?”我微笑,用開玩笑的語氣試探你的想法。
“他原本就這樣,平時我們相處時,總是表現地滿不在乎,但我知道他其實很喜歡我。”你像是早就準備好了回答,一臉認真地向我解釋。
“我只是開個玩笑,不用那么認真。”
我的微笑變得更加燦爛,雙眼瞇成一道彎曲的縫隙,像是關上了門。你也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表達似乎有些過度,紅著臉坐回到位置上就不再說話。圖書館是很安靜的地方,但我直到今天才發現它還是這么的冷清。偌大的閱讀室內,竟然只有我和你,還有一個坐在遠處的女孩,就再無他人。窗外的冷風吹得窗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不過是一顰一笑的時間,樹葉就又變得稀少了許多。我們陷入一陣時間的沉默,你是在害羞,而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今晚打扮的這么漂亮,是要和他去約會嗎?”我問。
你害羞地點點頭,雙手因為慌亂和緊張而不停地揉搓取暖,我又意識到,你來這里并不是炫耀,而是想要從我這里獲取平靜。
“對你來說,我是什么模樣?”我靠近你,把你脖子上的圍巾摘下,慢慢地整理你的衣領。我憎恨自己的平靜,憎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模樣,本該用質問的語氣說出的話,到嘴邊卻成了輕聲細語。
“我給你起的昵稱不是很形象嘛,樹君。”你突然捧住我的臉,食指和拇指將我的臉頰捏住向上提起,雖然我自己看不見,但那畫面大概會是一個很丑陋的笑容。“樹君在大學不管和誰都相處的很好,不分好壞,不分老少,樹君看起來都能夠和他們融入到一起。原本我很羨慕,但是后來才發現,樹君其實一個朋友也沒有,那些千姿百態的人之所以喜歡和樹君在一起,就是因為樹君始終保持著一種像是大樹一樣的距離感——盡管遮風擋雨,卻也不聞不問。”
你停下了手中的惡作劇,連貫的話語間也有一陣短暫的空白。“但是我知道樹君是真心對待我的,我坐在最高的枝干上,在樹葉中蕩著秋千。”出于另一種情感的害羞,你在說完這番友情告白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正好給了我抹去眼淚的機會。
滿月的月光將梧桐樹照得慘白,而路燈昏黃的光線則讓它顯得有幾分歲月的斑駁。整理好你的衣領,我將自己脖子上的那部分圍巾也摘下來,疊好放到你的手上。“約會的時候,要撒嬌讓他給你系圍巾,當你們距離拉近的時候,或許他會吻你。”
你通紅著臉,像是收禮物一樣收下了圍巾,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語句中潛藏的深意。我仍舊保留著希望,相信心痛也是修煉愛情的一種過程。我知道你和我的不同,你天生麗質,一顧傾城,所以有更多的戀愛經驗也是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呼喊著你的名字進入我的視線。人如其字,黑色的外衣和修長的牛仔褲給人一種冷淡的感覺,外貌倒是長得足夠英俊,但也還是配不上你的容顏。你回應著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往他所在的地方跑去,沒有與我告別。我注視著你的背影,在視線變得更加模糊之前扭頭去看窗外的梧桐樹,外面的世界冷風簌簌,一如我盈眶的熱淚。
慘白的月光下,枝干上的樹葉已經凋零得只剩下最后一片,我也許是想起了歐·亨利筆下的故事,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悲哀與痛苦,于是站起身,將窗戶打開,哀切地望著梧桐樹上的最后一片樹葉。十數秒后,它漸漸從枝干上脫落,在空氣中無處可逃的搖晃,我的視線隨它往下飄落,看見你正把手里的圍巾遞給他,撒嬌的表情即使在晚秋也依然明媚。他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幫你系上圍巾,當你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接近,我的心臟也跳得越來越快。
終于,在比我更遠的距離,他就克制不住地擁抱住你,左手抬起你的下巴,右手按住你的后腦勺,與你深深地擁吻在一起。昏黃的街燈和純白的月下,你們的身影像是一幅畫作,我注視著你們,雙眼瞇成一道彎曲的縫隙,像是關上了門。
“好冷。”你的聲音將我從凄涼的思緒中救回,在遠離校友聚會的陽臺上,空氣變得格外寧靜,你穿著淺綠色的抹胸連衣裙,雙手抱著自己的雙肩,沒有看我,而是注視著遠處城市的燈光自言自語。你的身影與那天遠離我時并沒有多少區別,一樣的單薄,一樣的充滿期待。只是如今你的心情,是否與當時的我相似呢?
我走到你身后,脫下自己的連帽衫,將你的裙裝包裹住,隨后用雙臂擁抱住你,臉頰貼在你的脖頸上,像是寵物狗見到自己離家晚歸的主人一樣。我眼中的城市夜景漸漸變成河流中的倒影,模糊得看不清形狀,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也因為哀切的懇求而破音。
“你回來了。”
現在,我還是你說的第三人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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