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的當天,在杜家祥幫助下,張栓女見到了母親。那一次與母親的相見,就像一劑良藥,奇跡般治愈了她對母親強烈的思念之痛。自那以后,她對母親的想念,已不再那么痛苦,變得溫和了許多。每次想起母親,竟是溫暖的、愉悅的,因為她親眼看到,母親真的像她說過的那樣,在新的家庭里,衣食無憂,且備受禮遇。只要母親過得好,縱然自己不能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她也應該為她高興!何況,杜家祥答應她,他隨時可以帶她去看望母親。騎馬一炷香的功夫,這就是自己與母親的距離,很近很近,她的心釋然了。
有了錢,父親在外面的時間更長了,大多數的時候,張栓女自己在家,她沒有閑著,來喜哥攬回來的針線活,她和粉花一直在做。有時候她也帶上針線活,去粉花家串門,有時候粉花也過來。三天兩頭,杜家祥會來看她,他們沒再去過河邊的大柳樹下,一來天氣越來越冷,二來家里反正只有張栓女一個人。杜家祥對她一如既往的關心與照顧,她對杜家祥的依戀也與日俱增。情到深處,海誓山盟的話語常在嘴邊,只是,張栓女再沒從杜家祥口中聽到“婚”、“嫁”之類的字眼。為此,張栓女有時候也非常困惑,他不知道杜家祥到底是怎么想的,原本明朗美好的未來,似乎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迷霧。
一日午后,碧藍的天空,漂浮著幾朵白云,太陽懶洋洋的,像要睡著了一樣,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叫著,在院墻和涼衣繩上來回跳躍,時不時突然竄向天空,轉眼又倏然落下。
這是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做了一上午針線活的張栓女,停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炕頭上,靠著被子,曬著太陽,閉著眼,進行短暫的休息。
“哈哈,栓女,你好舒服啊!”
聽到有人說話,張栓女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一個紅色的身影從窗戶前一閃而過,隨即便推門進到家里。
“粉花,你來了!”
“哈,趁熱吃吧!我剛吃完。”說著,劉粉花將一個碗端在炕上,揭開上面扣著的另一個碗,一個白花花的饅頭,下面是一碗燴菜。一股香氣頓時鉆入張栓女的鼻子,她這才感覺到真是餓了。
“好香啊!”張栓女吸了吸鼻子,口水都快下來了。
“香就吃,山藥酸菜燴粉條,還放了些腌豬肉。”
“你咋知道我還沒吃飯?”
“猜的。再說,就算你已經吃了,也還可以再吃一頓呀。”說著,劉粉花從筷筒里抽了雙筷子遞給張栓女。
“哈哈,這么周到,筷子也幫我拿上來了,我地都不用下了。”
“別廢話了,趕緊吃吧,看你那饞樣兒。”
饑餓的時候有人把噴香的飯菜端在面前,這真是再愜意不過的事情了!張栓女沒有客氣,拿起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享用美食,尤其是在饑餓的時候享用美食,不能不說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之一,美食往往能夠帶給人巨大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在一口咬下雪白的饅頭那一瞬間,抑或在送入口中一塊肥瘦相間的腌肉之際,那種幸福感,幾乎達到了頂峰。
“嗨!慢點吃,別噎著。”
“你媽做的肉燴菜真是太好吃了!”
“飯給饑人吃,那是因為你餓了。”說著,粉花倒了兩杯開水,一杯端在栓女面前,一杯留給自己,“再說了,憑甚說是我媽做的?我就做不了?”
“哈哈,你還挺較真。你媽做的,就是你做的;你做的,也是你媽做的。”
“你還來勁了,快吃哇。”
“沒耽誤吃。”
“你吃我說,我說你聽,吃飯耳朵不占著。”粉花坐在炕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看著栓女,仿佛在等著她的回應。
栓女嘴里嚼著一口饅頭,她自然不方便說話,也沒有抬頭,她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栓女點頭,給了粉花繼續說下去的理由,她目光轉向窗外,表情變得比剛才嚴肅,她的思緒甚至有些凌亂,一時不知怎樣說起。
“來喜哥昨天回來了一趟。又帶來些活,然后把咱們做好的那幾件衣服帶走了。”由于來喜帶去的鞋手工好,得到了杜老捕夫人的贊賞,因此她又將做衣服的活計分給來喜一些。這是前段時間的事了,這件事情有些不痛不癢,但是,在做好心理準備之前,她也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宋來喜每隔十天半月就回來一次,幾乎每次回來都會帶回些活計,又帶走些做好的衣服鞋子,這不是什么新鮮事。張栓女只是在嗓子里“嗯”了一聲,她繼續吃、繼續聽。
粉花掃了栓女一眼,繼續說:“也給咱們帶來些工錢,你的我也給你帶來了。”
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宋來喜每次回村的日子,就是栓女和粉花拿工錢的日子。
“不用急著給我,我現在用不上。”
“這些錢你還是先拿著,油鹽醬醋哪樣不要錢?你還有一個錢袋子在我那里呢。”
“好吧。那個袋子不急,你先幫我放著。”此時,張栓女已吃完飯,她打了個飽嗝,滿足地又砸吧了幾下嘴,下地洗起碗來。
張栓女背對著劉粉花站在鍋臺前,栓女是個細致的人,洗碗都比別人認真,粉花這么想著,注視著栓女的背影。說實話,她很少留意過栓女的背影,她們在一起,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不是說笑,就是打鬧,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誰去在意誰的背影。但是此刻,粉花的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栓女的背影上。也許是栓女從早上起來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出門,不必示人,因此她穿著更加破舊的衣服,衣服的原本顏色早已退得看不出,從她偶爾抬起胳膊的瞬間,腋窩下依稀能看出些許尚未退干凈的深藍色,屁股和肩上分別蓋著兩塊碩大的補丁。她還是那么瘦,甚至有些孱弱,命運為何要讓這個瘦弱的身影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捉弄?而這一次,她又能夠經受得住命運的考驗嗎?劉粉花鼻子有些酸,不由得紅了眼眶。
但是,無論如何,她都應該知道真相,而且知道得越早越好!這么想著,劉粉花下定了決心,她清了清嗓子。
“來喜哥還說......”
“哈哈哈——又是來喜哥!自你一進門,就是來喜哥長來喜哥短,現在是不是心里全是他呀?”
此時,栓女已經洗完了碗,她似乎很開心,“咯咯”地笑著,擦干了手,也坐在炕沿上,和粉花面對面。
粉花也跟著動了動嘴角,她試圖擠出一絲笑容,但結果卻是徒勞。她幾乎不忍心去看栓女的笑臉,面對即將到來的厄運卻渾然不知,反而沉浸在幸福之中,這讓粉花這個知情人感覺分外殘忍。
“不是,栓女,我是說......”
“咋啦?”看粉花一臉嚴肅,甚至可以說是愁苦,栓女也收住了笑。
“我是說......來喜哥說......杜家祥他......他......”
聽到在說杜家祥,栓女立刻認真了起來,但又見粉花這么吞吞吐吐,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她又很疑惑,同時也有幾分緊張。
“杜家祥咋啦?”栓女一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粉花,急切地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粉花不敢看栓女,她一咬牙,幾乎是閉著眼,扔出了一句話:“杜家祥要結婚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粉花就準備好迎接一場天崩地裂,她有些緊張,咽了口唾沫,心里飛快地醞釀著安慰栓女的有效方法。
“什么?!”張栓女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望著粉花,她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聽說......杜家祥要結婚了,典禮定在明天!”
“啊!”這個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震得張栓女頭暈目眩。“啪”的一聲,她手中的水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栓女!你沒事吧?”盡管粉花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嚇了一跳,她趕忙挪到栓女身邊坐下,攙起她的胳膊。
“太快了!人咋能說變就變!”栓女沒有回答粉花的問題,她自言自語道,眼睛望著前方的虛無。
“栓女,你千萬要想開,他和咱們本來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我感覺最近他就不對勁兒,原來是這樣!都要結婚了還始終在騙我!”張栓女的眼睛仍然望向那一片虛無。
劉粉花不知說什么好,她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只是緊緊拉著栓女的手,希望能給她安慰。
突然,張栓女將臉轉了過來,盯著劉粉花,目光中流露出傷心、絕望、迷惑以及不甘心。
“你說,這世上的人還能信嗎?”
粉花無言以對,只是更緊地握著她的手。
“我該咋辦?”栓女像個走投無路的孩子,求助地望著粉花,她的眼里漸漸泛出淚光。
“想哭就哭哇,栓女。哭出來也許會好受一些。”
一直忍著憋著的眼淚,此刻像得到了命令一樣,即刻泉涌而出,撲簌簌滾落下來。劉粉花也一陣心痛,她輕輕拍著栓女的后背,抬起頭,目光越過栓女不斷抖動的肩膀,投向窗外的天空。蒼天啊,粉花在心底呼喊,為何命運對這個柔弱善良的女孩如此不公?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身影出現在院子里,劉粉花一驚。
“杜家祥!”她失聲叫了出來!
張栓女的肩膀也立刻停止了顫動,兩個女孩齊齊望向窗外。
沒錯,確實是杜家祥!他頭發蓬亂,眼神憂郁,看起來憔悴不堪,完全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更不像是一個明天就要當新郎的人。
劉粉花的理智還在,看杜家祥的樣子,她心里一動,其中莫不是另有隱情?
張栓女則徹底被這打擊沖昏了頭腦,她迅速站起身,沖到門口,以最快的速度將門閂插上,好像還不放心似的,又轉過身,后背死死抵在門上。
隨即,杜家祥也走到了門口,他推了推門,門沒有像往常一樣一下就被推開,而是在他面前冰冷地緊閉著。
“栓女!開門!”杜家祥小聲叫道,同時輕叩門扉。
張栓女深深吸了口氣,沒有答應。
“栓女,是我!開門。”
張栓女還是不說話,她仍然死死抵著門站著,但是杜家祥的聲音,穿過門縫,清晰地進到她的耳朵里,使她更加難過,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此刻,她和杜家祥離得如此之近,她幾乎可以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味,可這氣味竟讓她更加悲傷。
“栓女,我知道你在家,你咋了?”
“讓他進來吧!”劉粉花看不下去了。
“不!”張栓女大聲說,說完這個字,她便哭出了聲。拒絕杜家祥,并不是她本意,這個“不”字,象一把利劍,狠狠扎在她的心上。張栓女的心,碎了!
此時的杜家祥,亦是萬箭穿心。兩個女孩的對話,她都聽見了,張栓女的哭聲,更是讓他心痛。他說過,他要對她好,他要保護她,讓她快樂,讓她不再受到傷害,可今天,自己非但沒有給她幸福,反而在她原本就已千瘡百孔的人生中又結結實實捅了一刀。
見張栓女不開門,杜家祥便來到窗前,從唯一的一小塊玻璃往屋里看去。為了躲避杜家祥的目光,張栓女使勁將身體向后靠,巴不得嵌進門里。劉粉花隔窗看著杜家祥,無奈地搖了搖頭。
“栓女,開門,我有話對你說!”
“你走吧!別浪費時間了!我是絕對不會開門的!”
杜家祥沉默了,他不再做徒勞的努力,他身心疲憊。他默默掉轉身,走下臺階,緩緩離去。
聽著杜家祥漸行漸遠的腳步,張栓女滑倒在地。
so[???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