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情況呢，我們考慮是子宮內(nèi)膜息肉，你先去做個……”
醫(yī)生這句不帶有絲毫感情的話一直在顧子兮的腦子里回響，她一遍一遍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反復回放著，思考著這句話的真實性。
她如同一個木偶似的走出醫(yī)院，直到走得走不動了，才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
那天陽光燦爛，萬里無云，只有顧子兮坐的那里被樹木投下了影子。
顧子兮的眼睛掃過天空，看飛鳥。
掃過樹叢，看海棠。
掃過草坪，看花草。
她似乎在看那些景物，又似乎沒有在看。
在眼睛停下來，什么也不看的那一刻，她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盡管她知道，這里人來人往。
她孤身一人，在這孤獨的醫(yī)院里。
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她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大學畢業(yè)的她，考研失敗，還沒有找到工作，看完病口袋里僅剩十三塊五毛錢，和男朋友相戀三年的男朋友分了手，現(xiàn)在又生了病。
矯情嗎？又不是癌癥，不就是息肉嘛，割了它啊。
顧子兮哭的不是這個病，而是這個息肉它長在子宮里——這個所有女人都忌諱若深的器官，顧子兮平白地就覺得自己特別地恥辱。
她拿起手機，想找個人來。卻發(fā)現(xiàn)，沒有可以一起分享心事的朋友。
太失敗了。
顧子兮將手機通訊錄從上翻到下，一遍又一遍。
她沒臉說。
子宮這個詞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性病?？v使自己知道他們之間不會有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可是她想，禁不住旁人會這樣想的吧。
就像自己沒得這個病之前，她也會這樣想。
父母？她也不想說。
沒臉說。
父母一直以為像顧子兮這樣的乖乖女，會自律自尊自愛。顧子兮也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可是誰也沒有對她解釋過自愛的具體意思。
自愛這個詞的用法，往往自成句子。
你要自愛。
顧子兮試著自己解釋，自愛，自己愛自己，她很愛自己。可不知道怎么樣才算是愛。
父母說，你如果愛我們就聽話一點，于是顧子兮很聽話，父母說什么是什么，從來不敢反抗，連發(fā)型都是父母做主。
可能顧子兮的父母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乖巧聽話的顧子兮在上大學的時候做過人流手術(shù)。
沒有人告訴過顧子兮做愛的時候需要帶避孕套。
電視上的做愛場景往往把這一重要步驟省略掉，她所受的教育沒提過，她的父母沒說過，她的男朋友或許知道吧，但是他也沒說。
她從網(wǎng)絡上知道需要帶套這件事的時候，她懷孕了。
事情發(fā)生之后，顧子兮打算向父母坦白，但是男朋友一直在求她，求她不要說。說這樣會影響兩個人的學業(yè)。
顧子兮沒有說。
但是她的內(nèi)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每天晚上都會從夢里哭醒。
男朋友帶她去了一家特別破的醫(yī)院，做了人流。在那個特別破的醫(yī)院里，她了解了什么是胎停。
或許這就是子宮息肉生長的開端，所以她不敢告訴父母，如果告訴父母，那么就等于將自己心底的秘密公之于眾。
母親大概會哭，會指責，會向親戚們訴苦。
父親大概會埋怨母親，會整日緊鎖眉頭，會喝酒抽煙。
顧子兮不愿意這樣，她膽小弱懦，一個眼神就足夠讓她崩潰。
母親大概很愛顧子兮，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建康快樂，可是當自己的孩子不健康，不快樂時，她就會變得厭煩。
“閉嘴，不要哭了，那么大人了，有什么好哭的?！?/p>
顧子兮坐在長椅上，好像聽到了母親這句常說的話。
母親從來都不愿意好好聽她講話，在她的心里，顧子兮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孩子，哪里會有什么重要事情。
一年前，顧子兮發(fā)現(xiàn)自己月經(jīng)有點不對。
“媽，我……”
“你衣服洗了沒？快去洗洗吧，都堆成山了。”
“我……”
“你屋子整理好了沒？”
“我發(fā)現(xiàn)我月經(jīng)有點不對?！?/p>
“很正常啊，我年齡小的時候，月經(jīng)也經(jīng)常不對，慢慢就好了?！?/p>
“我想去醫(yī)院看看?！?/p>
“用得著去醫(yī)院嗎？醫(yī)院都是坑錢的地方，沒事讓你做這檢查那檢查的，你地掃了沒？有跟我說話這功夫，你就把衛(wèi)生打掃好了?！?/p>
父親呢？
顧子兮很少跟父親說話，從小到大，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母親一個人在辦。
家對于父親而言，就是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看小說的地方。
他好像從來都只顧自己，這樣說倒也有失公允，因為他的工資向來都是交給顧子兮的母親，供一家花費。
父親倒是對母親言聽計從，什么事情都要母親拿主意。這種感覺，就像是他是母親的另一個孩子。
父親沖動但又沒有責任感，小的時候誰在他面前說顧子兮一句不好，他拉起顧子兮就是一頓暴打。
長這么大，父親從來都沒有主動提出帶顧子兮外出游玩，顧子兮主動提出的建議，每次都會被拒絕。
至今父親一旦與她對話三句以上，顧子兮就覺得可怕。
所以她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跟父親說。
她曾經(jīng)跟朋友抱怨：“從小到大，我爸都沒有帶我到哪個地方玩過?！?/p>
這是她的遺憾，也是她的心愿。
朋友未嘗有過這樣的遺憾，她笑得風輕云淡：“顧子兮，你都多大了？為什么要和你爸一起？自己和朋友一起不是更好？”
男朋友？
顧子兮的手機上沒有存他的號碼，但是那個號碼已經(jīng)被她爛記于心，隨時可以撥出去。
可……她不想再看見他，永遠都不。
那個胎停的孩子，為什么會胎停呢？因為爭吵，因為冷戰(zhàn)，因為顧子兮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受盡了不安與痛苦。
所以她永遠都不要再見他，就算以后孤獨一生，她也不愿意見他。
顧子兮將手機扔在一邊。
說出口的，未必有人會細細聽。
因為會有人說，房子不但是二手的，而且里面還死過人。
因為會有人說，不自愛，你還埋怨別人啊。
因為會有人說，得這種病啊，就是活該。
因為會有人說，報應啊。
因為她自己也這樣子看自己，她沒辦法不讓別人這樣想。
有好多事情，在心里藏得久了就變成了秘密，藏得久了，就像在心里種了一顆永遠都不會發(fā)芽的種子，時間久了，便不想去翻看它是否已經(jīng)腐爛的不成樣子，當然，時間會在上面覆蓋一層又一層的厚重泥土，我們會忙著播種新的作物，偶爾遇見了類似的種子，才會猛然記起，我還有這樣的過去呢。
顧子兮坐在長椅上，發(fā)著呆。
那天陽光燦爛，萬里無云，只有顧子兮坐的那里被樹木覆蓋上了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