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作時間的緣故,我常在一家小小的炸雞店吃晚飯。點三五個炸雞翅,配一份沙拉。夏天要杯冰烏龍茶,冬天燙一點桂花酒。暖暖的吃一口,慢慢悠悠回家。
店名叫“老李炸雞”,店里就老李一人,菜單上只有炸雞翅,炸雞塊和雞肉餅三種,飲品有七八樣,再沒其他選項。店面很小,總共三張方桌,一排長桌加板凳連著東南角的柜臺,后面才是廚房。作為一個愛擔心的熟客,我總勸老李多雇一個人,以免在他炸雞時有人吃霸王餐逃了去。他每次都憨憨的一笑,“逃就逃了唄,反正我也追不上。” 老李腳是跛的。
我總以為,老李的炸雞特別好吃,店里應該擠得滿滿當當沒地方下腳才對,可我每次去店里時,都只有稀稀拉拉倆仨人,連拼桌子都不必。
“你這生意……能養活自己嗎?”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問了老李這個問題。
“你每次都是過了飯點兒才來,看不到人多的時候。”老李不屑。
其實傻子都知道,現在提倡的是健康飲食,油炸食品自然屬于“黑五類”,現在連中小學生都不怎么吃了,實在是賺錢的機會并不多。
這天晚上,我筋疲力盡的下了班,一搖三晃的走到老李炸雞店,從窗口隨便瞥一眼,居然發現店里面烏壓壓都是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滿當當擠了個水泄不通。
推門進店,我沖著人群中的老李打招呼,“李大哥,今兒生意夠好的啊?”
老李沒答話,倒是旁邊一個后生扭過頭來瞪了我一眼,“你瞎啊?沒看見門口掛著閉店的牌子嗎?”
“這位兄弟,和諧社會,你說話客氣點。”我撓撓頭,下班了,真不想找麻煩。
“和諧你二叔……”年輕后生伸手就要抓我衣領口。我右手撥開他的手,順勢左拳頂了他肋下,然后腳下用個絆子將他放在地上,然后把大衣扣子解開,露出里面的警察制服。
“也不知道誰瞎,不知道我是這個區的片兒警嗎?”
原本要沖上來的幾個人都凍在了原地。我看大家都暫時震住了,接著問老李,“你們這兒干嘛呢?打架鬧事兒啊?走吧,去旁邊局子里聊聊?”
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一個年長的大漢,向我鞠了一躬,“民警同志您好,我們沒鬧事兒,只是在這里處理點私事兒。”說著,也看向老李。
老李搖搖頭,“大師兄,哪里有啥公事私事。我這里真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說話別藏頭藏尾的,你,給我把事兒說清楚。”我一指剛才放翻在地的后生。接著順手抄了把板凳踩上去,坐在桌子上。
“這店主,是我們二師兄。我們都是在開封菜炸雞店學廚的。后來二師兄學完自己就獨立開店了。我們則在開封菜各家分店上崗。”
另一個人接著說,“我在大華區那邊的開封菜炸雞店主廚,離這邊不遠,平均每周至少兩三位顧客反饋說,我們的炸雞貴不說,還不如華東區的老李炸雞好吃。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架不住周周這么來人說啊……我們經理跟我說,學不到老李炸雞的秘方,就下崗吧……”
領頭的大漢說,“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情況,我們這些師兄弟們,或多或少,都遇到過被人擠兌說大牌子的名店不如一家小炸雞店好吃。我們大家一合計,一定是老李拿了開封菜的親傳秘籍,而我們沒有,才會輸人家一頭。所以這才一起來問個清楚。”
我搖搖頭,“天下哪里有吃了都說好的菜?有愛吃老李這口的,就有愛吃你們那口的。再說了一炸雞你們較什么真兒?我都沒說上次我相親,地點訂在老李這店里,還說讓姑娘嘗嘗老李手藝呢。人家姑娘打車到這店門口,都沒下車就讓出租車調頭回去了……你說你們鬧騰個啥?和諧社會,你們趁早給我散了吧。”
領頭的大漢聽了這話,眼睛瞪的溜圓,直沖我走來。驚的我險些飛起一腳把椅子踢他臉上。
“民警同志,話不是這么說的。我們這行,講的是,文無第一,廚無第二啊。知道有人比自己強,這口氣咽不下啊……您不知道我們為了超過老李,加了多少班,吃了多少炸雞!就剛才被你打翻在地的老幺,因為加班過多都被通報點名批評了!說他如果再加班練炸雞技術,以違反勞動合同為理由立刻開除!”
我心懷愧意的看了眼老幺,真沒見過因為加班差點被開除的人。這后生眼里噙著淚水,“片警大哥,說真的。我們這行,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
這時一直低頭抽煙的老李抬起了頭。“我說小趙啊,你也餓了吧?我給你整口吃的。”
接著他轉頭看著大師兄,“我這兒今天正巧裝好了全透明的玻璃廚房,要不,來比比?”
新裝的全透明廚房,兩套案板,廚具和油鍋,從我坐的桌子前正好能清楚的看到。其他人分站在兩側,誰也不想漏掉一丁點的細節。
我依舊點了炸雞翅。四個翅,分別是兩個翅根,兩個翅中。老李和大師兄各料理一套。
雞翅都是事先腌好的。大師兄拿起來嗅了一下,“這香料不是開封菜的組合。”
老李點點頭,“這是我家的配方。開封菜自然是以美國開塔基州白人口味為根底,重用胡椒,鹽,而對中亞南亞的香料,取用甚少。而香料亦分冷用熱用,整粒取用或是磨粉散用。我家這配方是以十三香為底,經過幾代人調整,成為現在這樣。”
我看見人群中戴眼鏡的一個廚子已經掏出紙筆開始記錄了。
雞翅拿出,二人將翅根和翅中分別用吸水紙擦拭干凈,放在一邊待用,接著準備了三個碗,一碗好像芡粉,一碗雞蛋,一碗面包粉。之后開小火加熱油鍋。
大師兄用食指蘸了一點芡粉,放在嘴里嘗了嘗,“這是紅薯粉吧?這個改良我也做了。”
老李說,“三碗流程,開封菜流派最經典的步驟。面粉/芡粉/紅薯粉吸干表面水分,增加雞肉表面掛糊能力,一碗雞蛋液均勻涂抹表面,增加蓬松效果,最后一碗面包粉粘在表面。這些手法,我統統不如大師兄。”
說罷,兩人分別取出雞翅,依次沾過三碗。大師兄在蘸蛋液之前又拿起來聞了聞,“怎么?你的蛋液里不加鹽和調味料?”
老李搖頭,“不加,香料和鹽雖然可以增加味道,但也會破壞蛋液本身的口感。”
二人手法繁復,雞翅外面很快均勻的粘好了面包屑,這時,油鍋也微微翻滾起來。
如同二人約好一般,兩人都用三指捻起一點面包粉,撒入油鍋。
“你……這粉……難道混有天婦羅粉?咋這么蓬?”
老李說到這里臉上有些掛不住,“不是,我家親戚有人是做蝦片的……”
大家哄笑起來。
這個時節,雞翅下鍋。大師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隨身的計時器,放在一邊。我聽說,開封菜炸雞的絕對時間是5分45秒,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老李卻在雞翅下了油鍋之后,調暗了廚房的燈光。
“你這是干啥?”大師兄不解。
老李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全場安靜下來。廚師最重要的天賦就是可以一人在操作臺前專注的工作,此時此刻,這群廚子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一般,全場靜的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五分四十五秒,計時器響起,打破沉默。大師兄提起油炸網。
之后三四秒,老李拿出了翅中,又過了一兩秒,翅根也出來了。
大家正要準備看二人裝盤,只見老李控了控油,手腕一抖,再次把雞翅扔回油鍋中,然后加大火,停火,等待一小會兒,再出鍋。
“二次入油啊,火候要掌握的很好才行呢……”大師兄皺著眉頭說。
老李搖搖頭,“正常水平就好,這次沒失誤。”
兩個雞翅中同時端上來時,一個是暗金色,一個是亮金黃色。
我想他們師兄弟也想嘗,所以各取了一小塊吃。結果是,亮金黃色更香脆一些。
大師兄也嘗了一點,說:“這比買回來的還好吃啊……”
老李點點頭,“堂食要簡單些,不用考慮客人運輸這段時間的口味變化。熟客我也會問大概路上走多久,但口味要控制的完全如堂食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我買過你的炸雞?”大師兄一愣,“我還以為夠隱秘的了……”
“你們打發來的小徒弟都差不多,身上有開封菜特制的香料味兒,再看手,總有幾個油點子濺的燎泡……”
那個記筆記的廚子問,“剛才您讓我們禁聲,是要聽油炸的聲音吧?為什么還要調暗燈呢?”
老李點頭,“你說的對,聽油花聲很重要,要是運氣好的話,暗光時能看到那道紫光。”
大家都議論紛紛,“紫光?太玄幻了吧……”“炸雞炸出毛病了?”“炸了這么久,聽都沒聽過紫光……”連大師兄都啞口無言的看著老李。
老李揮揮手,“別吵別吵,你們當中,一個看到紫光的都沒有嗎?在我起鍋前,油花里泛出的紫光?”
一只手慢慢的舉了起來。“我……看到了……”
正是那個最初被我放倒在地的年輕人。
“哦?你看到啦?恭喜你,你也是紅綠色盲嗎?”
年輕人明顯震驚了,“我不是……不是色盲,但是我是紅黃色弱……”
“哦哦,那比我幸福。”老李點點頭,“我不清楚,反正作為紅綠色盲,我在炸雞時,如果在暗光下,能在某個很短的時段,雞翅會發出紫色的光。而那時出鍋,雞翅火候剛好,也不怕二次入鍋來調整顏色。”
大師兄點點頭,“開封菜祖師爺賞飯啊,這我們比不了。”
老李接著說,“這也不絕對,我似乎發現如果我心情好,炸雞的紫光時段較長,很大范圍內出鍋口味都極好。反而是焦躁,恐慌情緒時,紫光時間短甚至有可能根本沒紫光……”
一群廚子又“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我沒管他們,咔咔嚓嚓吃我另外的雞翅,果然,雖然大致味道一樣,老李炸雞的味道會有一些出彩的地方。
“真沒想到,一個炸雞,也如此復雜……”我邊吃邊感嘆。
“我當年十幾歲時,特看不起經營小炸雞店的父母。”老李說,“所以我離家出走,入了開封菜炸雞門。我那時覺得,除了開封菜炸雞,別的炸雞都是渣渣。”
“那時候我覺得什么都很簡單,按部就班,一二三四,按著步驟來,炸個雞,又不是造登月火箭,有什么難的?”
“直到我父母突然離開,一家店鋪留給了我。我匆匆告別開封菜,連培訓都沒來得及完成,就開始自己經營這家小店,那時才真的明白,沒有一件小事是容易的。”
“地板不干凈,挨罵;凳子不舒服,挨罵;炸雞味道不行,罵;關門太早,罵……其實罵是好的,一不小心帳算錯了,罰款;稅沒交夠,直接進局子……”
“天下事兒都是復雜的,簡單只是一種錯覺。”
幾天后,我又來吃炸雞。透明的廚房里,那個被我放倒的年輕后生和老李一起在忙碌著。吃著美味的炸雞翅,我長嘆一聲:
“即便成了油膩的中年人,也還是舍不得這口油膩的炸雞啊……”
全文完
作者按:好想去吃開封菜炸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