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初中課本《邊城》的這段話,好長一段時間,我明明白白的記得,又模模糊糊的明白。
人的記憶是個怪東西,我的邊城也因著這個怪東西隨著年歲越見不同,模模糊糊中,又明明白白的,人、事都是齊全的,就像它們沒有遠走,就像他們還在這世上,但仔細分辨的話,我的邊城確實因著這個怪東西不同了,無意間想起來,美好的近乎憂傷。
沈從文的邊城,翠翠是不用傘的,就連蓑笠也用不上,溪水被雨淋作一片白霧時,她會選了頂大的虎耳草作傘;宮崎駿的邊城,龍貓頂上一片荷葉,在大雨時節,它可以選擇一個慢吞吞的步調;我的邊城,總是會揪下一張大南瓜葉子,緊張的小心著它毛索索的小絨刺,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搖搖晃晃的往外爺外婆家跑。
轉過一個彎,沿著小路陡陡的有技巧向下,就是后門啦。我噠噠的再往前跑一點,那里養了一圈白花花的兔子,大的小的都在勤奮的啃草,三瓣嘴一撮一撮的,我看著真有趣。
哇,好香,是外婆在廚房炸酥肉,我的天,我太快活了!我把草匆匆丟進兔圈,撒腿跑過去。
開門,昏暗的窗戶下,是一個大大的灶臺,外婆圍著圍裙,拖著腳一拐一拐的在忙碌。她做飯的時候和我寫文章一樣專注,雖然我的外婆一個字也不會寫。上初中時,外婆讓我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我教她拿筆,可她的手僵硬極了,無論如何都做不了拿筆的姿勢,只能握著拳頭一樣撰住。我一遍一遍教她寫橫、寫豎、寫撇、寫捺,她和我一樣焦灼而艱難,她努力的垂首畫著,就像我拿著鋤頭和菜刀,而現在,她拿著菜刀就像我拿著筆,我不止一次贊嘆過,洋芋在她的刀下是如何的瞬間化作均勻而纖細的絲。
沈老邊城的溪邊常有歌聲,外爺外婆家的河上倒是沒有,因為這條河用不著渡船。沒漲水的時候,河里被順序的排上大鵝卵石,人們只需要踩著露出河面的石頭就能不濺濕褲腳的到達對岸。若河里發水了,大人小孩就統統脫了衣服,男人們只剩下褲衩,女人們會留著上衣,然后攀附著一步一停的涉水而過。
一次回老家正趕上發水,小雨冰冰涼涼,天色也黑沉沉,河風一陣陣撒歡。我和媽下了水,水跑的多快呀!我一邊和媽媽在冰涼的水里艱難前行,一邊開始想象著自己是一只皮球,圈圈滾滾,水沖著我,滑不溜秋,媽媽一不小心脫了手,我就一溜煙的被滾滾的大河水沖到下游去了,然后爺爺就會招呼著他那遒勁有力的兄弟們連夜打著火把到下游去尋我。
想到這兒,對面真的亮起了火把,呀,原來是爺爺來接我們啦。爺爺高高瘦瘦,有著挺直的鼻梁和深深的眼。我上初中,爺爺到學校送衣服,他就在窗子外站了一下很快走了,但我們班的同學都齊刷刷的圍過來,問我那是誰。我莫名其妙,那是我爺爺呀,他們都瞪大了眼,哇塞,好帥呀。這時候,我才知道,在我眼里嚴厲慈愛的爺爺原來還是個帥哥。
雨越下越大了,爺爺很迅捷的就下了田坎,然后脫了背心,穩扎穩打的在水里像個千斤頂似的走過來,我被媽媽遞到爺爺懷里,我想,現在變不了皮球啦。
關于這條河還有許多的趣事,比如,夏天穿短褲時節,大人們在水里放了炸雷,小孩們就在腰間纏上一個用翠竹編制的魚簍,快活的下到水里撿魚。當然大魚是沒有我們這些小孩子的份的,但我們有著自己的樂趣與審美。我們循著河道向下,在石頭縫里仔細辨認,有一種“粑粑魚”,它們個頭很小,但有一個圓圓扁扁的大肚子,這個肚子可以牢牢的吸附在石頭上,找到它了,我們就毫無留情的摳下來,然后心滿意足的放進魚簍。
放一次炸雷,家家戶戶的小孩子都能收獲一小簍各式各樣的小魚,然后在斜陽西照的時候踩著霞光回家。我們會在一棵大核桃樹底下分手,像英雄戰士一樣紛紛感到一天的充實和滿足,然后在上燈時候經了各家女人的巧手,吃上美味到嚼舌頭的炸面魚。
《城南舊事》里的作者是個稀奇古怪的小女孩,她長大的過程里給她印象最深的都是些瘋子、小偷、姨娘等。但因為著小女孩的視界而顯出被社會灌注在常理外的人性之本。
其實每個小孩都是這樣的,可能是我生活在山里,會無緣無故的因為一個古怪笑容,判定與我一起玩耍的陌生小女孩,她的一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尋常。我還常常自得,沒有因著她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跨過一個燈光的暗影。
上小學的路上,有一個瘋子,一個男瘋子。他很會唱歌,唱啊唱啊就是一整天。聽說他以前在藝校學習,還有漂亮的女朋友,然后他瘋了,就獨自一個人晃蕩在路邊。
女同學都很怕他,但男孩子們卻喜歡去招惹,常常拿了石頭一次又一次的打,惹毛了這瘋子,就被嘻嘻哈哈追趕一陣。到了四五年級,男孩們都大了,要無時不顯出自己的勇猛來,他們就更喜歡當著女孩的面打這瘋子,瘋子大多時候也是瘋極了,狂躁的叫罵著還擊。有一天,我們上學放學的路上,都不見了瘋子,嘰嘰喳喳的猜測不停,幾天后,大家便忘了。男孩們野得太過,被老師罰站,女孩們就捂了嘴,一邊偷笑。
一樣的天真爛漫。
后來,我小學畢業了,沒人再提起“他”。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初中課本《邊城》的這段話,好長一段時間,我明明白白的記得,又模模糊糊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