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提早半個小時來到單位是想力所能及地打掃一下實驗室的衛生。主任氣憤地推開門,完全無視我的勞動,只是冷酷地問道:“聽說你昨天拴容量瓶的時候浪費了好多塑料繩!”
我花了大半天時間搞定那些小瓶,費力不討好也就算了,平白無故地遭受一通埋怨我就不太理解了。
但我清晰地記得自己勞動的全過程,所以沒有道理不理直氣壯。“您說的是那些剪剩的線頭嗎?那些都是不足五厘米長的,沒有辦法繼續利用了,我就當做垃圾一并收拾了。”
以為此事就此結束的我大錯特錯。五分鐘后,她竟從我昨天扔垃圾的垃圾桶里撿出了幾根用過的塑料繩,重新扔倒我面前。
“這三根難道沒有五厘米長嗎?完全可以繼續再用啊。就有別人跟我說你浪費的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以為冤枉你了......”
我聽出這是給新人一個下馬威的意思,也沒想到她僅僅為了給我個教訓而不惜去翻了垃圾桶。我也不知道剛來不過一天半而已,盡量保持低調的我究竟得罪了誰,還是她說的那個“有人”根本就是她自己虛構出來的?
“請您聽我解釋,這幾根繩子是王老師給我做演示的時候我系錯的,已經打上好幾個死結,解開它們的時間已經夠我再拴兩個容量瓶了,況且只有這幾根,我就沒有在意,剛才您問我的時候,我確實是忘了,并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我沒想過自己在工作之初就要跟別人因為幾根毫不值錢的塑料繩子斤斤計較到這種地步。
“事情本身是小,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一下,我們是自收自支型的事業單位,一切實驗材料都是自己出錢買的,哪怕是這些不起眼的繩子,每個人都很珍惜實驗用到的每一點材料,你卻這樣浪費,我希望你以后注意,不要再讓我看到類似的情況發生。”
我真想掏出五十塊錢摔在她面前,那就足夠買下她昨天提供給我的全部繩子了!可我只能壓制住內心的氣憤說著下次注意。
幫徐楠做實驗的兩天,我真的算是見識到這個單位是如何省錢的了。打開裝有固相萃取柱的抽屜,包裝袋上分別寫著“2”、“3”、“4”,我問徐楠這些數字是什么意思。他平靜地說,“哦,就是分別用過兩次、三次、四次的意思。”
“這種東西不是不能重復利用的嗎?據我所知都是一次性的啊,這樣反復利用,檢測結果還能準嗎?”我表示相當吃驚。
“噓,”他突然神色慌張地左顧右盼了一番,“別讓主任聽見,會不高興的。我們都是這么用過來的,圖個省錢么。”
又是主任,這個棱角分明、顴骨突出的女人面試時留下的一丁點美好形象已經徹底在我心中顛覆,第一次見面時還有些許的友善溫柔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下午實驗的時候,翻遍了實驗室的抽屜也找不到一毫升的槍頭。想要再次求助徐楠,可是他不在。于是鼓起勇氣問了那個一臉嚴肅,常常視任何人為空氣的李師傅。他從一個柜子頂上的盒子里幫我拿來一個,舉著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用完千萬別扔,要洗洗再回收利用的。”
加班是注定的事。主任扔給我和另一個新來的女生三十幾個樣品,需要最后裝入進樣小瓶。這事本身并不難,可是要用的注射器也全部都是不知用過多少次,清洗過后又回收利用的。本身就不是很規格的塑料注射器,清洗過后早就找不到原配的兩個部分了,只能隨機搭配。使出全部力量也推不動只有一毫升量程的針管,我們都以為是樣品本身的問題。
實驗室的人都陸續走了,這批樣品卻必須要在今晚之前裝瓶完畢,以便上機檢測。我們最后想到會不會是針管的問題,于是冒著挨罵的風險拿出一批新的注射器,媽的,毫不費力就一推到底。
回去的公交車上,我猶豫了,要不要辭職?
02
終于捱到了星期五,期盼工作后的第一個周末早點到來是希望有段喘息和思考的時間。如果你在對一個地方的不斷了解中看到的盡是負面的東西,那么即使知道自己還沒有看到全貌,也會對它產生深深的抵觸和懷疑了。
我尚未了解的,除了每個人的真實性格,還有每個人負責的實驗項目。主任對我說,郭老師的項目現在缺個幫手,從今天起我要過去幫她做。
我問具體是檢測什么的項目。
她說:“重金屬。”
只是剛來那天打過一次照面的郭老師并沒有時間對我做進一步的了解,她甚至連我的名字都沒記住。每個人關心的,只有在有限的工作時間內完成最多的工作任務,以便月末的時候能多發點工資,僅此而已。她還算善意地提醒我,“我們這個實驗接觸的最多的就是強酸,所以你可一定要注意。”
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每一次小心地取出濃稠的液體,是比例為1:7的高氯酸和硝酸的混合物。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剛來那天發生過的一件事。
我稱豬肉樣品的實驗室就在通風櫥的隔壁,沒有門,墻也被打通,方便大家從不同的實驗室之間穿來穿去。我全神貫注于手頭的工作,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不斷地咳嗽了。
整個實驗室的人也都慢慢開始咳嗽,有經驗的老師傅突然喊道,“是二氧化硫。”他一邊說著,一邊朝通風櫥跑去,原來,不知道是誰在做的硝化實驗,加熱設備還在開著,人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弄得滿屋子的煙,嗆得要命。
我站在狹窄無比的通風櫥旁邊,加熱后的強酸揮發出濃烈的刺激性氣味,第一次真正接觸這類實驗的我即使在一層薄薄的口罩的遮擋下也難以抑制不斷的咳嗽。通風櫥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八十年代和這個單位一起建起來的通風設備,經過三十多年的使用,除了不斷向下掉墻皮之外,通風的功能早就喪失殆盡了,大家卻還會例行公事地來這邊做揮發性實驗。
照例沒有手套,郭老師告訴我等到瓶口不再冒煙時,要向里面加水,沿著瓶口加也就意味著要徒手接觸漏斗邊緣,而剛剛揮發過的強酸還有一部分殘留在那里。
“那能給我一雙手套嗎?”我認為這并不算一個多過分的要求。
“不用戴手套的,戴著反而不方便。我做過二十幾年的實驗了,從不戴手套。”
我再次無言以對。
中途老師離開,而被強酸熏過一個上午之后,我已經聞不出酸的味道了。臨近中午的時候,老師走過來告訴我,“一會兒吃飯之前先漱漱口,清洗一下鼻子,畢竟在強酸的環境下待的時間過長也會腐蝕黏膜的。”
無意中聽到了兩個同事的談話,我才知道自己為什么被突然分到這個項目組。大家都知道這個項目每兩天就要做一次,每一次都離不開各種強酸,危險又辛苦,所以都找個借口不來做。只有毫不知情的我也沒得選擇,被拉過來幫忙,所以也就不難想象為什么每個項目都有四五個人爭著去做,而這個項目,加上我,也才兩個人。
元素分析實驗室里還有個來實習的小女生,跟刷瓶大媽干的工作一樣,就是站在水槽旁邊,帶著橡膠手套,頭也不抬地清洗各種實驗用過的試劑瓶。下午難得的空閑,她問我,“姐姐,你是新來的吧?”
我說,是啊。
小姑娘也文文靜靜,一邊干活,一邊接著跟我聊了起來。“這里的人,為什么都有做不完的實驗啊?不停地做,我們只能不停地刷,還常常被埋怨刷得太慢。”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隨口說,“這里確實挺忙的。”
“你們來實習,做過什么具體的實驗嗎?不是每天就干這個吧?”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哪做過什么實驗啊,就是每天刷瓶子。我們一共來了十幾個人,最后就是被分到了不同的實驗室做這個。本來是想來學點東西,多看看的,不過既沒有人肯騰出時間教我們,我們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看看別人具體怎么做的實驗,反正今天也是實習的最后一天了,馬上結束了。”
我一陣唏噓,跟這些學弟學妹比起來,自己的第一份實習算是充滿意義。
她又說:“我們學校,有個大四的學長,哦,就是跟你一屆的,五月份找工作的時候找到這里來了,干了不到一個星期就累走了,院長當時拿他當負面典型對我們說,年輕人都沒有長性,一點點累就受不了。我現在自己在這里待了二十天了,才知道,這里真的不是就一點點累呢......”我想起了徐楠跟我說過的五月份,真的難以想象那是怎樣的工作強度。
臨近下班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兩根手指莫名變黃,用水怎么洗也洗不掉。我猜應該是在實驗的過程中被強酸腐蝕到了,郭老師說,確實是酸。
她似乎早已見怪不怪,跟我講起了一個之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五月份最忙的那段時間,她一個人做這個實驗,由于時間緊任務量大,在加酸的過程中,一個不小心全灑在了胳膊上,疼痛是瞬間就產生的感覺,可是身邊沒有人在。
她跑到隔壁的實驗室,王老師幫著配了一盆弱堿水,她就這樣把胳膊全部泡在里面半個小時,一個月后,脫掉了一層皮。
她當成故事來講,我卻聽得毛骨悚然。工作二十幾年的老實驗員尚且有失誤的時候,初來乍到的我難免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故,我瞬間感覺工作在這里的人,真的像是在拿生命做實驗。
冷漠的同事,繁重的工作,毫無保護措施的實驗條件是我在這里工作了三天半之后,對它最后的概括。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不怕吃苦,但我們應該清楚的一點是,并非所有的苦都值得一吃。記得第一天來的時候,徐楠告訴我,這里的員工流動率很大,每天累成孫子,月末拿到的不過是自己應得的血汗錢。他毫不避諱地對我說這些是因為他已經決定下個月辭職,或許他也不確定我能堅持幾個月,只是好心地希望我能有個心理準備而已。
走出大門的一刻,心里無比地輕松。不是因為周末的到來,而是因為,我終于決定要失去這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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