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黑豬
傍晚時分,初秋的太陽收起了刺眼的鋒芒,漸漸西沉下去。西邊的天空掛起了晚霞的薄紗,一陣風吹過,薄紗就換了個新的樣式。光給校園里的一棵柏樹畫上了影子,影子被拉得又大又長,一不小心,一半摔在教室的墻上,一半透過窗戶,倒在我課桌的書本上。我瞥了一眼墻上的時鐘,再過五分鐘就要放學了。
我把書本輕輕地合上,柏樹的影子就這樣被我夾在了課本的插畫里。
語文老師背對著我們,捏著一塊瘦小可憐的粉筆頭,在黑板上面沙沙地抄著明天晨讀的課文。
他是個年近六十歲的矮胖老頭,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人時,眼鏡經?;聛?,一雙瞳孔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瞟,側著臉,好像在朝別人翻白眼似的。他寫了差不多整整一節課的光景,動作有序卻遲緩。
起初,他寫的是工整漂亮的楷體大字,末了,發現時間和版面同樣不夠時,就匆匆補完最后一段課文,小小的字,斜斜地占滿黑板最后一點余地,像一溜擠著排隊卻又站不下的小學生,硬是把最后幾個擠到了黑板之外的墻上。
早在語文老師抄寫課文之時,我就把這天的家庭作業糊弄完了。匆匆整好書本和文具,一股腦塞到課桌底下的書包里,在這百無聊賴的最后幾分鐘里,心早已飛出了教室的屋檐。
我又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分針正要指向五點二十分的刻度,于是便在心里開始默念倒計時來,十秒、九秒、八秒……當,當當,放學的鈴聲如期地唱了起來,我挪開屁股下的板凳,一溜煙彈出了教室。
并不是每次放學我都這樣急不可耐,以往的時候,我會在放學后和同學玩一會游戲再回家。自從母親半個月前從集市上帶回一只小豬,我的課余生活就有了重心。起初這只渾身黑如漆炭的小豬瘦小孱弱,三個月大,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毛發不黑,連皮膚和舌頭也是黑色,但都黑得黯淡無光。
剛來的時候,我對它的興趣并不太大,我家養過豬,母豬也生過幾次豬仔,都有著白色的毛發、粉嘟嘟的皮膚。商販和我母親說,這只黑豬并不是本地品種,黑豬的媽媽是野豬和家豬的后代。
我說,“雖是野豬的外孫又有什么用呢,養肥了不還是人類的食物?!?/p>
母親卻說,“這只黑豬不是用來吃的,養大后要當種豬,繁殖小豬仔的?!?/p>
母親平時很忙,由我對黑豬全權照顧,所謂照顧,不過是一天喂兩次餿水拌飼料,偶爾再去豬棚里清掃一下豬糞。不出半個月,這只小豬圓潤了許多,毛發也由黯淡變得油黑發亮。
當它抬起頭,朝我哼哼叫著討要吃食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它的臉很像一只狗。它的耳朵平時耷拉著,但是會在聽我說話的時候豎立起來。更有趣的是,每當看到我,它就賣力地扭動屁股,像狗一樣搖著尾巴。時間一長,它還能分辨出我走路的腳步聲,在看見我之前,就已經興奮地來回轉圓圈,發出并非豬才有的叫聲。
這不是一只平凡的豬,而是豬狗。
除了這只豬,很少有人像它那樣期待關注我。那時候,家境貧窮,兄弟姐妹多,父母往往在需要家務分擔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從我記事起,經常穿姐姐剩下的衣服,由于沒有一件穿著合身,經常被同學取笑滑稽。以至于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極其懷疑自己的身材有重大缺陷,直到長大后穿上合身的衣服,才發現自己也是正常的。
好在,我有了這只黑豬。
豬的這些表現,讓我大為心喜,于是我給它改善了伙食和住所條件,并推己及豬地共情它。
我覺得廚房餿水不衛生,于是給豬換上了冷卻的開水,又把餿水倒給了牛喝;覺得生玉米與麥糠不易消化,于是用燒開的熱水燙熟了喂它;我還在豬食里加了鹽和捏碎的地瓜,認為豬和人一樣不能缺鹽,而且捏碎的地瓜不僅不會燙嘴,還會增加豬食的香甜口感。
吃完正餐之后,我會給它投食青草白菜,類似于現在常說的餐后點心。然而,我們那時候沒有飯后的水果甜點,我們的飯食也不過是玉米、地瓜與白菜。
但是額外,大人們需要辛苦勞作,小孩們需要刻苦學習,這樣說來,豬又活得比我們好些。以上種種,讓隔壁勤苦勞作的耕牛羨慕得眼珠子爆出,奈何牛鼻子拴在木樁上夠不著吃。
只能嘆息同為牲畜,待遇竟是如此不同。
一次清理廚余,我又把最好的剩飯給豬。奶奶說你為什么要給豬吃這么好,我說它是豬中冠軍,會很多其他豬不會的本領。
奶奶笑著說如果你能答對其他同學不會的題目,得了第一名,說不定也和它一樣獲得偏愛。
這句話給了我啟發,于是我又推豬及己。
終于在三年級期末,我考了全校第一。
由于我是第一個全科滿分的學生,學校兌現了先前的承諾:免除全科滿分學生的下學期學費。
校長敲鑼打鼓,聲勢浩大地帶領全體師生到我家頒送匾額。借機宣揚本校的辦學質量如何地好,勸告村民不要總是看不起本村的學校,也不要老想著把孩子往其他學校里送。
父親初遇這樣熱烈的場景,大為意外,一開始以為我在學校犯了什么錯誤,竟導致全體師生前來討伐。
上前詢問才知道并非壞事,于是頗為不好意思,激動之余又感到十分窘迫,好在大家很快散去了。
事后,父親懊惱自己沒有提前準備煙水糖果,從此也對我有些刮目相看。
豬被優待,讓我早早學會了如何取悅大人,并以此讓自己的生存環境大為改善。如果師長們表現得機智雄辯,我就以豬的愚鈍彰顯他們的足智多謀;又在和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以狗的順從獲取好感。時間久了,我便開始看不起比自己更貧苦弱小的同學。
后來,我又開始看不起這樣的自己,因為豬教會我的,還有其他。
除了我,黑豬對大部分人類并不友好??吹讲幌矚g的人過來,它便去拱他們腳下的泥,意思是你快走開。但是,黑豬對前往豬棚里睡覺的雞鴨十分友善。我經常路過豬棚,看見公雞臥在它的頭上打盹,拉了雞屎,有一半掛在豬的臉上。夜晚霜寒襲人,豬背上便睡著家中脾氣暴躁的貓,其他的雞鴨也貼著黑豬圍成一圈,再疊摞起來。
換作是我,遇到這些“房客”不交房費又蹭暖氣也就罷了,在臉上拉屎是萬萬不能忍的。對此,黑豬并沒有一點厭煩,它只管趴在那里,哼著悠長的調兒,像一條溫厚的老年大狗。
故而,我又開始敬仰它的溫厚與大度。
“這不是一只平凡的豬,是一只大度的豬狗?!蔽医洺:屯瑢W這樣談論。
不過,同學們大多不能理解我的感嘆,他們認為我的想象力太過豐富,只是一群家畜擠在一起取暖而已,居然引申出這么多哲思。
02 河工隊
漸入深秋,正是枯水期,農忙少了很多。
鄉政府動員村民修理河道,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人力。這幾年村鎮興修水利工程,前年清淤了村前的池塘,去年修建田間水道,今年要把水利工程的格局做大,擴展到村域之間的大河。這條河道如今還在,寬近百米,長幾十公里,串聯起許多個村鎮,由北至南,一直流出縣境之外。
往年修理小河小塘,村民們一起勞作,忙個十來天就能完工。
這次修理河道工程浩大,縣政府給每個鄉鎮布置了指標,為此還舉辦了一場啟動會。會議的宗旨無外乎興修河道利國利民,希望各鄉鎮不遺余力,全力以赴完成任務。議程十分冗長,先是播放水患宣傳片,接著是晦澀難懂的技術匯報,好不容易熬到最后,縣長的發言總結又出奇地長達兩個小時。
參會的鄉長們聽得腦袋發昏,作為發言人的縣長雖然講得口干舌燥,卻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
終于熬到具體落實的辦法,卻匆忙地按了十倍速率的播放鍵,只說縣政府財政壓力較大,修河的費用各村群策群力、自行解決!
一陣喧鬧還沒來得及在會堂里沸騰起來,會議就嘎然結束了。
鄉長們愁眉苦臉,回到鄉鎮召開村長大會,然后村長召開村民大會。
村民大會在各個村口舉辦了一場又一場,大伙一聽離家務工兩個多月,還要自費伙食與工具,不禁怨聲載道,又拍大腿又跺腳。
村長們煞費苦心,試過很多動員形式都沒用。苦口婆心地勸導、溫情感化,甚至不惜威脅咒罵。最后不得不拿出權力壓制,在村頭的宣傳墻上貼了一張河道修理的紅頭文件,背地里刻個蘿卜章,蓋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某某縣公安局”的大印,文件下方又附上每家每戶的具體勞力任務及獎罰措施。
村民一看紅頭文件,還有公安局的印章,嚇得不再吭聲。
那個年代,隨便在馬路上看到一輛警車疾馳而來,都不禁心跳加速。如果小孩不聽話,家長習慣用警察要來抓人嚇唬他。村民們識文斷字的不多,別看他們在村里個個能言善斗,一聽說這是上面當官的命令,也只得收起性子唯唯諾諾。
三天后,村頭聚滿了前去修河的村民,并組成了河工隊。母親與鄰居集結成三五一群人背上包裹,推著裝滿工具的板車,牽上耕牛,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每村的指標是完成兩百米長的河段清淤與加固,于是每隔兩百米就設有一處地樁,地樁上捆綁著竹竿,竹竿上又高高地掛起五顏六色的旗幟。放眼望去,兩岸彩旗飄飄,村民們手握鐵鍬站成兩列,好像一群疲于應戰的殘兵,凌亂頹廢,遠看倒也聲勢非凡。
縣領導一行人站在橋上,形色嚴肅地舉行了開工儀式,對如此浩大的場面十分滿意。
媒體記者架起攝像頭,給了他們一個又一個人臉特寫,再用大量的版面刊登在報紙。
一個月過去了,河道在村民的鏟子和鐵鍬下撕開了皮,挖去了腐肉,又重新縫合起來。
這天一大早,父親騎著二八大杠,帶著我去河工隊給母親送冬衣。我們行經河上的那座大橋,停車張望。水面陡然寬闊了不少,河岸也像瘦身之后的腰腹,線條利索了很多。
加固河岸的材料,是由各村提供的:有些村里有瓦窯,他們就用廢瓦片加固;有些村有磚窯,他們就用磚渣加固,比如我們村;有些村既無磚窯也無瓦窯,他們也有辦法,就使用砂石、木樁等。不管使用什么材料,在隊長的指揮下,都用粗大的藤條與柳枝編成籠子,把磚瓦石料投放進去,最后楔入木樁固定。
因此,河道的兩岸就有一道獨特的風景:紅磚、青磚、碎瓦、混凝土塊以及木樁藤柳,砌成了一段又一段獨具特色的防護堤,像母親在舊衣上縫制的針角,雖然不甚美觀,但也經濟耐用。
我和父親朝著鎖定的方向走去,下了橋,河岸上滿是翻開的泥塊,不能騎行,只推著車子吃力地前進。河工隊的領頭,老遠就看到了我們,然后朝我們大步走了過來,皺巴巴的臉上堆滿笑容,是個年近五十歲的老伯,姓劉,我們喊他劉老伯。他的面孔黝黑,身材不高卻十分健碩,有些駝背,頭發斑白。
父親趕緊停下來,伸手摸口袋里的煙草,接著劃了一根火柴幫他點煙,劉老伯嘴唇叼煙,雙手護著火,用力一吸,吐了一口煙圈笑道:“來給弟妹送東西嗎?跟我來,我知道她在哪兒!”
劉老伯一邊引路,一邊和父親聊著這個月的務工經歷。
沒有經歷多少磨合期,河工隊就摸索了一條默契又高效的合作模式:男人主要負責刨土、搬運石塊等重體力勞動,婦女負責驅使牲畜;擅長編藤的村民負責編制籠子,其他人負責為剛清淤的河段放置籠子、投放磚石、楔入木樁。
大伙經常會在河床上挖出巨大的石塊,也會挖出泥鰍或及冬眠的蛇。劉老伯隔三岔五地帶村民在夜間捕魚,他說冬天的魚喜歡白天睡覺,晚上才從泥窩里出來覓食。確實,晚上捕魚收獲更大,本村的河工隊也能偶爾喝上鮮美的魚湯。
這讓臨近的河工隊嫉妒不已。
好在,劉老伯總有辦法撫平他人的妒意。每當晚上捕魚,他就在隔壁的河段里圍個泥坑,放幾條魚進去。不用言傳,他們第二天就會發現,如此一來,大家也都會意了。
實際上,劉老伯并不喜歡和其他河工隊來往,也想互相拉攏。
這些河工隊來自不同的村子,在這里各自凝聚一體,彼此間充滿敵意與警覺。這種隔閡并非源于競爭或仇恨,只是在新環境自發形成的一種意識,對內彼此更加依賴,對外就更充滿敵意。
我在小廣場上閑逛,看著母親與大嬸準備各種吃食。鐵鍋里的油哧哧地響,她們熟練地揮著大鐵鏟子翻炒,鮮香飄出百米之外。土灶的火野蠻地燒著,戶外風大,火苗來回亂竄,燎得鍋底和土灶一團漆黑。
飯臺由兩副陳舊的木門搭建,上面還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沒了鑰匙,也拆不下來。門面上殘存著撕不掉的陳年春聯,厚厚的,褪色成深淺不一的程度。上面很快擺了一溜碗筷,姚媽舀起的每一勺稀飯,都恰好裝滿一碗。另外三個雙喜印花大瓷盆里,分別是饅頭和炒菜。
河工隊的村民陸續在凈水桶里洗手,大家不緊不慢地排著隊,互相謙讓。他們習慣用筷子挑起炒菜堆在稀飯上面,一邊湊著碗沿吸溜兩口,一邊用筷子鉗起兩個饅頭,走到一旁,幾個人圍坐一圈,狼吞虎咽地扒拉著。饅頭和稀飯很充足,炒菜往往緊缺,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十分樂意把葷菜讓給他人。
飽飯之后,褲腰帶勒疼了鼓撐的肚皮,村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松散地攤開雙腿,閑聊著剔著牙縫兒。
我是這里唯一的小孩,大伙偶爾拿我逗樂,說我是村里科學養豬第一人,這么不同尋常養出來的豬肉一定很好吃。我家養豬是為了讓其產仔,作為家里經濟補貼的唯一依靠,哪能吃它?
很快,下午開工了。
村民們吃力地抬起重物,渾身肌肉繃成鋼板,一根根青筋暴露可見。就連臉上的肉,雖然使不上任何勁兒,也都你追我趕地鼓將起來,從眉頭一直簇擁到嘴角,搓成一小團,齊聲發出“嘿喲哎嘿”的喊聲。
劉老伯說干苦力時的“嘿喲哎嘿”有種魔力,就像給機器擰緊了法條,關鍵不讓自己覺著累。
但是在修河之后,有不少人經常跑去衛生院看腰,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患上了嚴重的腰肌勞損。劉老伯說他就沒有腰肌勞損,他是個例外,還是得歌唱的大聲才行。
也許“嘿喲哎嘿”并沒有魔力,它的作用不是激發體力,而是在肉體倍感痛楚的時候,欺騙或者麻醉它們。
現在有不少人,不管是動員大會還是集訓活動,每當主持者企圖讓他們大喊口號、斗志昂揚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清醒,多煽情的手段都激不起他們的熱情。你看,他們就不喜歡這種帶有欺騙意味的勞力。
離了村的村民,仿佛也更擅長外交了。
有次,我看飯堂小廣場上的灰塵很厚,拿了一把掃帚掃地,姚媽當即夸我勤勞,轉身就和身旁的婦女罵我腦子不靈光,掃得她眼窩子都是灰。相反,我把她的夸獎理解成贊美,掃得也更加起勁,全然沒注意到她瞟我的厭惡眼神。直到我媽過來制止,我才知道這種地方只能越掃越臟,灰塵給姚媽的腦袋染成了一塊長霉的老豆腐。
我不覺得被罵有多痛苦,只是偶感困惑,比起直言不諱,能說善意謊言的人,也挺痛苦的,因為他得強迫自己忍受才行。后來,每當有人在背地偷偷罵我,也覺得抱歉,也許我的某些方面,正在讓他遭受痛苦,并且他還要繼續忍受下去但又不能告訴我。每當遇到讓自己不悅的事,我也告訴自己別生氣,可能很多時候,惹你生氣的人并不知情。
以往關系不睦的幾個村民,在這里忽然成了生死之交,替對方干起活來也是毫不計較。以前在在村里,大家經常為了一點田間地頭掐架斗毆。到了這里,人人都大度了很多,吃飯時互相謙讓,干活時爭相分擔。人們互相幫扶,眼睛里閃著真誠善良的光,看不見任何私心與惡意,這里儼然成了一處烏托邦。
一天上午,隔壁的河工隊為了省事,把新挖的淤泥就近倒在我村的河段上。劉老伯憤然鏟起淤泥,一板一眼地丟了回去。為此,擊起了雙方的惱火,男人們舉起鐵鍬,上來就準備干架。女人們聚在一起,朝對方大聲咒罵。對方的一個男人伸手扇了本村婦女一記耳光,我也頓時滿腔怒火,仿佛這一巴掌打在自己母親的臉上。本村的河工隊同時炸開了鍋,奮不顧身地上前報復。
混戰中,我看見大伙的臉上寫滿了大義凜然,忽然覺得他們十分可親,多么像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此刻如果需要,他們真心愿意為大家流血犧牲,直到晚上休息,村民還沉溺在集體大無畏的激昂情緒里,仿佛這種精神會一直存續。
有趣的是,修完河道之后,隨著河工隊的解散,這種集體精神就不著痕跡地消失了。
當初不睦的人瞬間又回到不睦的狀態,大家仍舊會為了一點小事咒罵、打架。
03 立碑
臨近完工,鄉長們帶領一群村長,在縣長的指導下,謙卑地聆聽市長最后的點評。市長站在橋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緩緩地抬起又放下,只動了一根指頭點了點花邊蜈蚣似的堤岸,搖搖頭,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盡管市長沒說一句話,縣長和鄉長們卻都聽明白了。
第二天,河岸上出現了幾十臺挖機。
轟隆隆,機械重新挖開砌好的河岸,磚石被輕易地推進河里,擊起一團團泥水,像是從河底打出來的飽嗝。又過了一段時日,河岸的兩側砌上了密不透風的混凝土墻,像兩道巨型的刀刃,利索地切開河水與土地的連接,泛著冰冷的光,筆直地延伸到盡頭。
縣長親臨現場指導過許多次,因為傾注了許多心血,所以無論如何都對結果甚感中意。就像自己生養的孩子,不管在別人眼里是多么丑陋蠢笨,在父母的眼里,卻都是非常可愛的。
竣工之后,縣長邀請了市長第二次視察,市長雖然覺得甚好,卻也是惜字如金,只給了八字評語:堅固美觀、大氣恢弘!
說罷,市縣以下的隨從人員,也都交頭接耳起來,仿佛有許多宏篇巨著要講,議論不休。
只是大家的議論,依舊脫不開市長八字評語的中心思想,一致稱贊道:這次工程,一勞永逸,再也不用每隔三五年清淤整修,真正實現了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利國利民千秋萬代??h長趁著大家正在興頭上,大膽建議在河口的橋上立碑,一來銘記修筑河道的艱苦歷程與豐功偉績,二來勉勵后人勿忘前功。
石碑的正面寫著一行紅色大字:大南河清淤整治及加固工程紀念碑。右下方落款寫道:萬興市人民政府,1996年12月31日。碑的背面,刻有兩行整齊的楷字: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利國利民,千秋萬代!往下是用小字記述了工程的艱苦歷程及一兩處感人事跡,最后一段特別提到市長的名字,引用了市長的八字評語“堅固美觀,大氣恢弘”,并加以注釋。
樹碑的那天,是個天色陰沉的日子。
縣政府代表和各鄉領導在前面領隊,胸前戴著紅花,衣著肅穆整潔。然而風太大了,再光亮的發型與皮鞋,都免不了一頓拂塵凌亂。領導的后面跟著石碑,由四名壯漢吃力地抬著,碑面披著大紅綢緞堆成的碩大紅花,由于沾滿了黑塵,活像送葬棺木上的挽聯。
寒風胡亂地刮,沒個準向,一股風忽然鉆進了嗩吶,笛聲便被噎了回去,變聲為長長的嗚咽。
隊伍的后面,跟著烏壓壓一群人,其實這么冷的天,除了幾個閑漢真心愛湊熱鬧,大部分的村民并不愿來。
好在村長是有先見之明的,為了防患于未然,早在頭兩天,就像抽壯丁那樣,挨家挨戶確定了參隊名額。
冷風嗖嗖地吹,凍得大家低頭縮頸,兩手揣進棉袖里,擠在一起彎腰隨行,活像一把得了病害的豆芽。
04 腰肌勞損
由于縣政府要求在元旦之前必須完工,現場趕工導致一片狼藉不堪,不少靠近河道的農田遭到破壞,大片麥苗被連根翻起。
張奶奶從田里帶回一籮筐麥苗,扒開一看,筐底還有胡蘿卜與白菜。我也效仿張奶奶揀麥苗,第一次滿載而歸,讓家里的黑豬飽餐一頓。
第二天,發現河邊忽然多了一群挎著籃子的大人與小孩。
第三天再去的時候,我已經撿不到一棵麥子了,不少新的莊稼遭到破壞,新翻的土壤濕潤新鮮,黑壓壓地裸露在外。
往后幾天,有不少村民每天坐在自家的田邊,一把抓起枯死的小苗向路人展示,一邊拍著大腿哭喊叫罵,路人都說哭罵沒用,要怪就怪鄉鎮府,禍因源自修河。后來,他們就天天蹲在鄉政府的門口哭鬧,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一起要求索賠。鬧了許多天,鄉政府不堪其擾,心想也就是一點莊稼苗子,給點補償打法算了,于是爽口答應。
次日,鄉政府領導帶領村民拿著尺子去田里實測,可是剛到田間,一看又新增了更多的破壞,不禁滿心懊悔昨天答應得過于爽快,暗自咬牙切齒,罵這幫村民刁鉆無賴,為了索賠更多的補償,竟然連夜毀田。
一時,鄉政府下不了臺。
考慮補償數目不小,鄉政府硬著頭皮去縣里申請專項資金,可是申請材料早已遞交多日,左等右等,還是音訊全無。
于是,村民們又鬧了起來,而且鬧得更兇。原本計劃三五天拿到補償,還能再去田里把莊稼恢復,也不大影響來年的收成。眼看索賠無望,還要賠上一地的莊稼,不禁個個心急如焚。
這時,河工隊的劉老伯再次被推選成隊長,為民請義。
劉老伯清點了受災的村戶,不多也不少,就那么七八家。于是找村長溝通對策,兩人各點起一根香,瞇著眼睛抽起來。
細想,村里就這么幾戶受災,這么小的事情,難怪縣里不重視。后來了解其他村的情況,也不多,可是如果把各村的受災民戶加起來,數目就相當可觀。各村聯合寫了一份請愿書,簽字按指紋,再遞到鄉鎮府,幾個臨近的鄉政府又聯合起來,寫了材料一并遞到縣政府,一沓一沓每天不停地遞,民意終于在半個月后抵達縣長的辦公室。
縣長苦著臉,感到很沒面子。
前些日子剛剛帶頭倡議樹立石碑歌功頌德,這又鬧了一出民憤,如果傳到市里,恐怕是要丟盡顏面。思來想去,縣長采納了秘書的建議,同意給受災村戶免去次年的部分公糧。這樣便不會鬧到領導耳朵里,也不會影響自己的政績風評。
這事一出,對于沒有賺到好處的村民來說,十分不滿。同時也給了他們新的啟發。
第二天,三五個村民找劉老伯訴苦,再次請他為民請義。領頭的說,他們當中,有不少人經常去衛生院看腰,說是自從參加河道工程之后,就患上了不同程度的腰肌勞損。嚴重的時候干不了活,更下不來床,甚至還要吃止疼藥、打封閉針,來來回回花了不少錢。
劉老伯點了旱煙,略有思索地抽著,心想腰肌勞損是一貫有之,也不是修河之后才有。
他更覺得憋屈,自己辛辛苦苦組織大家修河,眼看河段既已完工卻被無情地拆除,砌了一道不堪入眼的混凝土墻。磚石、木樁與柳藤造就那道水與田的屏障,曾經是他得意的作品。作為一名半輩子受人愛戴的泥瓦匠,修筑了很多村間小河,手法依舊,多年后,小河也都堤岸牢固,原先用來護岸的柳木樁子,如今已在河岸長了許多小樹。因此他相信自己的手藝。
劉老伯不懂得什么是生態駁岸,對自然美也沒有多少認知,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長滿樹木的河堤看著順眼。自從大南河被鋼筋混凝土覆蓋,他因心血被摧毀而倍受打擊。他挪了挪凳子,想換個坐姿再來商議大伙的訴求,忽然腰間一陣酸痛,耳膜里傳來骨節錯位的咔嚓聲響。
看來,心口的不暢,終究轉移到身體上的腰肌勞損。
次日,劉老伯來到村長家商議村民腰肌勞損的事宜。
村長明白,腰肌勞損的村民對于是否獲得醫藥費補貼,并沒抱有太大的期望,只不過借此想要一些好處而已。
對于劉老伯,一向是只為別人請愿,不為自己,這次他說自己也有腰痛,想必是對修河的憤懣還在。自己雖說是一村之長,也只是名譽上的村長而已,在許多復雜的人情關系里,話事者還是劉老伯。沒有劉老伯的支持與幫扶,鄉政府下達的許多指令村長都難落實下去,加上劉老伯又是村長的三叔,于是更有一層不可推卸的成分。
關于劉老伯的訴求,村長很是放在心上。
一天早晨,我和家人正圍著一張桌子吃早飯。村長推開虛掩的院門進來,還沒跨過門檻,就大聲喊了兩句父親的乳名,并嘿嘿地笑著朝父親招手。父親臉色略顯窘迫,當著孩子的面被別人喊起乳名,總是不免難堪。他迎上去,正從口袋里掏煙,卻被村長擺擺手擋住了回去,示意不必客氣,轉而把自己的煙遞給父親。
我們一看村長來了,就匆匆扒拉最后幾口飯,收起碗筷離開。
過了一會,母親催我去給大人泡茶。父親和村長正在堂屋聊著什么事情,形色嚴肅。我不敢打攪他們,遞了茶水放在小桌子上,便輕輕地退到隔壁屋里看書。
劉村長看見我,轉向父親問道:“就是你家這個老二,考了全校第一名吧?”
父親點頭說道,“是的,成績還行?!?/p>
“女娃成績再好也沒啥用,嫁人了還不是便宜婆家。不過聽三叔說,她挺會養豬的?!闭f著,劉村長端起茶杯吹了吹。
“養得挺好,眼看快有三百來斤,剛懷上豬仔,等生了豬仔換了錢,就不用經常拖欠娃們的學費了,他爺爺的老毛病興許可以到縣醫院看看?!备赣H不太擅長揣摩別人的恭維,他純粹地以為村長只是關心家事。他顧不得喝茶潤喉,還想繼續說下去。
村長咳了一聲,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面。
“前天,鄉里又給我來文了,說是我們村里,最近不少耕地被挖空燒成了磚頭,往小了說,那是村民把田賣給你的,也不是你白占,屬于正常的買賣。往大了說,這可是占用并破壞國家耕地資源?!贝彘L不緊不慢地說完,意味深長地給父親遞了一根煙,然后從懷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公文放在桌子上,攤開來,轉個方向指給父親看。
父親的臉色又紅又白,嘴角緊閉,不吭聲。
他是一激動就容易臉紅的人,別人也經常通過觀察他的臉色,判斷接下來要說什么話。
“我也知道,前些日子鄉里來人找你收過賬了,但是那錢沒到鄉政府的賬上,被那幾個人私下黑了?!辈坏雀赣H開口,村長又連忙說:“其實,這也不能全怪你,你是把錢繳了,但是沒有收據呀!”
父親仍舊不說話,他站起身來回到里屋,用鑰匙打開柜子,取出一個箱子,又換一把鑰匙打開箱子,取出一個油跡斑斑的黑色帆布包。仔細地拉開鏈子,抽出紙張卷曲且通體泛黃的破本子握在手里,顫抖著坐回原來的位置。
這是父親做磚窯生意以來所有的檔案記錄,本子里還夾有不少收據。
他戴上一副破眼鏡,小心翼翼地翻頁,抽出一張收據放在劉村長面前。
收據上清晰地寫道:1996年9月1日,上午9點13分,于張存義家中收到稅費:陸仟柒佰捌拾伍元陸角整。付款人:張存義。收款單位及辦事員:大南縣旺集鎮政府,桑大福。蓋有紅色印章,并且雙方均在各自簽名處按有指紋。
劉村長一看,臉皮繃得難看。
此前,他所了解的是沒有簽字和印章,只是簡單的書面收據。于是不得不訕笑道:“現在都實行公文公章辦事,這種簽字及個人指紋已經不好作數了。”
“有蓋章也不算數?”父親面露疑惑地問。
“這個章是桑大福仿造的,你看,真章是長這個樣子?!眲⒋彘L從拿出檔案袋里的其他文件,對比兩個公章的式樣。
接著他又說:“現在不僅要蓋章,還要鄉長簽字,兩則缺一不可吶。你看,你這個收據怎么沒讓鄉長簽個字?”
父親壓根沒想到會這樣,此時像吃了一顆釘子在心口絞痛,青筋在他得額角繃得分明,他痛苦地握緊拳頭,抵住額頭說道:“你們知道,錢我繳了,誰知道是不是被桑大福黑掉,總不能吃公糧的人犯了錯,結果讓無辜老百姓承擔……”說完,父親猛吸了一口煙,把煙頭重重地摁滅在桌沿上。
劉村長面露尷尬,但是很快,臉上又恢復了慣常的笑。
為了緩和父親的情緒,他站起身拍拍父親的肩膀表示安撫。他沒有接過父親的話,只說茶涼了,拿起水瓶往自己的杯里添了熱水,又準備給父親的茶杯添水,一看還是滿的,只好收起水瓶放回在原處。
“不過啊,存義”,劉村長喊了一句父親的大名,把姓字省了,顯得更加親近。
“要我說,你繳的那些稅費,確實沒有錄入鄉政府的檔案里,桑大福一年前就被開除公職了,他的簽字和指印,公家也是不認的?!眲⒋彘L說完,假意嘆了一口氣。
“我來幫你想想辦法吧,爭取不讓你受屈,不公的虧咱不吃!”連我這樣的小孩,聽了都覺得虛假。
他低著頭,湊著父親耳旁小聲嘀咕了好一陣子,一邊比劃著手勢,一邊吐沫星子在嘴角亂飛。
末了,他停頓下來,抬起臉,盯著父親的眼睛,用力地朝他點了下頭。
后來的幾天里,劉村長經常來我家找父親。
最近一次來,他在腋窩里夾著一個嶄新的檔案袋子,大步流星地走進我家堂屋,神情得意。
他從抽出檔案袋里的一張蓋有紅字大章的營業執照遞給父親,砸吧著嘴沒說話,只是眼角飛揚,滿臉得意地笑。走時,還不忘拍拍父親的肩膀,并囑咐父親把營業執照套在相架里裱起來,掛在堂屋的墻上。
“你家以后就不是經營黑戶了!”劉村長得意地閃出院門之外,身后傳來這一聲大喊,恨不得隔壁鄰居都能聽到。
這張營業執照從來沒有被掛在墻上,父親只是把它收起來,鎖進箱子里。
母親深感不解,就問父親:“我們家的窯廠開了三五年,年年各種費金繳了一遍,怎么還是經營黑戶?黑戶還可以交稅?”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換了新的領導,上屆的政策就被新官否了?!?/p>
母親哦了一聲嘆道:“我的娘哎,那就求老天爺保佑這個新官當得久點!”
說完接著忙碌去了,她并不知道村長用營業執照和父親交換了什么。
05 送魚
年關將至,不少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陸續回村,他們穿著鮮亮,儀表白凈,像是一道亮光照進了土褐色的村莊,讓整個村子明朗起來。街市上漸漸有了過年的氣氛,馬戲團架在十字路口,每天響著震耳的音樂,敲鑼打鼓地吸引路人,一張門票五角錢。
街市兩邊的門店,貨物堆得溢出門外,加上絡繹不絕涌進的來客,更像是一排即將擠爆的膿包,買家與賣家大聲嘶喊著討價還價,猶如膿包上哧哧作響的飛蠅。街道兩邊的地上擺滿了售賣的年貨,這讓原本并不寬闊的街道更加擁堵,不過人們喜歡這種熱鬧,越是擠得水泄不通,越是想往里湊,非要從最擁擠的地方買一些東西回來,仿佛這里的東西更好。
劉老伯擠不進去,就在街頭人少的攤位間踱步。他朝魚販子的攤位只看了一眼,魚販子就立馬臉上堆滿諂笑,急忙迎上來,問他想要什么魚。
劉老伯指了指面前的大盆,問他這魚是從哪里販來,看著不像養殖的。
魚販子一聽,心想眼前的這個老大哥莫不是同行?笑臉立馬變成一團皺紙,他問劉老伯要是不想買魚就不要多管閑事。
老伯說野生的與飼養的區別在于顏色及個頭,你看這盆魚才十來條,大小差距很大,而且顏色深淺不一,也瘦,一看就不是從漁民那里販的。接著又說自己喜歡吃野河里的魚,肉緊實。
魚販子見他并非特意拆臺,一團皺紙的臉很快舒展。遞了根煙給劉老伯,問他看中了哪條,價格便宜還包殺。
劉老伯扣起幾只魚的嘴,舉起來湊近翻看了下,示意就要這些。
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垢面婦人,撈起選中的魚兒朝地上狠摔,摔得魚兒紋絲不動,拎到后面清理。
殺魚的這會兒,小販與劉老伯閑聊起來。
原來,小販是來自其他鄉鎮的村民,這些魚來自大南河,趕在春節期間,想換點錢以備年貨。自從這條大河被挖機整修之后,他們的田地也有不少受損,村民鬧了幾次,全被鄉政府壓了下來,大家氣不過,就經常在夜間去河里盜魚。不過,大家抓魚也是經過村里干部默許的,他們的親屬們抓得更多。
“河岸現在都是混凝土了,撒網也更方便了嘛,以前是爛泥,站不住腳。”小販抽了一口煙,饒有經驗地說。
接著又問:“你們村有沒有去修河?”
劉老伯回答:“去了?!?/p>
“那,你們有沒有捉魚?”小販又問。
“沒有,村政府說,會給我們其他補貼……”
說到這里,劉老伯的腦袋嗡地一聲巨響,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煙,若有所思地發起愣來。煙頭在不覺間燒盡,忽然灼痛指頭,猛地被他彈在地上,他把灼燙的手指往冷水里一放,頭腦也清醒起來。
他接過魚,付了錢,不等小販找零便急忙回村了。
劉老伯沒有回去,而是直接去了我家。
此時,我和母親正在門口的池塘邊清洗宰殺的雞鴨,以備過年待客。
老伯走過來,把魚交到母親手里,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沒言語轉身就要走。母親對突如其來的魚困惑不已,她慌忙洗把手在圍裙上揩揩,上前拽住老伯的手臂,推辭著不肯收。
“收下吧,實誠給你家的,你不收,我也不要了?!眲⒗喜媛独⑸?,語氣里充滿悲傷。
看著劉老伯決心已定,母親沒再推辭。她朝著院門的方向大喊父親,又讓我把劉老伯迎到家里去。
劉老伯看見父親,面色更加難看,他顫抖著聲音說道:“大侄子啊,是我對不住你了?!闭f罷,伸手去抹眼角的淚。
父親也不禁悲傷起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管慌張地伸手找口袋,掏出煙,遞煙點火。趁著火還沒滅,也給自己點了一根。
“前天,我在村委會的小廣場上看人打牌,望見王艷她媽從村委會的雜貨房里出來,抱著立石碑那會兒用的大紅花兒。我就問她拿這個干什么用,她說村長找她幫忙,讓她把大紅花洗凈曬干,這幾天村里有一場喜事要辦?!?/p>
劉老伯清了清嗓子,接著又說:“我就覺得納悶,為啥村里有喜事,我這個大事小事都管的人既然不知道?”
“今天買魚的時候我才忽然明白,原來村長所說的辦法,是打你家的主意。無論如何,我都不該找他去說腰肌勞損的事兒啊!”他看起來很激動,嗆得一直咳嗽。
我的腦門像被雷霹了一樣,上前就問老伯他們打我家什么主意。父親卻對我厲聲呵斥,讓我滾出去別吭聲。
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當時我想不明白,自己也是為家里操心,為什么不能留在屋里聽他們說什么。
母親念著劉老伯還在堂屋和父親說話,今天又給我們送了魚,無論如何都要留他吃個午飯才行,并額外多炒了兩道菜,其中一道辣椒燒雞塊。做好飯,我去堂屋布置餐桌碗筷,帶葷的菜都送到這里了,廚房只剩了點菜汁給我們拌飯。
劉老伯意識到已是午飯時間,一味推辭要走。母親看這般情景,只說:“今兒特地留您,多燒了兩道菜,您要是不吃飯就走,就是瞧不起俺了?!?/p>
窮苦的主婦們往往舍得把最好的飯菜留給客人,因為窮,就更怕別人瞧不起自己。
06 吃相
飯后,我一如既往地把剩飯拌上飼料,端出去喂豬。
黑豬吃食的姿態一向優雅,不像其他豬爭搶著把頭拱到盆里撈食,弄得狼藉不堪。黑豬吃食不緊不慢,鼻子嘴巴都干凈,也不介意雞鴨和貓一起分享。每當母親看到,總說這只豬生得矯情,作為一頭豬,吃相還這么講究。
黑豬看見我端著食盆過來,歡快地從草窩里跑出來,搖著尾巴哼叫。
只是這次,它一口都不吃盆里的食物,一個勁兒用嘴拱我的手背。我指了指食盆,告訴它食物在這兒,再不吃飯就要冷了。黑豬不理睬,仿佛沒看見食盆一樣,見我站著不動,就朝豬窩里噙著口麥秸往旁邊甩。我想興許早上它吃撐了,現在還不餓,等晚上再過來看看,于是轉身離開。
黑豬見我要走,趕忙追到圈門,聲音換了腔調,嗷嗷直叫。我說,“既然你不好好吃飯,嗷嗷也沒用,看來得罰一次!”說完只管走遠,不理會它。
晚飯后,我去豬圈看了看,中午的食物絲毫未動,連食盆的位置都不曾動過。
我正納悶不解,心想黑豬該不會生病了吧。于是點了根蠟燭朝豬窩里照了照,黑豬正蜷縮著睡覺,背上除了臥著脾氣暴躁的貓,先前的那些“房客”們,僅剩一只年老卻依舊下蛋的母雞。其他的都送禮的送禮,宰殺的宰殺。
過年,是人們值得歡樂的節日,對牲畜家禽來說,卻是理應哀悼的日子。
我朝黑豬吹了吹口哨,黑豬也只是抬起眼皮看我一下,不動彈。由于快要產仔,黑豬身體肥胖笨重,姿勢疲了也就輕輕一動,生怕動靜太大把貓從背上甩下來,皮毛蹭到墻壁發出哧哧的聲響,貓咪覺得有趣,伸出爪子一撓。
第二天,昨日的豬食早已凍成了冰塊。我把豬食倒掉,重新換上新的食物,然后放在黑豬面前。它懶懶地從窩里站起來,走過來,把嘴伸到盆里喝水。
“是不是昨天的豬食里有雞骨頭,你聞到了,所以才不吃的?”我對黑豬說。黑豬沒看我,我覺得它能聽懂我的話。
“你是豬啊,雜食動物,你連雞蛋都偷吃過,居然不吃雞肉?”我接著又說。
說到這里,我才明白過來。黑豬不是不吃肉,它只是在之前“房客”的肉味里,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于是,我連忙跑去屋里找母親求證:“黑豬是不是也要被殺?”
母親正蹲在水池邊搓洗地瓜,眼眶泛紅,過了半晌才微微點頭,看樣子自從劉老伯送魚之后她就知道了。
“可是你之前和我說,這只黑豬不是用來吃的,是為了生小豬仔的?!奔幢阄颐靼琢俗蛱靹⒗喜膩硪?,但還不死心。
“等以后存了錢再買一頭吧。”母親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知道你養黑豬有感情,連雞鴨鵝養久了都有感情,何況它還這么有靈氣兒。”
“學費都交不起,還能再有錢買新的嗎?而且,其他的豬我不要……”除了難過,我還想起了經常交不起學費帶來的羞辱。
“它有孩子了,就不能等等嗎?”
“爺爺的病呢,也繼續拖著不治了嗎……”我越想越悲傷。
“孩子,你不知道啊,前幾天村長還找你爸,說是窯廠的公家費沒繳,逼著咱們繳錢……沒有錢,就拿你爸坐牢啊!”
“你說哪來這么多錢?一家老少七八口人,你爺爺身體不好,藥也不能斷。年年忙啊苦啊,就是不明白為啥年年都沒有余錢……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幾瓣,也就勉強夠花。別人都覺得咱家開窯廠掙錢,錢呢?隔個三五天,就來輛黑車停在門口,黑壓壓一大車子的人,問咱要這要那,到飯點了還得小心伺候他們吃喝,走時也不忘順點東西,就是再看不過,咱們平頭老百姓也不敢惹啊……”
有些人的吃相,往往還不如一只豬。
母親越說越多,打開了憋悶許久的話匣子,緩緩地往外倒苦水。正要去抱怨更多時,忽然又止住不說了,大概是意識到與一個小孩抱怨這些有什么意義,只會徒增煩惱。她繃緊了嘴,低著頭,恨恨地搓洗地瓜。
一雙忙碌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由于過度勞累,不到四十的年紀,指節就已經出現嚴重彎曲與膨大,不管多冷,她每天都要把手伸到冰水里洗東西,洗不完的衣服、鞋子、鍋碗……她的手指凍得暗紫,指背上幾道皸裂的傷口,像幾條蜿蜒爬行的小蛇,一直爬到她的手背,最后匯聚成一塊更大的凍瘡。
我低著頭,望著她瘦削佝僂的側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只能蹲下身來和她一起清洗地瓜,冰水的刺痛從指尖傳到胸口,凍住了心,也凍住了嘴,我什么話也說不出口了。
07 嚎叫
三天后,三五個大人來我家豬圈捉豬。
豬圈不大,黑豬卻能靈活地避開他們前赴后繼的手,還把他們蹭得滿身是泥,我正擔心他們使用棍棒繩索,黑豬一個猛跳,從豬圈跳了出去,像一支射出去的利箭,沖著圍觀的人群飛奔而去,人群慌忙向四處逃串。我趁亂推開了院門,心想如果天不絕豬,興許,它可以突出重圍,從院門逃脫,即便淪落成一只流浪豬,但不至死。
正待黑豬準備突圍人墻,三五記大棒迎面砸在了它的頭頂,黑豬一聲悶叫,緊接著前蹄一軟,栽了跟頭倒下。
完了!我的眼淚嘩嘩直掉,大聲喊著不要打死它……
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就當我不存在。他們只顧全身心投入到捉豬的狂歡里,一個小孩的哭喊算得了什么。
黑豬倒地的時候,人群趁勢用麻繩捆住了它的四肢,眾人大聲叫嚷著,胡亂拽起豬耳朵和尾巴,齊用力,把黑豬拽上了板車,立馬朝黑豬的身上繞了幾道麻繩,使勁拴緊。黑豬的身體被勒成幾段,肚子快要擠破了,里面的小豬仔竄動著擠壓著,只聽黑豬慘痛地低嚎。
一只、兩只……兩三只小豬仔被擠出了黑豬體外……掙扎一會,都不動了。
在場的村民驚大了眼睛,他們要么期望帶走活豬仔飼養,要么想吃它們纖塵不染的嫩肉。
村長滿懷欣喜,行動夸張地把綢緞大紅花罩在黑豬頭上。
一串鞭炮聲響起,人群亂糟糟地,跟隨黑豬一起出了院門。
母親站在豬圈門口嘶啞地喊著:“豬啊,來家里,豬啊,來家里……”一遍又一遍……我知道,她是在給黑豬喊魂。
黑豬是在村口的大楓樹下被宰殺的。
被宰前,村長還來了一場演講,村民對演講內容都沒興趣,他們只琢磨著手里的碗盆大不大,夠不夠裝下新鮮的豬血。
我能想象得到,這時的他們多么像一群分食腐肉的蛆蟲,你推我搡,剛剛站在第一排的人很快被擠在后面,然后又削尖了腦袋擠到前面。
殺豬的時候,豬叫聲響徹了整個村莊,我躲在被窩里蒙住頭,不敢聽。
村民各分了豬肉領回家里,之后每當碰見我的父母就說豬肉好吃。村民也時常三五個人聚在村口吃飯、閑聊。
有人說:“以為沒閹割過的豬肉會有腥味,沒想到不但不腥,肉還更香,也有嚼勁。”
另一個人說:“這和是否閹割關系不大,主要還是黑豬品種的肉才好吃?!?/p>
第三個人卻說,“以上說法都不對,關鍵在于豬的喂養方式,俗話說,吃什么東西長什么肉,你看它天天吃的和人差不多,長出的肉當然也不一樣。”
旁邊有人笑著結過話茬,“要你這么說,豬身上的肉和人一樣,那是不是和你也差不多?”說完,大家起哄大笑。
被說的那個人,意識到自己剛被取笑為豬,連忙辯解:“黑豬吃的是張存義家的飯,要像也像他們家人的肉才對嘛!”
那人自覺話茬接得不錯,手摸下巴,歪歪頭咧著嘴想笑,眼角還不忘向四處瞅著,想看大家是否也跟著要笑。只是大家沒有像讓他預期的那樣大笑,偶爾有人干笑幾聲,又不約而同地意會了什么,訕訕地不吭聲。
后來我也吃過很多豬肉,包括黑豬肉,但是我并不能判斷出這和那只黑豬的肉有啥區別,因為我沒有吃過它的肉。
我想,為啥黑豬一會像豬一會像狗,情感豐富,這大概是由于黑豬沒被閹割,沒接受閹割的豬仿佛有了思想,不像養豬場里的豬,只會吃喝睡覺,茫然不知地等待死亡。
人又何嘗不是,如果當初我不在它的身上植入太多的感情,也不至于在往后的無數個夜晚,做著同樣恐怖的噩夢。做個麻木的人,整日忙碌著吃飯睡覺,被別人蠶食的同時又蠶食著別人,有什么壞處?黑豬在死之前叫得那么凄慘,一定是思想帶來的痛苦,與其有了思想痛苦而死,倒不如把日子過得糊涂,死的時候也不至于那么痛苦。
可是,誰說黑豬死前的嚎叫不是一場英勇就義的高歌呢?
起碼在我心里,對它一半的敬意是它幫助我家熬過了一場家庭危機,剩下一半的敬意,我還沒有完全理得明白,明不明白不重要了,時間過了很久,我還偶然想起它,我家的孩子也聽過關于它的故事。
有時候我也在想,黑豬赴死時的嚎叫是否也會有種魔力,比如麻痹痛苦。不同的是,豬不像人,人在勞作的時候高歌,事后卻得了腰肌勞損,豬死了,它就不會再有痛苦。
豬也不像那條大河,雖然它的死與河有關,黑豬的死不過一場熱鬧但短暫的狂歡,河的死卻是無聲的漫長凌遲。
08 漫長的復活
大南河生病了。
鋼筋混凝土硬化的河岸像一把冰冷的利刃,隔斷水與土的連接。漸漸地,河水變了質、魚蝦死亡。加上河岸兩側的農戶不停地往河里排放畜牧廢水,這讓這條河越像一個得了重病的老人,茍延殘喘。更有甚者,河道無法涵養水源,旱災時無水灌溉,暴雨時難以蓄洪。
幾年后,我去外地讀大學,學的是設計專業。
有一年寒假,我像往常那樣吃過午飯,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劉老伯拿著幾張圖紙來找父親,與其說來找父親,不如說是讓我幫他看下圖紙,全村,只有我一個人學的專業懂得圖紙,他們當面尊稱我是設計師,背地里只喊我種樹的。
我攤開皺巴巴的圖紙看了一眼,兩條筆直的粗線中間橫寫了一行黑體字:大南河。再看圖名:大南河河道綠化種植設計。
我明白了,這是打算在河道兩岸種樹美化。
劉老伯問我圖上一堆綠色圓圈是什么意思,我告訴他圓圈代表要種的樹,不同樣式的圓圈代表不同的樹種。劉老伯哦了一聲點點頭,然后把臉貼近圖紙瞅了又瞅。
當然,劉老伯找我,也不僅僅是為了解讀圖紙,他還希望我去現場幫他們把把關,畢竟在他眼里,我好歹也是個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大學生,說不定另有高見。我心想,圖紙都有人專門設計,難道沒有專業種樹的施工隊?
當我來到河道現場,的確出我所料。所謂的施工隊不過是一群年紀五六十歲的老人揮著鐵鍬干活;所謂種的樹,也不過是只有拇指粗細的小苗。
這倒沒有什么好把關的,像種莊稼那樣整齊地挖個土坑,再把樹苗種進去埋上土澆點水就行了,他們當了多年的農民,比我更有經驗。于是我也只好隨處閑逛,順便回顧當年立的那面石碑。
石碑還在,四角破損,字跡模糊,歪斜地立在一堆雜草從里,看樣子經年未修。
石碑的正面還保留著一行大字:大南河清淤整治及加固工程紀念碑。原先朱紅的字跡褪了色,變成了褐紅。碑的背面,有后來涂改的痕跡,在原先詳細記述了工程的艱苦歷程后面,加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老百姓不艱苦誰艱苦?又在先前描述感人事跡的后面,加了一句:感人是個屁!
我忽然興致很高,蹲下身來細看,發現原市長的名字上被畫了個一顆龜蛋;
【前人種樹、后人乘涼】改成了【前人筑堤,后人洪澇】;
【利國利民、千秋萬代】改為【一人政績、貽害萬代】。
就連原市長的八字評語【堅固美觀、大氣恢弘】也慘遭狠辣的涂改:堅固美棺、斷氣恢弘。
后來得知,修完這條河道五年后,原市長因貪污巨款下臺,還把市政府建成美國白宮那般豪華。市長貪污被捕之后,相關的官員陸續接受談話,縣里也很快換了新任縣長。鄉長一看這個情形,不禁慌了起來,于是三天兩頭往縣政府跑,名義上是匯報工作,實質為表忠心遞上投名狀。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排除異己拉攏同黨,第二把火歷數前任遺留的工作難題,第三把火便是領了軍令狀再交一份看似漂亮的答卷。既然歷數了前任遺留的種種問題,難免會有自我撇清與推卸責任的嫌疑,為此,不得不在前任遺留的問題上找一兩處加以改善,否則何以彰顯自己的價值與責任。
不多時日,鄉政府接到縣里的指示,說是縣領導將要考察河道。辦事員詳細列舉了考察安排,注意事項細碎繁瑣,甚至具體到吃喝拉。好在給足了鄉政府準備的時間,也算厚道。
經過幾次現場演習,鄉領導對接待縣長考察終于心中有底,他站在橋上,雙手背在身后,瞇著眼望向遠方,想象著縣長可能要說的臺詞,一字一句斟酌著如何回應。忽然一個激靈,想起石碑的事來,接著又想起石碑上面的贊辭,不禁芒刺在背。起初,鄉長想把石碑推倒,沉到河里一了百了。轉念一想,石碑當年也在電視臺上大肆露面,萬一縣領導問及石碑之事,想推卸責任都沒個依托。
因此,便有了以上碑詞涂改之事。
不過我所看到的涂改內容,也不全是鄉長的意思,比如“老百姓不艱苦誰艱苦”,以及“感人是個屁”應該是后來村民自己加的。
河道如期接受考察,縣領導也按事先安排提出了整改措施,鄉政府領導如愿以償地坐穩了位置,更是義不容辭領了任務。
這不,劉老伯在鄉鎮領導的指示下,領了圖紙帶工人種樹。
種樹,是最容易在近期顯出效果的辦法。
大家經常談論環境健康、綠色家園,想讓河道真正健康起來也許很不容易,但是種樹遮丑不失為一劑快效藥。
第二年秋季,暴雨如注,連綿不絕地下了一月。天公不作美,河道非但沒被綠樹遮丑,樹苗還被洪水連根沖走。更靈驗了石碑上的戲謔之詞,真正展現了“前人筑堤,后人洪澇”、“一人政績、貽害萬代”之狀,有人感慨石碑上的戲詞一語成讖。
其實,也不是這年才有洪澇,自從河道改直硬化之后,每逢暴雨,上游的雨水便以破竹之勢涌向下游,下游的農田經常慘遭水淹,只不過受災的規模不大,也不屬于我們鄉里,所以鄉民鮮有知情者。這次的暴雨連綿一月之余,下游早已壯闊如入海之濱,上游的水患很難排出,導致兩岸田宅受災嚴重,老百姓萬人失宅,良田千畝被毀,十分慘重。
推動社會進步的途徑不是天下太平,而是黑暗得以曝曬于陽光之下;改變這條河道命運也不是風和日麗,卻是一場尋常不過的秋澇。
痛定思痛,是生為人的一大優點,尤其是我市備受全國人民關注,我縣也成了重災地區之后。
水患結束,不少專業人員經常來這里勘測河道,陣勢終于不再驚天浩大,他們由于頭戴草帽,身著粗衣,經常被村民誤以為抓魚的。真正干實事的人,往往沒有什么架勢。
這一年寒假,我回老家路過橋頭,看到一面山墻上貼了大幅圖文公告,駐留細看,是關于河道改造的圖紙內容。平面圖上的河道不再是筆直的兩條線,而被設計成優美的曲線,有灘涂也有河心島。圖幅下方,整齊排列著不同河段位置的駁岸剖面圖,河岸類型又分為砌石擋墻、石籠駁岸及草坡入水駁岸,唯獨不再是鋼筋混凝土了。
這些駁岸,不正是當年劉老伯帶領村民修筑的河堤嗎?
09 回家
時光匆匆又過去了十年。
去年春節回去探親,聽家里人說,部分河段及灘涂已被劃為野生動物保護棲息地,每年秋冬季節,都有很多遷徙的白鷺在這里落腳,補充食物。遺憾的是,自從工作之后,回老家看到的風光只有冬季,沒有春夏。我想以后選個春風和煦的日子,再看一遍家鄉的這條河。
心之所念,必有回響。
剛回到家,看見母親正彎著腰在小菜園里摘菜,菜園里長滿了各種瓜果蔬菜,那是母親最樂意施展才智的地方。母親看見我進了院子,先是一愣,又定了定神,以為自己眼花了,接著是歡快地手舞足蹈。
她是猜不到我能在寒冬之外的其他季節回家,這著實讓她驚喜一把。
鄰居劉嬸送了一籃子槐花過來,當年我可是恨透了她,因此只朝她笑了笑就走開了。母親見她過來,倒是十分熱情,臨了,還抓了一把蔬菜放回她的籃子里。劉嬸走后,母親對我開啟了一通“媽媽關懷”,全都離不開吃喝,不等我回答,她又著急地把冰箱里的好魚好肉拿出來解凍。終于忙完了,她才肯踏實地和我說起話來。
我問母親:“媽,劉嬸什么時候與我家重歸于好了?她家以前可是你的仇敵?!眲鹨患以浵霃母赣H手里搶走磚窯的經營權,失敗后怨恨在心,使了不少壞事。
“都說窮鄉僻壤出刁民,現在已經不窮了,這下大家也都不刁了?!蹦赣H輕描淡寫地說,看她神色,想必早已原諒了他們。
“我可沒您這么大度,我還記得劉叔當村長的時候,把我養的黑豬給陷害了?!蔽倚睦锵胫?,卻沒有說出口,說了怕惹起母親傷心的舊事,不值得。
母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著說道:“我知道,你是個記仇的小孩,把她家田里的南瓜剖開,慫恿你弟在里面拉屎,糟了屎的南瓜提前成熟,又被劉嬸摘回家做飯,還壞了人家一鍋好粥?!闭f到這里,我和母親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剛燒完午飯,父親就回來了。
母親說父親年紀大鼻子越尖,有什么好飯都不用喊,幾公里之外就聞著味兒回來了。
自從我們姐弟幾個長大之后,父親就不再燒窯了,一來我們大了,有掙錢的能力;二來為了保護耕地,政策上也不允許工程建造使用粘土磚。父親在五十歲的時候,突然做了村長,忙活了十來年,今年正式申請退休。
曾經我也問過母親,父親最不喜歡和官場上的人打交道,怎么自己也去涉足了。母親說不止我一人這樣不解,她也問過父親。父親只是說:“村長不好干了,老的干不動,現在年輕人喜歡去城里打工,沒人愿意干?!逼鋵嵶钪匾?,是吃力不討好。
直到父親退休,鄉政府的人還經常找他談話,很多時候會讓劉老伯當說客,希望父親再當一年代理村長,等找到接班人之后再退。
說曹操,曹操到。才剛吃上午飯,劉老伯又來找父親了。
劉老伯剛進門,母親便戲言道:“三叔,您怎么又來了呢?姚家耕地上蓋房子那事我家存義可管不了,現在國家不讓蓋,要蓋就得選他家的宅基地。”
然而,嗔怪歸嗔怪,母親還是笑著給劉老伯讓座,邀請他和我們一起吃飯。后來,聽聞劉老伯是吃了午飯來的,她又忙著泡了一杯綠茶遞來。
劉老伯看了一眼茶,滿臉笑容地稱贊:“喲,這茶葉好,碧綠碧綠的,一芽一葉?!?/p>
父親向他笑道:“小孩從外地帶回來的,咱這兒可買不來這么好的茶,貴著呢?!?/p>
劉老伯端起茶,笑著點點頭,小心地嘗了一口。
其實,茶倒不是什么很好的茶,也不貴,不過是父親一向喝的糧食茶。只不過這個時候,他很需要炫耀一下。
“弟妹啊,我來找存義不是為了姚家蓋房子的事,也不是莊家婆媳矛盾的事。我就是找他借一下漁網,下午我去河里捉點野生魚,清明節了嘛,孫子要和他爸回老家了!”劉老伯看著很高興的樣子。
轉向父親,又接著說:“你閨女今兒也回來了,要不你也去抓點魚兒?”
父親一聽抓魚,就來了興致,匆匆吃完最后一碗飯,便去雜貨間尋找漁具。
抓魚,是父親一貫的興趣愛好,在我們小時候吃不起肉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去河里捉魚。
午飯后,我也跟著父親與劉老伯去了,這條河就是當年因洪澇災害而徹底改造的大南河。
我們走過綠油油的麥田,穿過金黃的油菜地,繁茂的枝葉擋住了通往河邊的小道,劉老伯熟練地用樹枝撥開它們,不傷一枝一葉,打開了一條光潔的田埂小道。我順著田埂低頭看著路,走了良久回頭一看,才發現已經置身于田地的中央,像一枚石子投在金黃的海面上,行走時揮動的雙臂,是那個一點點漾開的波紋。
蜜蜂在耳旁嗡嗡地飛,想起小時候在菜花田里抓蜜蜂,抓了蜜蜂去擠它頭上的蜜囊,蜂蜜流到指尖,再用舌頭輕輕一舔,就有一股清甜。我采了一截菜花叼在嘴里,一上一下,好久沒這么悠閑愜意了。
雨后的河岸上,草木正在散發著年輕的綠。河水像流動的琥珀,攆著風,一波追趕著一波,朝遠處跑去。
劉老伯和父親往魚簍子放了魚餌,在河里分段放置了幾處。等待魚兒落網的空當,坐在河邊的石塊上抽煙閑聊。
這時,劉老伯指了指河岸,問我:“侄孫女兒,你看這個,像不像當年我修河時做過的樣式?”
他還記得我是學環境設計的,對這個有所了解。
“基本算是,這叫石籠駁岸,使用鋼絲做成籠子,再把石塊磚塊放里面封起來,置在河邊護坡用的。不過,我覺得,您當年用藤條和柳木編的籠子更加高明?!?/p>
劉老伯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科班出身的人這樣稱贊,頗為不好意思,但是他又十分高興,于是又問:“你說說,高明之處體現在哪里?”
“藤條和柳木在第二年春天會發芽,長成樹苗,不僅美化河岸,根系還能緊緊抓住河堤的泥土,起到很好的護岸效果。但是,鋼筋會被腐蝕生銹直至斷裂,活著的樹根不會?!蔽艺f。
只有自然的東西才有生命。
劉老伯低著頭靜靜地抽煙,若有所思地說:“這不白瞎了二十年的光景么,要是那任市長不來視察就好了!早知道用我那一套,咱們和這條河也不用走那么多的彎路,是不?”
“很多挺好的事,不知怎得,就變成了壞事?!备赣H瞇著眼睛說道,他的話好像是在點評修河那件事,好像又在說別的事。
其實,不管是修河這件事,還是其他事,人世間的事,出現倒退的情況并不罕見。也許有幸,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還能重新出發,比如這條河的命運。
我坐在河邊,看著傍晚的余暉把河水染成金湯,風又把金湯搓成一個個細碎的金子,攆著風兒追趕,嬉笑著倒向水草,再疊摞成一堆浪花散開。
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再過五分鐘,孩子就要放學回家了吧。不知他們是否也會著急回家,心中掛念著某事?大概,沒有小孩會像我小時候那樣養一只黑豬。如果黑豬還在,它應該很喜歡帶著豬仔在這里啃食青草。
父親與劉老伯收拾完魚獲,準備回家。
我還想多留一會,再看一會大南河的美。將一幀幀美景攝入瞳孔,裝滿了,再輕輕地閉上眼睛,這條河的美,便能永遠儲存在心中的相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