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美好的,彩虹般的回憶。而我,很不幸的脫離了大部隊,獨自游蕩,在這一片黑暗的天地里,分不清看不明,只想快點逃離,不管逃到哪,都算是晴天吧!
我出生的前一天,是爸第一次離開的時間,雖然離開不是他的本意。因為打架,把人打了個六級殘疾,進去了。總之,我的童年就是在這樣悲催狗血的劇情中開始的。
1、
7歲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只能寥寥記得幾件事情。
記得,那時候居無定所,今天住在爺爺家,明天在姥爺家,還有大舅家,也會經常住在飯店隔出來的小屋里。本該稱作“家”的地方,一直空置的。
記得,還很小的時候,大概4歲的樣子,你在飯店工作,我自己拿著一個小盆,穿越了小半個鎮子跑到那家飯店。也許是想你,也許是想給你捧個場,沒有什么印象了。說起這段的時候,你總會在絲絲后怕的神色下面,隱藏著說不明的自豪感。
記得,一年冬天,因為伙食不好,賭氣不吃,自己跑去河上滑冰。老舅,家里排行老五,也是最小的一個,當時還不到20歲。勸我未果,最后暴力揍一頓,把我扛回家。可能因為這件事,在我上初中的一段時間,跟他的關系鬧得很僵,當然是我挑起的。跟他和好后,還跟我提起這件事,用他的話說就是:怎么叫你也不聽,怎么叫都不聽,就在冰上低個頭,一只腳在那戳啊戳,能氣死人。我記的不太清楚,只能自己腦補了一下畫面,還挺有喜感的。
還記得,在幼兒園,把自己開除。那次是生病,你帶我去打針,打完針在幼兒園門口吵著買了兩根糖葫蘆,生病的特權。上學自然遲到了,那時候還沒電話,你也分身乏術沒有請假,當時老師對我說:“下次不許再遲到了。”你在旁邊連連道歉,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想的,也許委屈,也許為你打抱不平,嚎啕大哭的喊著要回家,誰勸也沒用,只好回家,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那時候是哪個班?哪位老師?同學哪個?完全沒有印象了,只記得幼兒園的位置,每次路過的時候,都會不自主的往里面看看,但從來沒有再進去過。
最后是你第一次送我去學前班。對幼兒園的陰影,讓我無法獨自面對學校,面對老師,還有這么多陌生的小孩,我不讓你走,你走我就哭著要跟回去,無奈之下只好陪我學了一上午的abcd。有群小伙伴一起玩鬧,讓我很快接受了新環境,也不用陪讀了,你是下午走的。
2、
你走了,是真的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道去了哪,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我也不知道你走之前有沒有在我玩鬧的時候,深深的留戀的看我一眼。輕輕的,不讓我聽到一絲聲響。
那時候我已經記事兒了,可是不知道是誰硬生生的把那塊記憶挖走,我覺得我應該有一段記憶,是關于那天是誰接我回家?當我要找你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找不到你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那段時間我是怎么度過的?
放空的兩三年,不愿記憶、不愿想起、也不曾追問。
3、
人是健忘的動物,歡笑或傷痛總會被時間慢慢沖淡。小學三年級,讓我開始正式的認識這個世界,開始意識到這是一段沒有自由的童年。
其他孩子的童年,一般都是三點一線:上學、回家、出去玩。而我,是兩點一虛線:上學、回家、偷偷出去玩。
因為爺規定:出門就上學,放學就回家,不許在外面玩。硬性規定,不得違反,抓到一次打一次。放學后,想出去玩只能跟爺打游擊,遠遠的看到他下班,我就趕緊往家跑,我很小心,只在家附近并且視野開闊的地方玩。
除了限制人身自由之外,他還樂忠于監督我的學習,每天都會督促檢查我是否完成作業,如果完成了,他還要給我開小灶,對我小考,考試的頻率,看他心情。如果他開心了,就時常的考考我,多數情況下,我會讓他暴跳如雷,然后對我一頓拳打腳踢。粉碎他的好心情,也許是我那時候,對他最致命的報復吧。
九九乘法口訣應該每個人都背過吧,我也不例外,還是在他的監督下。我背了沒有十遍也有八遍,為什么背這么多次,因為我特么緊張啊,背錯一個就是一巴掌,然后踹出門外繼續練。猶記得當時他的猙獰面目,還有二叔老姑喊著:“行了行了”的滑稽嘴臉。我不需要這些不痛不癢的勸解,這樣只會助長爺的氣焰。整個人都沉浸在恐懼當中,不知道哪句莫名背錯了,那張如木板一般堅硬的手掌就會落在我稚嫩的臉上。
精神的傷還未走遠,身體的痛便悄然來襲。我就像在大海中的小船,任由風浪侵蝕,無根無萍。
沒有你在的日子真難過。
4、
黑夜中,哪怕一點的光亮也會支撐我不被黑暗淹沒。我的同桌,琳,就是我的一點光亮。
她父母都是鮮族人(朝鮮族),很漂亮,學習很好,用現在的話就是:學霸+班花。她家離爺家很近,隔著幾戶人家。每次有不會的題目,都會跑到她那去請教。
一次爺給我開小灶,自創了一道,我上了大學都解不出來的數學題目,如題:
一只鴨子,從河的下游游到橋邊,用了多長時間?
沒有速度,沒有距離,其他因素都不考慮我也沒法答上來啊,我真不知道他是想考我數學還是哲理。
我現在也想不明白,爺連個小學一年級文憑都沒有的人,哪來的自信出題考我?
結果顯而易見,我是答不上來,也不敢問,只能支支吾吾。當時也不知道他是恨鐵不成鋼還是惱羞成怒,痛斥我一頓后,讓我向琳請教。其實能請教什么?不過是找個臨時的避風港而已。
我很慶幸很感激,在這樣的日子里,有一個溫暖可人的同桌,用比較另類的方式給我遮風擋雨。
曾經琳在座位上扭捏地跟我說過一句話:以后要成為我的妻子。木訥的我沒有說話,只是看她害羞的樣子很想問:你說啥玩意兒呢?每次回想起這件事,都想給自己一嘴巴,可惜了。
對她,同時還有濃濃的愧疚,不是她對我有所求,而是在我內心認為欠了她的。她用微弱的光亮陪伴著我,等她的光亮熄滅,同樣深處黑暗的時候,我卻沒有拉到她的手,讓她迷失了方向。
她父母離異了,因為他爸不務正業,她媽忍無可忍之下選擇了離婚,到外地掙錢去了。她爸還是繼續在外面瞎混,她也到爺爺那了。經常我會問自己:如果兩個黑暗的世界緊緊相擁,也會彼此溫暖吧?我想是會很溫暖的,但是,我沒有。
那時候的我,漠視了所有的親情、友情,不懂如何去愛、不懂如何去面對,也不懂如何挽救。就這樣,小學畢業,她去了她媽那里生活了一年多,悄無聲息走的,可能也只是對我來說吧。等她再回來的時候,物是人非,我不再是那個苦瓜臉,她也不再是那個常相隨。
現在經常會幻想著,讓雷劈一下,唰的一下穿越回去,拯救她于水火。曾經她給了我溫暖,我理所應當回報她肩膀。
5、
五年級,爸出來了,然而,我們之間的關系猶如東非大裂谷一般,跨越不得。他自己回了所謂的“家”,我繼續在爺家寄養,我不恨他,因為完全對他無感,貌似他也是這樣的感覺。
忘記是什么時候,爺帶我去探望過他一次,記得臨走的時候,他拉著我,送我們,我像脫離陌生人一樣,將手抽出了他的手掌。其他的,說過什么話,做過什么事沒有印象。
他開了一個修車鋪,我跟他的唯一紐帶就是,偶爾路過修車鋪的時候,找他要點零花錢,一塊兩塊的樣子,他只會說:自己拿。
六年級,你回來了,再一次見你是在我們所謂的“家”的院子里,記得那時候,你站在院子里,表情痛苦,我站在門口皺著眉看你,奶跟我說:那是你媽!是啊,那是我媽,我怎么沒有印象呢?你走過來抱住我哭泣,我怎么沒感覺呢?你的呢喃細語:對不起,我回來了。我怎么也無動于衷呢?
你們關了修車鋪,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我終于過上了正常的生活,不用再回“監獄”了,有點刑滿釋放的意思。
然而生活總是不盡人如意。我和爸的關系依然冰點,甚至更甚。你回來之前,他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回來之后,他接過爺的接力棒,扮演起“打手”的角色。他對我的態度,也從無視轉變成厭惡,我不清楚是做了什么他不滿意的事情,還是說只是他自己的毛病?
有種才出虎口又入狼窩的感覺。爺對我的打罵至少不會無中生有,他完全當我是個出氣筒,他哪里氣兒不順了就罵,哪里做錯了就打,即便我是無辜的。
那天下午正在上課,爸來班級上找我,我有點興奮,那種久旱逢甘霖的興奮,上學這些年從來沒有家人來學校找過我,家長帶著其他同學一起回家的背景,在我眼里一直都是最美的風景。當老師叫我名字的時候,我急不可耐的站起來問:老師,今天留什么作業?是不是很可笑的問題,還不知道什么事就要走的節奏,老師也這么覺得,讓我出去先問問是什么事兒。我尷尬的往外走,剛到門口,就被一腳踹回來,然后聽到:收拾書包跟我回去。老師沒有說話,教室里安靜的只剩下我裝書包的聲音。
我渾渾噩噩的走出教室,跟著回到飯店。激烈的爭吵讓我畏縮地待在墻角,我不知道什么情況,為什么你們吵架要把我帶回來?最后我聽明白了:人我帶回來了,咱們一家三個人一起上路吧!真特么的莫名其妙啊,我犯了什么錯要讓我死?難道投錯胎就是我的錯嗎?我當時應該大聲質問他的,可是沒有。我只是目光呆滯,像個木雕一樣站在那,兩眼愣愣的望著他。最后還是沒有動手,你把我推到門外,讓我去爺那。
茫然的往爺家走,不知哪里是歸處。我像對這個世界起了強烈的排斥反應,感覺后背的書包是山,周圍的空氣是水,身邊的人都是魔鬼,就像是一場噩夢,逃不了醒不來。
6、
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渺小,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恐懼。向往自由的火無法抑制的燃燒。
然而,第一次向往的自由卻被我定義成為所欲為。
翹課、打架、上網、談戀愛、離家出走、第二次開除自己。
你知道管不住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讓我做出太出格的事。
爸應對的措施是打罵、打罵、打罵。我的臉上印滿了他的巴掌,身上附滿他的腳印。我只當是被狗吠了,讓狗咬了,實在受不了了,我就跑唄,反正追不上我。前前后后離家出走了三次,最長一次七天,就這樣混到了初三。
那年奶生病了,胃癌晚期,會很餓,但吃不下任何東西,感覺胃里一直裝的滿滿的。冬天,奶走了,走之前跟我說了一句話:我不想活了,你要好好的活著。我拉著她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流著淚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不停的點頭,鼻子發出悶“嗯”的聲音,讓她明白我知道了。
奶在家里是沒有發言權,跟我一樣,被欺壓的階級。我和她存在著一種類似同病相憐的感情。葬禮上,我沒有流淚,不想讓她看到我難過,我能明白她說不想活的意思,她解脫了,擺脫了病魔的糾纏,同樣擺脫了某人對她的欺壓和束縛,不需要難過為她送行。
可我不太明白奶讓我好好活著是指什么,雖然不懂,但我愿意遵照她的囑托去嘗試。
其實幡然醒悟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兒,我明白那些“為所欲為”都不是我想要的,叛逆也只是我批在身上的狼皮,兇惡的外表只是想掩蓋脆弱的心。這樣的自由也特么不是我要的自由,這根本不是自由,只是我自欺欺人的把戲而已。
7
重新拾起書本,重新定義自己向往的自由,把目標定在3年半后,不再留戀現在的茍且。
半年后的中考,考進當地的高中,剛剛達標。三年后的高考,剛過二本線。我認為這是我上學史上的巨大成功。
我把這兩次考試歸功于運氣,也許還有一點點應試的天賦吧。
然而生活總是上演猝不及防。當我還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噩耗傳來。
爸第二次離開,帶著一個女人,取走了家里的積蓄,留下了他的債務。
那個女人我很早就知道了,看到過他們在一起吃飯。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你,我選擇了沉默,只是不想被殃及。
你也是知道的,吵過很多次,然后冷戰,我上高中之后,爸就很少回家。
他剛走那段時間,你很消沉,經常在屋里默默哭泣,莫名發呆。也許為感情,也許為選擇。
站在十字路口的選擇,應該是最難的吧。你清楚選擇哪條路更輕松,至少不會背負太多的物質負擔,然而你沒有選,承擔起了這堆爛攤子。你說:了結最后一分情誼。
當時你要面對的是:怎么償還他留下來的債務,怎么處理一處爛賬累累的山場,怎么籌集我上學的學費。
山場是他跟朋友合伙經營的,本想賤賣能償還大部分債務,沒想到曾經跟他稱兄道弟的朋友們百般刁難,只給不到兩萬的價錢,你無奈,只好在協議上簽字,如果不簽的話,可能一分錢都得不到。
債務是他借的貸款,差不多15W,你東借西籌再加上賤賣山場的錢,勉強夠了。
學費的錢,借不到了,因為還貸款的時候,借錢已經借到內蒙,實在是借無可借,最后只能把飯店兌出去。雖然飯店的生意慘淡,卻是你這些年一磚一瓦壘起來的,應該是個艱難的決定吧!
就像你說的,了結與他最后一分情誼,同時也斬斷了對這個小鎮最后一絲留戀。
你去了省城打工,為了還債。
我去了遠方上學,為了自由。
8
離別時,一喜一傷悲,你含著淚揮著手,看著車漸行漸遠,我幻想著迎接我的自由。
大學兩年,雖然要為學費生活費,簡衣縮食,卻不覺得苦,因為我掙脫了身上的枷鎖。
其他同學都在忙著討論哪個女生好看,DOTA和三國哪個好玩的時候,我在為下一頓飯的著落二奔波,可是我樂在其中,因為這是我要的自由。
我在沒有你的地方狂歡,你在沒有我的地方堅強。
為了自由,我選擇性的遺忘關于你的付出。
年幼時,雖居無定所,卻為我拼湊出最美好的回憶;
叛逆時,雖放浪形骸,卻為我支撐起最放肆的過往;
困苦時,雖荊棘載途,卻為我搭建起最光明的出路;
我天真的以為,離開你離開所有人,我就可以真正的自由,卻不知,有種羈絆是斬不斷的。
第二年的冬天,我終于踏上回家的火車,沒有告訴你,怕你覺得我過不下去了。其實我國的挺好,就是想你了,可是我說不出口。
一路上我都在編排和你見面的情景,想象了千百種,都沒有想到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你略微佝僂的背景。
我默默的跟了你好久,終于,你聽到了聲音,回過頭愣愣的看著我。
我哭著抱住你,之前想說的千言萬語再也說不出口,只剩喃喃低語:媽,我回來了,對不起。
你兩鬢的白發和蕭瑟的背影,是我追逐自由的代價嗎?
對不起,我錯了!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年幼時,瘦弱的手臂無法掙脫枷鎖,等到掙脫了,卻又心甘情愿的重新拾起斷裂的鎖鏈,背負在肩上,繼續前行。
于是,終于明白,我要追逐的并非是虛無的自由,只是想去尋找那些不愿辜負、不愿拋棄的人而已。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只能寄托于幻想,去彌補虧欠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