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星辰以下,靈山邊緣,名之遠海。山有山靈,海有海神。遠海之濱,星殞大陸遠離凡界,星殞族人往生于此。
星殞族命系于星,星殞族人身軀無異于凡人,只是命長于天地。若一星殞族人逝去,便化作一顆星辰歸于夜空,另一星辰墜落,降生一嬰孩,頸處系藍色水瓶,稱之為星引。
星殞族人在八歲時停止生長,直到十八歲誕辰之夜,飲下星引,自會瞬間成為成年模樣。星辰命格里,星殞族人此生壽命自有定數,即使氣絕人亡,也會不停重生,只等星位如時流轉,才是星殞族人此生命盡之時,歸于天際,等待下一次墜落,重啟一生。十八年后若無星引,煙消云散,無可超脫。
遠海之底,海神一族庇佑一方,神人之軀,天賜靈力,卻最多也只能活過百年。
(一)
大概是凌晨,沖天的火光卻已經像另一個太陽燃燒在蒼白色的天空,我還在傷口愈合的疼痛中半夢半醒,夢里感覺到熱浪滾滾而來。忽然,止風搖醒了我:“扶桑,巖火山的火焰噴發了,快跑!”
迷離的雙眼還未完全睜開,我就被止風拖著向前奔跑,我也不知道身上有多少被鞭笞的傷口,每一處都在奔跑中撕裂得痛不欲生。
巖火島的奴隸們都拼命地向海岸逃竄,只有止風拽著我,被他們甩得越來越遠,而身后的熊熊火焰也越燃越近。
我無力地停下。
“止風,你自己走吧,反正我每一次都能重生。”
他瞪著眼睛吼我:“巖火島的火焰能毀天滅地,你被燒的連渣都不剩了,你還重生什么?趕緊和我走。”
“那樣也好,終于可以死了。”我笑著看他,甩開他緊握著我的大手。
止風終于獨自向前奔去,加入到那一堆亡命的奴隸之中。
身后的灼灼火焰,如饑似渴地向我撲來,我竟然有點像從前,期待母親的睡前故事一樣,期待那團火,一瞬間,讓我灰飛煙滅。
遠處的止風,回頭向我張望。
我不顧他,轉過頭去看鋪天蓋地的火海,身體里的血液全都要從傷口里迸發出來,想和那火融為一體,卻只見燃向四面八方的火,突然齊齊向我涌來,化成一把火紅色的利劍,插進我的心臟。
這是第二次,被穿透心臟。
那團火焰的熱量在我胸膛里急速擴張,我終于重重地倒了下去。
母親說人在死后會在往生的途中,把所有的前塵過往再匆匆經歷一次。我想我是真的死了,因為冥冥中回想起了從前。
(二)
從前的海神流明是我的父親,可能是我們海神一族以前犯過什么大錯,流明和人魚誕下的六個孩子,全都夭折在襁褓之中,那些痛失愛子的人魚也紛紛離世,不過父親也并未悲痛,因為那些人魚都是他的父親強行許配的。
直到他遇見了一個人魚,名喚若白,就是我的母親,母親患過重病,雖然在醫神的醫治之下起死回生,卻總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過流明還是忤逆海神族人的意愿,讓母親做他的王妃,而為了傳遞海神的血脈,海神族人開出的條件是要他同時娶了另一個身體康健的人魚岑煙。
未曾想,母親和岑煙相繼生下了兩位海神之子,父親說:“滄海桑田,經歷再多變遷,神的力量終究是為了守護人世。”于是我和弟弟,被取名扶桑,扶田。
母親雖然身體羸弱,卻對我悉心照料,很多個睡不著的夜晚,母親都帶我悄悄游出海面,浮在大海的中央,眺望星殞大陸的萬家燈火。
十四歲那年,母親終于在我的百般央求之下,答應偷偷帶我上岸。
那天是弟弟的生辰,母親托詞說我喝多了果酒,帶我回來休息。
踏上海岸的時候,夕陽褪下金燦的光,只有余溫照耀在同樣金色的沙灘,血色的霞光渲染了海天一線,海浪在柔和的光芒下,緩緩流淌。
我驚羨于從這人世,眺望大海的威嚴,天空的深邃。
只是那天,我并未踏進星殞大陸,也再也沒有過機會去看看我們守護的星殞族。
因為我們剛一上岸,就注意到遠方的礁石上臥著一個暈倒的小女孩,母親只看了一眼便說:“這是海中被拋棄的人魚。”
人魚,半人半魚,以女性居多,他們可隨意變換自己的形狀,不過在海中,人魚的身份極其卑微。
少數的男性人魚只能做個小小的海兵,如果碰上幾百年一次的戰事,又恰巧在眾多海兵中脫穎而出,可以領個司空(海底的官銜,教書的為司書,教音樂的為司樂,掌管奴隸的為司隸。)的軍銜,以后給海神的孩子講兵法,授劍術,倒也算是功成身退。
而眾多的女性人魚,不是侍婢,就是藝伎,若是在青春尚好的時候被海神一族挑中,從此榮華一生。
母親所說這被拋棄的人魚,就是在海底生了重病又無人醫治,只能被大海遺棄在礁石上,或是直接喂給那些嗜血的鯊魚。
“母親,她還有呼吸,我們把它救回去吧。”
母親卻異常冰冷:“那么多人魚不治而亡,難道你都要救?”
“求求您了,只這一次。”
“那你不想去看看星殞族人?以后這樣帶你出海的機會恐怕是沒有了。”
夜幕慢慢籠罩在星殞族翹起的房檐上,炊煙在夜色中裊裊升起。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堅決,看那人魚的呼吸一點點放緩:“不去了,趕緊帶她回去吧。”
后來,我每一天都未曾離開過她。
她叫靈溪。
父親倒是從未問過我救回的人魚到底是誰,只是他命海底的護兵們嚴加看守,沒他的命令我是不許隨意出海的。
自從有了靈溪,我倒是對那岸上的人世沒了那么多憧憬。
靈溪和其他人魚一樣,精通歌舞,我卻獨獨欣賞她的長笛,連一片隨手扯下的水草,她都能吹得曲聲婉轉。
我問過她為何生病,怎樣練出這一手好笛聲,她只是望向角落,一雙泛著光的眼睛,看不到底。
她說她從小便被司隸調教著能歌善舞,本來人魚要專攻撫琴,還要擅長舞蹈,但她一點也不喜歡,長笛這東西是無師自通,只能一個人在角落里慢慢吹,吹給自己聽。
“不喜歡就不要做啊,那么多人魚都千篇一律,你就別和她們一樣。”
“難道人魚的宿命不就應該如此?”
“從前是,從此,不是。”
于是我將靈溪打扮成男人模樣,對外就說是我的書童,隨我任意出入海底宮殿。
靈溪倒是頗有靈性,司書教我識字頌文,她總能吟誦一二;司空與我傳授劍術,她總能看著看著就可以同我拆解幾招;偶爾也會在廚房里動動手腳,幾碟甜品自是美味。
我的寢殿前,前幾年長了一株白玉樹(海底本沒有樹,珊瑚聚在一起,聚得多了,便長成樹的模樣,若是通體白色,如同白玉一般剔透,則叫白玉樹),靈溪來后不久,它便高的穿過屋檐。
悄無聲息的夜晚,我總和靈溪坐在屋檐上,看星光穿透海水,隔著白玉樹透明的葉子,泛白的微光照耀在靈溪的瞳孔里,仿佛她的笛聲也向那微光奔流而去。
我想所謂一眼萬年,大抵如此。
直到一日。
扶田約我討教劍法,扶田的劍法根本不如我,為何自討沒趣。
雖然納悶,我還是和靈溪來到他的寢宮。沒想到一進到殿內,扶田的手下便將大門緊閉,只剩下殿前他和他的司空仕恒。
“哥哥,我的劍法自不如你,不如讓仕恒和你討教一番。”
我們海神一族本是神人之軀,以靈術見長,長大后才能由海神親自教授。獨論這些劍法招數,我自然拼不過仕恒這種活了幾百年的司空。
無奈仕恒飛速起身,劍鋒咄咄逼人,我只好硬著頭皮與卻他對弈。
幾個回合后,我自是被他打得難以招架,弟弟只在旁邊冷嘲熱諷,干擾我的心緒。
突然,仕恒攻我側身,我踉蹌閃躲,他敏捷地收劍,又迅速刺向我,我還未反應,靈溪便擋到我面前。
那仕恒卻并未收手,我直直看著靈溪被他的長劍刺過心臟。
“靈溪!”
我慌張地扶助靈溪的肩膀,從背后環住她,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嘴角的血汩汩涌出,眼睛里也暗淡了光芒。
仕恒只愣了一下,竟然再次發力,那柄長劍穿過靈溪的身體,旋即穿透我的心臟。
我從來沒感到過如此劇痛,只感覺到全身炙熱又冰冷,目光深處,扶田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們,似乎一切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扶桑......我......”,我聽見靈溪的聲音縹緲地傳來,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回答她。
我們的微弱的呼吸混在一起,我拼盡最后一點力量,緊緊抱住她,我的頭沉沉地垂下,天地昏暗。
冥冥中,我想若是與靈溪一同如此長眠下去,倒也是我生之所幸。
可是偏偏只有我活了過來。
當時扶田便派人告知父親,說仕恒與我比劍時不小心刺中了我。
父親立時關了仕恒,命海底的司醫給我診治,沒想到我的傷口,在第二天卻奇跡般地愈合了,除了那疤痕,沒有一點點跡象證明我前一天還在生死邊緣。
眾人不解,那通曉神人軼事的巫師告訴父親:“只有星殞族人才有這重生的本領。”
一切昭然若揭,流明認定母親是和星殞族人生下的我,那年她帶我出海也是想去見我活在星殞大陸的親生父親。
我再沒能見過母親,我也不相信她會背叛父親。她直接被流明打散神靈,喂了鯊魚。
那晚我被囚禁在地牢,潮濕腐朽的空氣里,我割開了手腕,混著鮮血和眼淚的味道,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我想,一睜眼會有靈溪和母親在往生路上等我。
只是,我沒見到她們,而是被鞭打的疼痛抽醒。
刺眼的陽光直穿我的眼底,晃過神才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炎熱的島上,面前還是仕恒,拿著鐵鎖鏈不停地抽打我。
身后,傳來扶田的聲音,我只能像條狗一樣伏在地上,一邊忍受抽打的疼痛,一邊不停地抽搐著。
“哥哥,從古至今,海神只能一人,成王敗寇,你就在這巖火島了卻余生吧,對了,父親說,你有重生的能力,那不如讓仕恒多來教訓你幾次,讓巖火島上的奴隸引以為戒。”
他就那樣看著我,眼中仿佛燃燒著不盡的火,如同,這灼熱的巖火島。
巖火島里有座火山,相傳里面燃燒著地獄之火,一旦噴發,可以毀天滅地。
海神一族想把火山填埋,海底的罪人都會被流放到這里,搬運石頭和泥土,這巖火島氣候酷熱,不少犯人都死于疾病或是勞累,所以巖火島的火山至今也沒被填上多少。
那一年,我十七歲。
一切,戛然而止。
從此,我只能在巖火島年復一年,白天在塵土飛揚中忍受灼熱的太陽,夜晚,被銬上枷鎖,在仕恒的鞭笞下痛不欲生,我習慣了自己的鮮血散發在空氣的味道,習慣了聽見骨骼快速生長的聲音,習慣了伏在地上看落日的光灑在大海上,習慣了在疼痛的夢里想起母親給我講的故事,想起靈溪的長笛悠揚;這些習慣就在我撕裂的傷口間,埋下仇恨的種子。
后來遇見了止風,他是一個身手不凡的海兵,忠于職守,卻在一次和臨海的戰役里被當成了將軍的替罪羊,流放到巖火島,他也讓那顆種子繼續蓬勃生長。
巖火島上的罪人不甘淪為奴隸,總是想方設法地逃出生天,他們恨透了來自海底看管他們的司隸,卻又在被抓回來以后跪在他們面前乞求放過。
似乎除了我,他們都對生有無法擺脫的執念,甘愿忍受一切束縛,也要換得茍延殘喘的機會。
止風說,只要活著,就能等到機會。
沒想到,那座束縛他們的火山,正是機會。
(三)
被那把焰火之劍穿透心臟之后,我沉睡了許久,醒來后,巖火島上的奴隸們全都圍過來盯住我,眼神中閃爍著渴望。
原來,那團火焰穿透我的身體之后,就散化成一束束細小的星星之火,從心臟的裂口鉆進我的身體里,我再去看胸前的傷口,只有兩道深深的劍痕,和無數淺淺的一層覆蓋一層的鞭痕。
果然如止風他們所料,我的身體里融入了地獄之火,雖然沒有毀天滅地那樣夸張的力量,但輕輕一點便可翻江倒海。
沒人能解釋為什么,也沒人在乎為什么。
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那顆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只等我帶著他們,沖出巖火島,如同那團地獄之火一般,燃盡大海。
離開巖火島的時候,我看了看被折磨得殘破的自己,早已不復少年時伶俐的身影,眼角和額頭淺淺的刻痕,不再明澈只有沉靜的雙眼,下巴上黑白相間的胡須。
我在巖火島困了十四年。
盡管如今我可以輕易抹掉所有的傷疤,我卻想留著這副殘破的皮囊,那是所有對生命踐踏過的罪證。
很快,我們攻陷大海,扶田被我關進地牢,我任由那些跟我從巖火島逃出的亡命徒們,肆意地作弄原來海底把我們貶為奴隸的人,就像我們從前在巖火島那樣,無論是那些海神族人,還是司氏官吏,無論是那些海兵將軍還是人魚。
我去地牢里探過一次扶田,在陰暗的牢籠里,盡管他的長袍了無光澤,他看我的眼神里還是藏著利刃。
他質問我:“你為何對所有人都如此殘忍?”
“就像你當初對我一樣,就像你對被流放在巖火島的人一樣。”
“那是你們該承受的罪。”
“既然你們認為罪人奴隸就該被踩在腳下,那這次換成你們了。”
“請你不要把你的怒火燃燒到星殞族人身上,父親說無論海底怎樣,也不要去驚擾他們的生活。”
“那是你的父親!不是我的!”
我從前的寢宮被遺棄在那里,厚厚的水草覆蓋在殿前,我望見我的書畫衣冠還整齊地掛在墻上,遠遠伸手一探,靈溪的那只長笛便落入我的手中。
我獨自坐在房頂上,那棵白玉樹好像自我離開后便停了生長,還是那樣的高度,只是沒有往日的光彩,連星光投下的時候,都只能閃著慘淡的光。
海底開始彌漫著血腥的味道,我就那樣呆坐在屋檐上,可能遠處我看不到的地方,我的手下還未停止他們的殺戮,可能那些人魚遭受著欺凌,可能無數個所謂卑微的生命被遺棄,我無所謂,我只想在這靜靜地吹著那只長笛。
不知這樣混沌著過了幾天幾夜,我突然有點想去海岸上走走,去看看以前只活在母親故事里的星殞大陸。
(四)
一上岸,我便想起自己已有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我未來得及欣賞那漫天霞光,便沉沉地睡在了沙灘上。
“叔叔,叔叔......”眉眼間被什么扎得癢癢的,我睜開眼時只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蹲在我面前俯身呼喚我,松散的長發垂到我的額頭上,陽光從那幾束黑發間照在我的眼中,照向身后一片蔚藍色的海。
“嗯嗯,被你吵醒了。”
“叔叔,你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你是什么人啊?怎么這樣閑情逸致,在這兒看別人睡覺,還一看就是一整天。”
“這方圓千里住的都是星殞族人,我當然也是啊,只是叔叔你,肯定是來自凡界吧。”
星殞族人縱使聽說了我奪了扶田的海神之位,恐怕還未有人下海見過我的樣貌,既然她猜測我是凡人,倒不如就做個凡人。想起母親小時候給我講的那么多星殞族和凡界的故事,我大概也能描繪一二。
“的確。我本來只是南國四王子的貼身隨從,那天陪同皇家出宮狩獵,我追逐一只麋鹿,追著追著,眼前出現一片巨大的瀑布,那麋鹿便縱深一躍,消失在湍急的水流里,我的馬卻突然脫了韁一般,瘋狂地向前馳騁,把我也摔進了那片瀑布。”
她聽得入了神,不可思議地盯著我:“自古我們星殞族人是不能同凡人來往的,凡人闖入星殞族的也極為少見,族長若是發現了你,定會把你打回凡界。”
“我從民間那些關于醫神的傳說里,對星殞族有些了解。”,我好奇地張望四周,下午的陽光播撒在海上,我躺在樹下的陰影里,身前的沙灘上是一條深深淺淺的溝壑,看來她是怕我曬到太陽,硬是拖著沉睡的我到樹下。
“好不容易來一次,倒不如多呆兩天再走。”
“叔叔,聽說你們凡界的人都有姓氏,你呢,你叫什么?”
我從前在海底是排行老七的,“漆,漆白玉。”,我竟如此念著那株白玉樹,“你呢?”
我想摸摸她熠熠閃光的黑發,只是覺得突兀,想想還是算了。
“我們每個人的家門口都刻著名字,你隨我來就知道了。”
她轉身便向身后的那座山上奔去,山野的小徑之間,她就那樣恣意地奔跑著,間或她會停下轉身看看追在她身后的我,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打在她臉上,她就那樣莞爾一笑,又歡脫地向前奔跑。
好像自從和靈溪生死相隔,我便再也沒有這樣追逐過。
她說,我們在的這片海名叫普澤洲,是凡界的水匯向星殞大陸的地方,普澤洲滋養著凡界和星殞族的生命,這座山喚作普澤山,落在普澤洲那片巨大的瀑布旁邊,自是靈性非凡。
果然,山中草木茂盛,空氣里始終彌散著潮濕的青草味,鳥兒爭相啼叫,偶爾面前也會停留一只松鼠,大膽地打量我一番,又悠閑地向森林深處走去。
她的小木屋坐落在普澤山頂,樹枝裝點在木色的窗沿上,幾束花朵做成的花籃靜靜臥在門口的秋千上,房檐上還落著幾只木雕的小獸。
門前的一個小木牌寫著她的名字,上面有深淺相同的刻痕。她說,每過一年,便要像年輪一樣在上面刻下一道痕跡。
母親說所謂宿命,便是你眼中重復上演的巧合。
木牌子上面寫著“彌音”,我數了數,一共十四道刻痕。
彌音的小木屋后面有她的小院子,種的大多是蔬菜,晚間彌音在廚房煮飯的時候,我注意到門口那里四處堆放的野果,是山里的野猴子送過來的,還有圓滾滾的龍貓,放下幾棵松子便悄悄溜走,晚飯后,一只肚子上裹著白色紗布的兔子,慢悠悠地走到我們面前。
看來它是受了傷。
彌音把它抱在腿上,嫻熟地打開紗布,在書櫥眾多的瓶子里挑出一只,把里面墨綠色的草藥涂在那兔子的肚皮上。
“你肚子上受了傷,吃的太多傷口就愈合得慢,以后少吃點。”
溫暖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低垂的眼簾下睫毛閃動。
做一只溫順的兔子也好,就能繾綣在她的手心。
彌音忽然回頭看我,我來不及避開她的目光,好像被鎖住了一般,就只好那樣怔怔的四目相對。
恍惚間,看著她,我忘了自己滄桑的面孔,仿佛還是十四歲的模樣。
那小兔子突然從她身上跳下來,蹦跶到我的懷里。
“你看它喜歡我,不喜歡你。”,我抱著小兔子便往外跑。
“還我兔子。”彌音來搶奪她的兔子,她只到我的胸口那么高,我把兔子舉過頭頂,她自然夠不到,我們倆就在她的小院子里打鬧起來。
不知不覺,已在山上過了幾日。
一日夜色籠罩,和她坐在普澤洲的山頂眺望腳下的星殞大陸,燈火如星光般散在各個角落,幾條還在喧囂的鬧市仿佛星河一般置身于群星之中。
“你的族人都住在山下,為什么你住的離他們這樣遠呢?”
“我們星殞族人大多長到八歲便停止生長,直到十八歲那年喝下星引才長成成人模樣。”
“可是你看起來就是十幾歲的樣子啊。”
“沒錯,我的確活了十四年了,但族長說,我尚未出生時,我的星位上的星光便一點點流逝,流向無盡大海,所以我出生時也沒有星引相伴,也就失去了星殞族人一次又一次重生的能力,如今只是像個凡人一樣生長,如果,沒法收集回那些消失的星光,我就只能像個凡人那樣病死。我死了是小,可如果我的星位也隨我消失,那星空逆轉,是要天地動蕩的。這普澤山匯聚萬千靈光,本來就是供我們星殞族人療養之處,族長為了讓我活久一點,便把我安置在了這里。”
“那屬于你的星光現在有線索了嗎?”
她不語,只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
良久,她說:“星殞族人看淡生死,那是因為他們有重生的能力,如今只能活過一次,我才學會尊重每一個生命,你看這山間的草木,還有奔跑的走獸,甚至是我聽得到但見不著的蛐蛐,我想把它們的余生都盡力延長。”
所以彌音才在屋子里安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草藥,床頭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醫書,夢里喊得都是那些小動物的名字。
彌音把手放在我的掌心,感受著那似有若無的溫度,我仿佛觸電了一般,只抬頭望著星空,看不穿那星空背后的秘密。
那一晚她安睡在我的肩膀上,我想生命本該像她說得那樣被溫柔以待,而那些還在大海里發生的屠戮偏偏也是命中注定。
我一夜無眠,孰是孰非,我想不出答案。
還有一個困惑,彌音說星殞族人受傷后需要在普澤洲療養才能重生,那我為何每一次的重生都能那樣迅速。
我不告而別,下到海中地牢找扶田,止風已把他折磨得血肉模糊,血色里看得見白森森的肩胛骨,只是他見到我仍是一臉的孤傲,絲毫沒有求饒的意圖,盡管血污遍布全身,我也能感受到他骨子里透出的寒氣。
我一把扯斷附在他身上的枷鎖,把他拖出大海,丟在海岸上。
“扶田,你當年突然找我比劍,肯定知道我的身世,誰告訴你的?”
“哥哥,連你自己都相信你不是父親所生,看來我不是輸給了你,我是輸給了命。我和母親岑煙那么多年都活在你的陰影之下,為了親手毀掉你們母子,我可是隱忍了很多年,直到母親收攏了海底一個精通巫術的巫師,他說若是能把星光引渡到神人的軀體上,那神人的身體自會如星殞族人一樣表現出不斷重生的能力,而且神的靈力受到星光的滋養,無論怎樣受傷必會迅速愈合,這樣父親才能相信你有星殞族人血統的事實,父親也的確是有海神的威嚴,每天都派仕恒去折磨你。不過父親也是受了你母親的傷害,沒過幾年就早早殯天了。”
我突然想到彌音流散在海里的星光。
“難道我在岸上遇到的那個星殞族人,她的星光就在我的身體里?”
“那個星殞族人在你被流放的那一年出生,一直居住在普澤山上。”
果然,彌音十四歲,而我在島上囚了十四年。
扶田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仰頭而笑:“看來那是星殞族人找到你頭上來了,星殞族人對星光異常敏感,只要你踏上星殞大陸,屬于這個星位的人就能感受到你的存在。當年勸父親把你流放巖火島,就是為了害怕星殞族人找到你使我的計劃敗露。”
看來彌音早已是有備而來,卻遲遲沒有下手。
夕陽的余暉,落在潮水洶涌的沙灘上,從海天之間散發出來,朝圣一般的光,打在我的臉上,像活在記憶里的母親的手一樣溫暖,帶著咸咸的海味。
而扶田就匍匐在我的腳下,我揮動手中的鐵鏈,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就像我從前那樣,一下又一下,那些在巖火島上掙扎的無數個夜晚在記憶里揮之不去,每一次都在金黃色的沙粒中渴求死亡,想要一次真正的安息。
太陽落下大半,一點點把黑暗還給大海。
“你到底用了怎樣的巫術,才把那星光引渡到我身上?”我機械地揮動手中的鐵鏈,捕捉空氣里鮮血的味道。
“你以為你那年出海救回的人魚只是巧合嗎?她不是每晚都拉著你坐在那株白玉樹下,吹著你從沒聽過的曲子?那長笛是巫師教她的,這樣才能透過白玉樹的葉子把星光引渡到你的身上。”
我頓時沒了揮動鐵鏈的力氣,癡癡地站在沙灘上。
越不愿想起,腦海中靈溪的影子卻不斷襲來,哪一次是真實,哪一次又是虛假,我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那把穿透她心臟的利劍也刺中了我,我感受得到她真正的心跳。
落日的余光終于被深夜吞沒,海潮更加肆無忌憚地翻涌,我曾經無數次憧憬過這個畫面,暗黑色的大海前,抽絲剝繭的疼痛,一地暗紅的血漬,都是別人的,我只靜靜佇立于此,看星光一點一點透亮,散發著冰冷的光。
海底的巫師已經被止風他們趕盡殺絕,我跑去詢問星殞族的族長,才知道這星光只有在星殞大陸才能找到真正的歸屬。
以前我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不是在海底就是在巖火島,那星光找不到自己的回家的方向,只好重新回到我的身體里,而如果我死在星殞大陸,那星光必會回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
拖著沉重的軀體,我回到普澤洲。
已經是深夜了,普澤洲的山頂處還亮著一點燈火,一只盤旋的鳥兒看見我便迅速飛往山頂。
不一會兒,彌音便奔跑著下山,呼喚我的名字——漆白玉,可笑的白玉。
夜空突然飄起了雪,撲簌簌地打在她的頭發上。
我剛想大聲地告訴她什么漆白玉、凡人都是假的,她卻一下跳到我的身上,雙手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我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抱住她,那團地獄之火迅速融化她發上的雪。
“我們回去吧。”我想把她放下來,她卻耍賴地黏在我身上。我索性這樣抱著她一步一步向山頂走去。
“聽說在凡界只要有人枉死,這個季節才會飄雪。”
“何為枉死?”
“就是不該死的人卻死了啊。”
“那我呢?是不是早就該死?然后把那罪惡的星光還給你。”
她把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如釋重負地看著我說:“其實,扶桑這個名字比漆白玉好聽。”
身體里的火焰還在隨著血流燃燒,我凝注心神,一把火紅色的長劍從我胸口刺穿,又刺進彌音的肩膀,那些星星的光從心臟里流淌出來,順著劍刃從彌音的肩膀匯聚到她的身體里。
我早已習慣了每一次死亡的瞬間,似真似幻,我只感覺到脖頸里有溫熱的液體滴落,我想再看一眼彌音,哪怕是淚流滿面。
可我的雙眼,沉沉緊鎖,只是這一次,終于不會睜開了。
母親說:“消逝方得心安,因為你還給這世界多一點空明和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