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末的客運點，帶著白色棒球帽的女孩拉著沉沉的行李箱，在樹蔭下翻看著手機。
“顧湘！”背著黑色背包的男生微笑著向女孩跑去。
女孩害羞地看著男孩，男孩從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程翼，你拿回去吧。”女孩把信封推回去。
“顧湘，就當是我借給你的。你拿著，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男孩把信封塞進女孩的背包夾層。
女孩伸出雙臂，生硬地抱住男孩，把頭埋進男孩熾熱的胸懷。
上車前，男孩把一個裝滿飲料零食的袋子遞給女孩。女孩深情地看著男孩，帶著淚水上了車。
男孩凝望著開走的車子，眼里噙滿了淚水。他在心底發誓:“自己一定要給這個女孩幸福。”
那一年初三畢業，表姐顧湘踏上了去市里讀中專護士的旅程，那個叫程翼的男孩是我的學長兼姐夫，他留在了縣里的重點高中繼續上大學。
那一年我剛上初一，看著美麗溫柔的表姐和帥氣聰明的程翼在一起，心底真正是羨慕啊。
在那個早戀該被處分的時期，沉浸在各路言情小說里的我覺得表姐和程翼就是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我在心底祝愿他們！
那一年，我叫程翼姐夫，仗著表姐的名義對他各種壓榨剝削。
2.
程翼送給顧湘的鐲子，是我親手給顧湘戴上的。
“姐，你可真有福氣啊。你別看這鐲子丑，可這是他家的傳家之寶，他媽留給他未來媳婦的。”
“你這小丫頭，這定是你胡說八道。這么重要的東西，他能隨便送人。再說了，他也沒有母親，好嗎？他自小跟他奶奶長大的。”顧湘甜蜜地笑著，轉動著腕上的鐲子。
顧湘織給程翼的圍巾，是我踮著腳圍在他脖子上的。
“姐夫，你別動。我姐可囑咐我了，一定要看上身效果，要是不合適她好去改。”
“替我謝謝你姐，她手真是太巧了。戴著它，真是暖和啊。”程翼擺弄著圍巾，又提起尾端貪婪地呼吸起來。
在積雪未化的操場上，顧湘和程翼踩出一大一小的腳印。程翼把顧湘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那凍紅的小臉蛋上洋溢著初戀清甜的笑容。
我躲在操場入口的小門處，瑟縮地跺著腳，呵氣暖手的同時環顧這四周。一大清早被程翼拉來當守門員的我，在心底罵了一千遍:“你個重色輕友的家伙。”
不過給他們當電燈泡的好處除了程翼買給我的零食外，還可以欣賞他們溫馨浪漫的約會。
程翼這個平日看起來悶頭悶腦的學霸，在我表姐顧湘面前那簡直就成了一個浪蕩兒。拉拉小手，摟摟小腰，這都是他們之間的日常小事。
他們見一次也著實不易，所以我太能理解他們的相思之苦了。
凌晨的清風吹過顧湘柔順的發絲，程翼盯著顧湘泛紅的小臉，笑地陽光燦爛。
3.
充斥著藥水味的病房里，程翼拉著一雙干枯的手，眼睛通紅。
一旁穿著護士服的顧湘落寞地盯著病床邊的程翼，開口說道:“程翼，你問下奶奶吃點什么，我下去買點。”
老人抬了抬手，示意讓顧湘過去，又對程翼說:“小翼，你下去幫我買點香蕉。”
程翼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顧湘說:“麻煩你了。”轉身便下了樓。
老人拉著女孩的手，慈祥地笑著:“湘湘，你可真是俊俏的姑娘，有你照顧小翼，我也就放心了。”
顧湘一驚，尋思著奶奶是如何知道的。
老人摩娑著顧湘的手腕:“那日你下班我看到你手上的鐲子了，那是小翼從我那里偷出去的。為這事我還跟他生氣來著，可他硬是扭著頭說這鐲子送給他最重要的人了。我真是又氣又喜，沒想到你就是小翼喜歡的姑娘啊。有你照顧他，我就放心了。”
顧湘捏緊老人的手，心里一酸:“奶奶，你全都知道了。”
那日院里送來一個七旬老太，正好被外出吃飯的顧湘看到。在學校的家長會上好像看到過那個老婦人，程翼叫她奶奶。
還在實習期的顧湘經過打聽，求著護士長讓自己去照料那個老人。每次作日常檢查時，顧湘就會跟老人說說話。
老人最常提起的便是她那個學法學的孫子，每次提到他老人都是笑著開頭，哭著結束。
“姑娘，你今年多大啊？”
“我的孫子也19了，他在城里上大學，后出來了當律師。”
“可惜我身體不行了，看不到他當上大律師了。”說著，老人便嚶嚶得哭了起來。
顧湘說:“奶奶，我幫你打電話，讓你孫子回來吧。”
老人抹了抹眼角:“回來一趟車費貴，也耽誤學習。我這老毛病了，犯不著讓他擔心。”
顧湘下班后時常陪著奶奶說說話，還特地用休息室里的電鍋熬各種營養粥。
“這老太太沒多長日子了。”當主治醫生告訴顧湘這個消息時，顧湘立刻給程翼打了電話。
第二天一大早，程翼拖著行李箱出現在醫院大門口，提著個大箱子就往住院區沖。
顧湘按例給奶奶做記錄，程翼整日整日地待在老人的床邊。
奶奶走的時候，是在深夜。早上查房的顧湘見程翼只穿了件單衣就睡著了，想過去給他批件衣服，卻驚醒了他。
他握著奶奶的手忽然一顫，“奶奶，奶奶……”
老人的面貌慈祥安寧，程翼的眼通紅迷離。
4.
程翼大一結束那年的寒假，約了顧湘去看奶奶。
他牽著顧湘戴著鐲子的那只手，淺笑著說:“奶奶，我準備去當醫生了，以后可以讓顧湘幫著我了……”
是的，程翼轉專業了。是要讀八年的臨床醫學，而顧湘對此一無所知。
顧湘明白程翼為什么要選醫學，可是一年的實習生活已經讓顧湘知道了為醫的艱難，那些生離死別，那些血腥殘忍，她不想經歷過太多苦難的程翼再去經歷這些。
可是自從奶奶去世后，她就覺得自己與程翼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般輕松明媚了。起初她以為是程翼是沉浸在奶奶的死中，一段日子后便會恢復。
可是過了很久很久，她才發現程翼似乎是永久地變了。變得沉默寡言，變得不茍言笑，就連主動打的電話都變少了。
顧湘在心底想，程翼一定是在怪自己當初沒有早點告訴他奶奶住院的消息。可是這么多年的感情，他又怎么會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他們該保持著情侶關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地方，靠著一部手機維持著相距遙遠的戀情。
顧湘去了距離家里近的鎮衛生室當護士，領著微薄的工資，上著三班倒的班，騎著自己的小電驢馳騁在種滿白楊的街道上，心里想的是程翼穿著白大褂的樣子。
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連想念都是甜蜜的。無論在工作中遇到怎樣難纏的病人，她都耐心地護理。她在心底想著，自己以后是要有能力站在程翼身邊的人。
又一年過去了，程翼沒有回老家過年。他打電話說，自己跟同學去海南那邊做志愿者了。照片上的程翼戴著顏色靚麗的雨衣，看起來似乎比過去有精神多了。
他邊打工邊旅游，還給顧湘寄了明信片，顧湘偷偷地往程翼的銀行卡上轉錢，然后樂滋滋地拿著明信片微笑自拍。
也正是在那一年元宵節的花燈月下，程翼遙望著那輪照亮家鄉的明月，在電話里對顧湘說:“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顧湘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顫顫巍巍地問:“為什么？”
沉重的嘆氣生從那一頭傳出，“我就是覺得我不喜歡你了，你很好，只是我突然覺得厭倦了。”
嘟嘟嘟，顧湘的元宵節在冷清的值班室度過，而她本來是想著在電話里面跟程翼團聚的。
交往了五年的他們分手了，就連分手都是隔著十萬八千里。
5.
我得到他們分手的消息是在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表姐說得云淡風輕，我卻在心底為她鳴不平。一個個年紀輕輕的，分個手有必要不清不楚的嗎。
帶著滿腔的憤懣，我冒著手機話費被扣光的風險撥通了程翼的電話。
回應我的只是話務小姐那溫婉的語調:“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程翼可真是絕啊，分個手需要徹底斷絕關系嗎？
我在qq上給他發消息，全然一副質問他的語氣。
一個月后，他給我發消息。從一開始的火急火燎到后來的心平氣和，我被他接下來的一席話給徹底驚異到了。
“我去了廣東之后，跟著同學去做義工。微薄的餐補以及資助費讓我后悔莫及，后來同學們都買了車票回了家。我當時身上的錢根本不夠買車票，我也不想向任何人借。我在一個餐館找了一個服務生的工作，一邊掙錢一邊作著打算。老板們在春節期間放假了，我被迫搬了出來。你有過那種舉目無親，流浪街頭的經歷嗎？我那個時候真想去死啊。我在某一個地下通道墊著報紙過了幾個晚上，有一天一個流浪漢以看病為由騙取了我僅剩不多的幾百塊錢。社會真是冷漠啊，我也真是無知啊。”
“我知道你姐給我打了錢，本來沒打算動那筆錢的我最后還是用了。一想到我讀完本科已經28歲了，我真害怕自己撐不過去，我也怕你姐撐不過去，等得太久對大家來說，都是煎熬。一想到回學校后，我依舊要過著邊上課邊打工的生活，那個時候心里太難受了。那個時候我就打算休學了，或者說我想放棄學醫了，我想著一定要先賺錢。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給你姐打的電話……”
我問:“你為什么不跟我姐說，她也是吃過苦的人啊。”
他說:“正因為她吃了太多苦，所以我不想耽擱她了。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原來是這么無能的男人，你也別跟她提起了，畢竟我還想保留點形象在你姐心里。你姐那么好，一定會找到更好的……”
我遵守了承諾，一直沒告訴我姐。每次提起程翼，表姐的神情便會黯淡幾分。
程翼休了學，去到廣東打工了。
表姐依舊騎著她的小電驢，迎著風馳騁在上班的路上。她還是會想一個人，可她再也不笑了，而是讓風把眼角的淚吹干。
6.
表姐出車禍的那天，也是騎著她的小電驢，不知道她是否在想一個人。
風把表姐頭上的帽子吹走，表姐伸手便去抓。
車子倒了，表姐的膝蓋和胳膊肘全都擦破了皮，鮮紅的血從膝蓋處的窟窿里冒出來。
表姐掏出手機正要給父母打電話，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下:“姑娘，要不要幫忙，我送你去醫院吧。”
表姐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或許是因為感動，或許是因為疼痛。
男人把表姐抱上了車，送表姐去了醫院，之后送她回家。
表姐的父母硬留著男人吃飯，在開飯之前，表姐和男人聊起了天。
他家住在縣里，是一個搞裝修的師傅。
表姐一會兒要上廁所，一會兒要上樓換件衣服，都是他背著去的。
就這樣，他吃了表姐家的第一頓飯，第二天騎著表姐粉紅電驢的他，吃了表姐家的第二頓飯。
后來他成了表姐家里的常客，表姐父母更是打心底把他當做未來女婿。只是表姐在心底，還沒有忘記一個人。
認識半年后，表姐答應了男人的追求。年過30的男人著急著結婚，表姐父母也盼著女兒能有個幸福的歸宿。
在交往的第二年，男人向表姐求了婚，表姐哭著戴上了戒指。
7.
七夕，我收到了表姐的紅包和:“我要結婚了，8月末，你應該還沒上學吧。我想請你當我的伴娘！”
連紅包都沒來得及點開的我，立馬在好友搜索欄里輸入“姐夫”，迅速打開聊天界面，然后在消息欄輸入:“你想不想跟我干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我表姐顧湘要結婚了，我想看看你英勇的樣子。如果你還喜歡她，我愿意看到你們最初的樣子。”
一想到表姐要結婚的對象不是程翼，我只是覺得滿滿的遺憾。就像是我電視劇里的男主角最后敗給男二號，我都替他不值。
加上那日正好看大冰《乖，摸摸頭》，被里面溫暖悲傷的故事感動地稀里嘩啦，我真的不想他們的結局會是如此。
第二天，程翼給我回消息:“謝謝你告訴我。”
三天后，破舊的小車站里。拖著行李箱滿面疲倦的程翼，他笑著朝我走來，掏出一個袋子:“特產，給你的。”
我興奮地點了點頭:“姐夫，還是你對我最好啦。”
一路上，我幫他出謀劃策:“你說是要再結婚之前去呢，還是婚禮當天。要不就當天吧，那樣多浪漫啊...你訂好車票沒，到時也好脫身啊。對啦，我要提醒姐姐把身份證帶上，不然到時什么都不方便……”
程翼聽我說著，忽然撲通一聲笑了出來:“你個小丫頭，鬼點子倒真是不少。”
我回:“看了這么多言情劇，不是白看的。這一件事要成功了，我可是關鍵人物，你可要感謝我一輩子！”
程翼笑而不語，我又開始各種浪漫的影視劇橋段。
在車站看到程翼的那一刻，我真的快哭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不由分說，透徹明晰，難以忘懷。
8.
表姐結婚那天，我一路陪著她。
坐在花車上時，我問她:“姐，你愛姐夫嗎？”
她淡淡地笑笑:“他對我很好啊，我干嘛不愛。”
我在手機上給程翼發短信，再一次強調酒店的地點，并告知他我和表姐已經在車上了，讓他收拾好東西、作好準備。
他說他已經到了。
幾十分鐘后，車進入主城區，車隊行駛地更加緩慢，我只感覺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我檢查了一下姐姐的手袋，見一切齊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車隊好不容易行駛到了酒店門前，在人群的簇擁下表姐下了車。一旁的我拼命地在人群中尋找程翼的身影，卻硬是沒看到。
“這小子，死哪兒去了。”我在心底憤憤地罵道。
補了下妝后，表姐便挽著新郎去迎賓了。我掏出手機給程翼打電話，“你在哪兒呢？快點給我出來。”
他說:“我去找了一下洗手間，出了點小意外。”
我說:“姐夫，緊張是正常的，不過你趕快來啊，不要耽誤了大事”
不一會兒，我在大廳的角落里看到了西裝革履的程翼。一套淡藍色的漸變裝，第一次看到這種西裝的我在心底想:“不愧是我的姐夫，竟然干的得出這種拉風的事。”
我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帥爆了，好眼光啊。”
他朝表姐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說:“顧湘今天好漂亮啊。”
我剛準備夸他們郎才女貌，就被一句“你可以把她帶過來嗎？”
“包在我身上！”我邊走邊想，不就搶個親嗎，難不成還要偷偷摸摸走后門不成。
借著有事要跟表姐商量的由頭，我把她帶到了程翼面前。
當表姐看到程翼的那一刻，有驚訝，當更多的卻是再見后的柔情動容。
“顧湘，你今天真好看。”
“你今天的衣服很特別。”
“我這有個禮物送給你。”說著他從一旁的墻角拖出一塊超級大的板子。
我心想著不對啊，不是應該說:“顧湘，你跟我走吧。”
表姐撫去遮在上面的布，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巨大的油畫，穿著藍色漸變裙的女子腳下是一只流著淚的藍色海豚。
看到畫的表姐眼睛里忽然充滿了悲傷的顏色，眼淚緩緩地留了下來。
“哭了就不漂亮了，你今天可是最美的新娘子啊。”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程翼根本不是來搶親的，他是帶著滿心的不舍與悲傷來祝福表姐了。
我把衛生紙塞到程翼的手里，“快幫她擦擦啊。”
逮住了機會的我，迅速按下快門。畫面上的女子兩頰泛著紅暈，臉上該殘存著淚跡，低著頭的她像犯了錯的小孩。畫面上的男子抬手擦拭著女子的臉，眼里全是愛惜與柔情，深情凝眸的他像極了溫柔的王子。
一旁的畫上，藍衣女子和藍身海豚幸福地依偎著，浪與沙沖刷著他們的裙角與尾鰭。
9.
那一天程翼沒有留下來吃午飯，我追出去問他:“你明明愛著她，為什么就不帶她走呢？”
他笑笑:“經歷的事多了，也就不想再多一份瘋狂與未知了。”
“我只是覺得可惜。”說著我竟然留下了淚水。
他拍了拍我的肩說:“別哭了，我還要謝謝你呢，要不然她的婚禮我都來不了了。有些人有些事都已經變了，你看就像這從前一起走過的路。路還是原來的路，而人卻不再是當初。”
我抬頭盯著他看，分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淚光。
“別哭了，你還要當伴娘了，顧湘一定想要一個美麗高興的新娘，”說著，他遞給我一張紙巾。
程翼上了公交后，我揮手跟他道別，仿佛這一遭便是永別了。
表姐的婚禮順利舉行，晚上的酒席過后，我問表姐:“如果姐夫～不，程翼來帶你走，你會走嗎？”
表姐喝了一口酒:“或許會吧，或許不會，有點想瘋狂，不過平常的幸福也挺好。”
是啊，平常的幸福就挺好的！
再愛的人也會有放下的一天，再深的情也會有淡去的那天。
歲月留下的都是些最美好的情感，時光讓我們祝福彼此此生靜好！
10.
后來，我看到了汪國真的一首詩。里面說:
“總是從最普通的人們那里，我們得到了最美好的情感。風把飄落的日子吹遠，只留下記憶在夢中瓶眠。
..……
往事總是很淡很淡，如縷如煙,卻又令人，難以忘懷。”
有些人，難忘！
有些事，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