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傻娘，自打出生時就有了。
聽說傻娘在生我時難產，大出血。
當時醫院的病危通知書是下了一單又一單，家人差點都準備放棄了。沒想到她卻從鬼門關玩了一遭回來。按我奶奶的話說，就是人回來了，魂卻沒有回來。
娘變傻了。
印象中，她總是像一只驚弓之鳥，對人存有很深的戒備心，不喜歡別人接近。很難聽到她說話。有說什么的時候也是用蚊子叫的的聲音，嗡的一聲。
凡有人說話，她總是把眼睛張得大大地望著人家。眼神落到說話人的臉上，很久收不回來，極力在理解別人的話語的樣子。別人注意到她，回她一個眼神，她則馬上低著頭擺弄手指，或者扯衣角，袖口。
她叫人都是跟著我叫的。叫我爸爸為爸爸，奶奶為奶奶，爺爺為爺爺，姑姑為姑姑......
我從小就討厭傻娘。我不能理解她為什么要傻。
別人家都有一個美麗好玩的媽媽。人家的媽媽會送他們上下學，陪他們做功課，帶他們出去玩......他們一起笑啊，一起樂啊，日子溶在他們的笑聲里。
但是，那樣的陪伴，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奢望。
她的日常就是跟在爸爸身邊，看著水果鋪。爸爸要照顧媽媽，也要照看水果鋪，所以也沒有多余的心思放在我的身上。
都說窮苦人家的小孩早當家，早在小學2年級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獨自上下學了。
對于傻娘，我有極大的怨念和嫌棄。小的時候不懂為什么自己要承受那種不公平，只覺得都是傻娘的錯，是她硬塞給我那一切。
尤其是下雨天。看著別人家的小孩都有媽媽送傘，而我經常因為爸爸顧不上，只能強裝懂事，減輕爸爸負擔，冒雨往家趕。小小的年紀就還是有點小小的心酸的。
在一次家長會父母又一次缺席后，我被班主任訓了一頓。心里憋著一團氣卻不知道往哪出。走在放學路上，我甚至在怨傻娘，你怎么不早點死，或許我爸爸可以給我娶一個健康美麗的媽媽。
出那口惡氣是在第二天的早餐時候。爸爸煮好白粥，端上來，又轉身去煎蛋。我盛了一碗粥給自己，放在那邊晾著。
突然起了一個惡念。
我也盛了一碗，推過去給傻娘。傻娘對我漏了一個笑臉，手搭在餐桌上，守著她的那碗粥，不時轉過頭去看爸爸是否煎好了蛋。
趁誰都沒注意的時候，我迅速推了碗口一把，使碗傾斜，熱湯順著流到傻娘手上。傻娘“啊”的一聲，嚎啕大哭，手背迅速冒紅。爸爸，扔下鍋鏟，說了聲，“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一點都不讓人省心”，趕緊給她處理。
看她被燙得發紅的手背，大哭扭曲的臉，我沒有了之前的怨氣，只是覺得她有點可憐，自己有點過分，心里有點愧疚，隱隱的難受。
自此，我也算是跟傻娘相安無事地相處著。我算是認了命。老天要給我一個這樣的娘，我能怎樣。
我們像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沒有任何交流。我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就這樣。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對她的感覺會出現變化。
那是高一開學前的一段時間。高中我考上了鎮上的一所學校，報了住宿。開學前就整理起了行李。在家里搜尋著哪些可以帶到學校去的。
在一堆書里翻到了一堆筆記本，有七八本。打開一看，是傻娘的。原來傻娘有記日記的習慣。翻看到的第一本是關于她在大學校園里的生活記錄。
那時的她青春洋溢，年少輕狂，也有著遠大的理想，她說她要當個作家，邊寫作邊游世界。
我眼眶有點濕潤，原來傻娘曾經也是個有抱負的知識女性，跟今天的她怎么看怎么不搭。
我又隨手挑了另一本，第一頁用大字豎寫著《致寶貝》，難道是寫給我的？我迫不及待打開。果然。這是她在孕期寫的。關于她的孕期生活，關于她對我的到來的規劃，她想陪著我見證成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寫了很多很多......但我深深記住了其中一句“媽媽有點忐忑，聽說生孩子的時候很痛，我平時那么怕痛的一個人，不知道怎么熬啊死。不過，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也一樣可以的。不管怎么說，歡迎你的到來，我的小寶貝。”
再后面的紙張就是留白了的。
我的眼淚再忍不住，啪嗒啪嗒掉到白紙上，成了一個個的圈圈。
感恩，愧疚的心情，交替，疊加。
我只是覺得曾經的自己很混蛋。也看到了傻娘的愛和偉大。
我想我是重新認識了我的娘，重新感受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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