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五個舍友還在睡覺,但段文喬醒來了。這或許是某種心理暗示,只要他在前一天晚上設置了手機鬧鈴就總能在鈴聲響起之前自己睜開眼睛,他太容易緊張了。段文喬將光溜溜的白胳膊伸出蛛網般臟兮兮的蚊帳,一陣叮叮當當尖細的疼痛隨著肱二頭肌的拉伸蔓延到全身。他的手在瓷磚地板上亂摸,許久才探著手機的位置,把手機從地板上勾到他的盤絲洞里的過程中,他回憶起來全身的疼痛來自昨天和張忻的羽毛球局。他把手機鬧鈴關上以免吵醒其他舍友,之后在心里辯論了好幾個回合才說服自己將后背從床上坐起來。昨夜宿舍沒有拉窗簾,也沒有關窗,仲春的冷風搖曳著陽光,在逼仄的房間里作優美而無人欣賞的舞蹈。舍友們安安靜靜地躺在木板床上,他們的書、電腦、水杯、剪刀、鏡子安安靜靜地放在各自的書桌上招徠陽光下緩慢飄浮的灰塵。在這寧靜溫馨的清晨,即使是段文喬弄出的各種響聲也沒能破壞寢室中昏沉慵懶的氛圍。從床邊到衣柜的這段路程中,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上堆著的鞋子與紙箱的空隙之間走著,盡量不弄出動靜,但還是踩到了不知道誰的塑料袋,蕩起一陣嘩啦啦的玻璃一樣的脆響。他打開柜子去找臉盆的時候又不知道碰到什么東西打破了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之間脆弱的力學平衡,一大摞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書一本接著一本泥石流一樣地從柜子里“砰砰砰”掉到地上。段文喬對他的舍友充滿了歉疚,但他隨即意識到自己出于歉疚脫口而出的那句“抱歉抱歉”可能更增加了噪音的分貝。他停下動作側耳傾聽了一陣,此起彼伏的悠長呼吸聲中混雜著轉身的聲音,有人醒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許夢陽。許夢陽和他一樣睡得很淺。上次許夢陽向王皓這樣抱怨的時候,王皓安慰他說所有心思重的人都是這樣。段文喬剛剛路過王皓桌旁的時候看見那上面擺著他昨晚打完游戲之后忘記合上的筆記本電腦,許夢陽的桌上還是那整整齊齊的幾排書,不過其中有一本《現代派詩歌百首精選》是他之前沒在許夢陽案頭見過的。
他們宿舍樓的水房里常年彌漫著發霉臭墩布的味道,段文喬在刷牙的時候從鏡子里看背后正在工作的保潔阿姨解悶。阿姨正在用一種一米來寬的大墩布打掃洗漱間的瓷磚地,拖完地之后轉身從水池里換了正常尺寸的小墩布去清理廁坑。段文喬無人可看,只好轉頭看鏡中的自己,今天他面色發灰,眼瞼下面泛著一種死人樣的紫色,嘴唇青白,他即將帶著這幅尊容去參加內宣部的周末例會。例會之后,他得抽空和爸媽打個電話,然后去找張忻吃中飯,飯后回宿舍,找點事情消磨過下午,找張忻吃晚飯,再次回到宿舍。他一不小心就從早上一眼看到了晚上,感到十分沮喪,他的這一天算是完了。正這樣想著,他發現自己已經洗漱完畢拿著盆往回走,有個人從樓道那一頭正朝他迎面走來。他感到一種同冬天的自來水管一樣清冷的恐懼隨著相向而行的腳步聲緩緩升起,他多么希望走來的是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但那個逐漸清晰的虛影越來越像是許夢陽,正在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他也在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他每走一步就越發地感到不自在,仿佛有無數潛涌在黑暗中的人用絨毛般的手指戳著他的身體,將嘴唇附在他的耳邊說話。直到二人之間的距離終于縮小到一個合適的程度,段文喬才睜大雙眼掛上驚訝的微笑說:“咦,早上好!”許夢陽也點一點頭說“早”。他們擦肩而過之后段文喬又如釋重負,回到房間胡亂收拾了東西便背著書包出門了。
北國的冬季與夏季都漫長而沉悶,無論是遍地的灰白還是遍地的蓊綠都單調沒有變化,時間與自然的運化都停滯了,直到春與秋這兩個生產與衰殺的季節才重新不情不愿運轉起那無處不周的巨輪,因銹蝕而發出的厲響驚動了行人的雙眼。一年中難得有幾天能看到這樣顯著的變化,課間同桌相識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議論著,“玉蘭花開了”,“李花開了”,過幾天便是“迎春花謝了”,“教八南面的榆葉梅謝了,但西操場上的西府海棠正吐蕊”,像在討論一場轟轟烈烈遍及大江南北的革命。風吹過面龐,帶來整整一塊籃球場開外的花香,搞得人有點酥酥的,釅釅的,不得不產生一些即將發生什么快樂事情的非分之想。街上走的人也都是和平時不一樣的春天的人,穿著衣柜里那幾件一年到頭只有這幾天才合適穿出來的春天衣服,帶著驕矜自賞的可愛神色,為段文喬的眼睛提供了無數閱讀賞玩的材料。他尊重每一個能看到的人,對眼前的一切報以充沛的好奇與關注,當然這其中他不可避免地還是會對女生多加青目,尤其是那些特別賞心悅目的女生。那件淺棕色呢絨長風衣,紅綠方格開司米薄圍巾,肩頭兩條天真稚氣的小馬尾辮,一邊一點珠淚般瑩白的水晶耳墜,粗重的眉毛,淺淺的眉毛,樹莓色杏桃色晶粉色朗姆酒色的雙唇,輕佻的開懷的冷艷的自嘲的笑靨,柔軟而明媚的肢體,迅疾或滯重或心不在焉的步伐……在這能拯救一切的季節,他不禁忘了自己孱弱而早衰的存在。就同《紅樓夢》里那個大觀園一樣,好像世界上最美的春色最美的青年人都被圍在這四方的小小校園里了。面對著這么多素不相識轉瞬即逝的臉孔,段文喬突然想到了王綺薇,他不知道該將這個閃著異樣光彩的名字貼到哪張陌生臉孔上去。他想像著,似乎那個騎電動車倏忽而過的人,或那個牽著男朋友手臂的女生,或者街上的匆匆路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在走進教室之后在課桌前坐下來,寫出《另一座山》《井底的青天》《遠笛》《灰房子》《梅花落》這樣讓人著魔的小說,但又好像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王綺薇王綺薇,王綺薇是一個除了“王綺薇”三個字的名號之外什么信息也沒留下的寫作者,王綺薇的每首詩每篇散文每部小說里都有一個女性角色叫做王綺薇。
“哎呀,文喬嗎這不是?”
他驚惶地抬起頭來,向他打招呼的是一個戴著口罩只露出兩灣細細眼睛的男生。
“啊……”他一看到那雙眼睛便想起眼前這個人是誰,“學長好。”
“帶著口罩都認不出我了吧?去上課?”
“對,對……”他感到周圍空氣又漸漸滯重起來,使他無所措足。兩個人面對面躊躇了一晌,段文喬便率先敗下陣來,口齒粘膩不清地說著:“我有事先走了。再見,再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學長面前走掉的,但他猜測自己的舉止一定是生硬得近乎無禮的。他的目光一直沒敢碰到學長身上,在距離學長十公分的地面上便停住,只有這樣他才能稍微感到舒服些。“他正在可憐你呢……”他不由自主地想著。“他正奇怪段文喬為什么要在街上走來走去。為什么他不能待在屋子里將窗簾拉上好從大家眼前消失呢?他是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勇氣與自信出現在太陽底下呢?……”段文喬怒斥道:“別再說了!”幾個相對而行的路人在經過時奇怪地盯了他一眼。
去年剛入學的時候學長曾經參加他們的開學班會,介紹他所負責的院系籃球社團并且鼓勵大家踴躍報名。段文喬對于一切體育運動都沒有興趣,但他記住了學長的樣子,那雙飄逸的細長鳳眼,峻直的面部輪廓,嘴角邊一點淡淡的像詩篇中句讀一樣的痣。后來偶然在圖書館門口遇見,他便脫口問候了一句“學長好”。學長一臉困惑地回應了他,他這才想到那天坐在講臺下有那么多人,學長是根本不可能看清他的臉的。后來這種偶遇又發生了幾次,段文喬本來以為他同學長的關系只能止于點頭之交,有一天卻突然收到了一個叫做周祝清的陌生人的微信好友申請。聊了兩句之后他才發現周祝清原來就是學長的名字,這使他的心莫名地漂浮起來,仿佛能夠一直飄上五彩的云氣之間。又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幾周前自己曾報名加入一個校級的協會,當時填了張表就把這事忘在了腦后,現在周祝清是作為這個協會的骨干來為他安排工作。
那個協會并沒有給段文喬留下什么印象,他甚至不清楚它的成立到底是為了什么,只是看到周圍的人或多或少都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就跟風加入了一個部門。他入會的第一年被分到組織部,周祝清讓他自行聯絡組織部部長,之后就再沒在微信上同他說過話,給他派活的一直都是部長。他一次線下聚會也沒參加,對部長部員叫什么長什么樣子一無所知,只是每次有人讓他做什么便應下來草草交差完事。一是他懶得推脫拒絕,二是給他的工作都很機械,不必費什么腦筋。兩天前周祝清突然第二次在微信上聯系他,說一個宣傳部的同學離部了,組織部本來人就多,安排給你的活也體現不出你的才干,要不要去內宣部試試?段文喬確實是不擅長推脫的,況且是于學長。所以他此時此刻正前往學生活動中心的會議室,準備參加內宣部第一次周末例會。他甚至下定決心,這一年一定要振奮起來好好用功,一改原先惰怠畏縮的習氣。
“你不可能的……不過暫且還是鼓起勁來吧。現在越斗志昂揚,日后失敗了一定就會越絕望。嘿嘿……我正等著瞧呢……”
段文喬深吸一口氣,壓下了面前的黃銅門把手。會議室中有三個人正在聊天,在中間的一個女生顯得格外從容干練,眼神隨話語的流動顧盼生輝,同時不斷配以生動有力的手勢。三人見段文喬進入房間便中止了談話,一齊將目光投向他。他推測那個為首的女生該是之前叫他來開會的部長,便帶上一副伶俐的表情向她揮手道:“學姐好。”三個人都抿著嘴笑起來,其中一個告訴他說:“她是大一的部員。”段文喬紅著臉又“抱歉抱歉”了。
他才知道原來這協會的風氣一向是以遲到為慣例的,統共十幾個人,一直到將近十點才到齊。部長確實是個女生,不過看起來遠沒有之前那個被認錯的女生出眾,說起話來像清明節吃的那種青團子一樣粘粘糯糯的。等看到人差不多都坐下了,部長宣布例會正式開始。頭一項是請段文喬自我介紹,他簡單說了幾句話,但似乎沒有任何人在聽,他們都敲著鍵盤在屏幕后面做著一些深不可測的事。第二項內容是商量中午叫什么外賣,會議室的氣氛立刻熱鬧起來,有說點奶茶的,有說點煎餅的,有說點盒飯的,還有人慷慨解囊提供某店的電子優惠卷……像是一大把維生素泡騰片落入沸水。段文喬大吃一驚,問過旁邊的人才知道,這又是周末例會的一個風氣,協會每年的錢花不完,所以就要攤到這種時候花。這使得他非常犯難,想要請假先走,叫了幾次“學姐”卻都被爭論的聲音蓋了過去,沒人理睬。想拿出手機聯系張忻,發現出來時因為被許夢陽攪得心煩意亂竟將手機落在宿舍里了。這時外賣的事情終于決定下來,會議室里安靜多了。他正要請假走掉,想到外賣既然已經點了他的一份,此時要走豈不又給學姐添麻煩。于是只好在柔軟的轉椅上如坐針氈地忍耐著。
點好外賣后才開始談正事,由于是學期開始之后第一次例會,要在會上議定新學期大體需完成的工作。部長先吞吞吐吐地匯報了“周祝清學長”向她反映的上學期工作中的幾個問題,問大家對此有什么建議。所有人又開始低頭敲鍵盤,偶爾從圓桌的某個角落突兀地傳來一句不咸不淡模棱兩可的話。這樣來來去去幾次,沉默中時間被拉扯得像從嘴里吐出來的口香糖一樣稀長。部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欣喜地說:“外賣到了!”于是大家埋頭吃中飯,聊著校園里最近舉辦的歌唱比賽,某老師的課到底是水還是虐,某甲與某乙之間的戀情。等消化得差不多了會議重新開始,不過這下又是從頭講起,好像飯前那么長時間的討論統統不作數。過一會大家午困上來了,部長才提議說,“那我們還是像往常那樣,每兩人結成一組做采訪吧。”大家立刻打起精神,和之前合作過的搭檔對了個眼色就算相互說定,找部長登記之后就出門了,只剩下段文喬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抱歉地看著學姐。她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一邊隨隨便便地給他派了任務,讓他受委屈自己一個人做采訪,采訪對象是王綺薇。“你知道王綺薇吧?就是會里很有名的那個。對,對,王綺薇。”他不禁愣在那里。他知道王綺薇的小說寫得很好,但沒想到原來她這么有名,更沒想到她居然也在協會里做事。等到緩過神來的時候,會議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王皓昨天晚上奮戰到凌晨兩點,終于將游戲劇情刷到了一半的位置,本想趁周末的機會睡到下午,十點多鐘的時候卻被手機鈴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許夢陽坐在桌前背脊筆直,一動不動地讀著不久前剛買回來而且還向他推薦過的《現代詩歌百首精選》,好像根本聽不到那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卻絕不肯停歇的鈴聲。王皓從床上彈起來,將段文喬桌上的手機掛掉,走回去用被子蒙住頭嘗試再次入睡。然而不久后手機又開始響了。
等到段文喬拿著從樓下信箱里取出的《碳素》新刊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的手機上一共有十七個未接來電,其中四個是家里打來的,另外十三個來自張忻。許夢陽在窗前頷首讀書,晶瑩的陽光使他細長的睫毛也閃爍起來。王皓似乎是在看比賽直播,但看得心不在焉,偷偷瞟著段文喬的一舉一動,直到發現段文喬也在看自己才又將眼睛挪回屏幕。段文喬不明白王皓心里有什么鬼。他拿著手機走進樓道,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還是先撥出了家里的電話。
“回來了?”是段文喬媽媽的聲音。她在退休之前是小有名氣的牙醫,擁有一家私人的牙科診所。段文喬小時候經常觀察媽媽怎樣穿著白大褂,戴上半透明的說不上是白色還是黃色的乳膠手套,招呼小李、小范或者小宋為她端來整整齊齊擺放著正畸器械的鐵盤,用細長靈巧的手指拈出閃閃發光的剪子,在患者完全張開的嘴巴里充滿自信地動手操作。新來的實習醫生不會調整第二磨牙的托槽,她讓實習生讓到一邊,接過他遞來的正畸鉗,將整個身子特別是胸前凸出的乳房貼到患者的身上,好將鉗子伸到口腔深處。這時所有打雜跑腿的小什么都停下手中的活,圍過來學習她的手藝。她輕輕松松地將托槽緊緊壓住牙齒四面,又來回轉了幾下鉗子,矯正絲就牢牢縛住那顆偏遠的牙齒了。
他沒有想到媽媽的情緒如此平靜,以前如果在放學之后因為貪玩沒在一小時之內到家,即使只是遲了十分鐘她也是要著急到和班主任打電話的。“我之前把手機落在宿舍了,現在剛從外面回來。有什么事嗎?”
“我四月十三號要到B市出差,下午開完會正好來見你一面,行嗎?”
“行。”
然后他們聊了些各自的事情。快要掛電話的時候他媽媽說:
“對了,文喬,你最近在談朋友嗎?”
“什么朋友……我朋友一直挺多的。我人緣很好。”他想起了會議室中陌生的大笑和談話的聲音,那聲音好像離他很遠。
“比如說,有沒有談女朋友,這一類的。”
“沒有。”
“我聽你同學說,你最近總是不在宿舍,上午是不是也跟她待在一起?”
“不是,我去開會了。”
“我聽你同學說,有一個女生跟你走得很近,姓張的那個。”
他的臉徹底紅了,只好承認幾周前確實認識了一個女生,一起吃過幾次飯,但他們之間“完全沒有什么”。他媽媽又問了幾個關于張忻的問題,然后若無其事地說:“你不要再跟她見面了。”
段文喬大惑不解。
“她是外地的,你畢業之后肯定會留在B市,還是找一個B市女孩比較好,而且她學文科你學理科,兩個人絕對合不來的。我也不喜歡文科女生,之前進來的小周就是文科生,做事明顯就沒有任何邏輯,干什么都要別人教,笨死了。”
他感到血氣上涌,氣呼呼地辯解起來:“憑什么我畢業就得留在B市?B市又臟又亂,還不如……我待在哪里要你管?學文科又怎么了?我就喜歡文科女生,我自己也喜歡看書寫東西。你就是自己不懂得欣賞這些,還不讓別人欣賞……”他越急說話就越條理不清,聲氣中泄露了他的虛弱。
“嗯,我就是想要告訴你,這個女生根本配不上你。”她的聲音像冷冰冰的正畸鉗一樣閃著金屬光澤。
“隨便吧,你怎么想都成。”
“我在想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爸,你最好還是別再跟她見面了。”
一聽到他爸被搬了出來,段文喬嚇得眉毛都跳了一下。
“所以你到底跟不跟她分手?”
“……”
“我就是擔心,如果你爸知道了這件事,下次你放假回家他又要打你,那時候你可別埋怨我之前沒提醒過你。”
“我知道了。”
“嗯?”
“就按你說的來吧。”
段文喬心煩意亂地坐在桌前。張忻沒接他電話也沒回他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悶氣。想起采訪王綺薇的任務,他打開那本新一期的《碳素》,所謂“碳素”取的是碳素墨水的意思,或許是因為與鉆石有著親緣關系,含碳的墨水也比普通的黑墨水更不容易褪色,于是學生會文藝部的人就用這兩個字命名他們的文學雜志,并且單辟出來一個欄目叫做“小說擂臺”。每月這個欄目刊載兩個人的小說進行對壘,經評定獲勝的一方就成為擂主迎戰下一期的挑戰者。段文喬已經記不清王綺薇連勝了幾個月,大概已經有小半年了。這在他的印象中是史無前例的。只是王綺薇并沒有因此在校園中聲名鵲起,因為《碳素》本來就是一本訂閱量并不大的雜志,況且雜志這種傳播媒介也早就式微了,從中找不到什么刺激的東西能立即挑逗起少年少女們沉重而麻木的神經。
他隨手一翻就翻到了“小說擂臺”那一頁,這次的挑戰者從照片來看是一個頗具氣質的女生,嘴唇雖說有些厚,涂了口紅之后卻別具一種嫵媚的誘惑。擂主王綺薇仍舊是一張簡筆畫充當作者像,個人簡歷也還是那短短一句“直到重返我出場之前的那個結尾”。段文喬有點失望,雖然已料想到這次她仍然不會放上自己的照片。他將“聯系方式”那一欄王綺薇的郵箱地址記下,然后開始看這一期的小說。小說篇幅似乎不長,題目叫做“治療”。
“哎,王皓,你看我有沒有黑眼圈啊。”
“沒有。”
“你仔細點看看,過來,湊近一點,對。”
“真沒有,一點也沒有。”
“那真奇怪了,我老感覺自己黑眼圈又加重了。”
“你又失眠啦?”
“那倒不是,晚上睡得還早的,就是早上起太早了。”
段文喬把開頭一段讀了三遍之后仍舊沒讀進去任何東西。他一直在聽許夢陽說話,總感覺許夢陽對王皓說的每句話都像是對他而發。許夢陽好像能夠和所有其他舍友親密接觸,但是盡量避免與段文喬有任何交流,段文喬對許夢陽也是一樣。或許是因為同宿舍的這么幾個人中只有他們兩個最相像,惟其相像所以彼此之間竟有幾分忌憚。
他在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話聲中煩躁地將雜志向后翻了幾頁,眼前跳入一段文字:
說來真是特別奇怪,我們明明是高中同學,卻是畢了業流落到不同城市之后才開始熟絡起來。你給我發的第一條短信是“我要翹課去你的學校看櫻花”。本來以為你就是做做白日夢,沒想到早櫻盛開的那天我真的在宿舍樓底下看到了你。那一刻我真的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風吹過,白色花瓣漫天飄零在你我身邊,仿佛時間一拍一拍地慢下來,仿佛又看到穿著松垮校服玩世不恭地走在校園小路上的余楨。但我表現得波瀾不驚,只是嘲弄地向你聳了聳肩。你說:“好久不見,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看櫻花?”我說已經太陽都落山了,走到園子那兒的時候肯定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不如明天早上再去看。你說沒有錢住賓館,再者明天清早就得坐火車回去,下午還要考試。沒關系,花是會發光的。于是我只好領你去櫻園。游客和學生都走了之后,只剩下幾十株櫻樹立在草坪上,正仰著頭安靜地欣賞月色。夜晚的花朵真的會發出素雅的光,好使那些乘興而來伴花對坐的可愛的人不至于掃興而歸。即使看不到你的臉,我還是能看到那小小的玲瓏得令人憐惜的白色花瓣在一刻不停地緩緩飄落,如同迷途的螢火蟲。在櫻花樹下我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談話,直到那時才發現原來我們彼此之間有那么多相同的痛苦與欲望。那么多!……你一定要躺在草坪上過夜,你說櫻花也是這樣落一晚上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也在你身邊躺下了,我們都無法入睡。許久之后你輕輕地叫我的名字,我睜開眼睛,看見當空那顆沒有血色的月亮蒼白得令人驚心動魄。
“你看這首詩真的好,你過來看看。”
“噢……我不懂詩。”
“沒事啊,詩這個東西……多看總會有感覺吧。下周六系里在卉園辦春天詩會,你也去參加吧。就是大家輪流朗誦,別人寫的詩自己寫的詩都成,還送紀念書簽。”
“無所謂吧,你要去我就跟你一起。”
“咦王皓,你最近很閑啊,我看你這兩天還能一直打游戲。”
“嗯,從那個什么部門退下來之后立馬就消停了。”
“真有你的,剛進去待了一學期就出來了,不知道人家會怎么在背后想你呢……”
段文喬把文章推到一邊,說:“王皓,我新訂的雜志到了。”
“是嗎,不過我不看雜志。”
許夢陽果然馬上把頭轉向他,說:“不會是《碳素》吧?”
“到底是不是呢?可能是?可能不是?王皓,你覺得這是不是呢?”
許夢陽搶到段文喬身旁,背后的陽光在他周身勾勒出金黃色的光圈,將他柔軟的頭發染成淡淡的蜂蜜顏色。他俯下身子翻了翻段文喬桌上的雜志,段文喬聞到他嘴角清涼的薄荷牙膏的味道。“為什么我的《碳素》還沒到?”兩個人挨得太近了,段文喬感到心中升起一陣猝然的惶恐。他們都是《碳素》的老讀者,有一天段文喬看到許夢陽案頭一堆外文文獻下面壓著的雜志,才發現彼此又在一件事上是同道中人。
“太好了,這期又有王綺薇。”許夢陽翻到了《治療》那一頁。
“你也喜歡王綺薇?”
“是啊,她的小說,有一種……玄妙的感覺。寫的確實都是日常的事情,但仿佛在一個最平常不過的房間里,好比在我們寢室這樣一個有些邋遢有些臭烘烘而且成天都得待在這兒的房間里,突然鑿開了一扇通向天堂的窄窗,然后你瞇著一只眼睛湊到那一葉窗戶縫中看到的東西是……不可描述的。”
段文喬膽戰心驚地聽著自己的心聲從另一個人的嘴里說出來,但他一言不發,像是什么也沒理解,像是什么也不屑于回應。他寧愿裝作對許夢陽毫不在意也不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感受,即使他們或許能在某一天某一個偶然之后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天啊,我太激動了,我前幾天還給她發了郵件,邀請她去春天詩會。她沒回我,我知道她不可能回我的,要是她回了我她就不是王綺薇了,可萬一她會去詩會呢?我就是說萬一?我真想知道她長什么樣子,她的聲音聽起來如何,她在說話時會做出什么樣的表情什么樣的動作……”
王皓撕開一袋薯片,說:“感覺你要戀愛了,我還是不去打擾你倆的二人小世界為好。”
“別胡說八道,她就是真來了,我也只會跟她聊文學上的事情。王皓你答應過我了,到時候不許不去。主要是系里老師讓我負責組織這事,要是人來得太少就有點尷尬了。”
“夢陽,你們那個詩會我能去嗎?”
“當然可以,多多益善。”
“最好再叫上張忻。”王皓沒心沒肺地插了一句。
“你說得對,最好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張忻這么個人。”他說完這句話馬上就后悔了,因為沒有人接他的話,使得他顯得特別沒趣。
張忻下課走出教室的時候看到段文喬正坐在樓道里低頭看著什么東西,她一路走到他跟前都沒被察覺。她倒著讀出書頁上的字:“這是一個謎語有關生死我要么在時間耗盡之前參透并活下去要么參不透然后帶著困惑死掉……”段文喬合上《碳素》,抬頭看到正向他微笑的張忻。“走,我們吃飯去,你之前怎么不回我消息?”她眼睛一轉,說:“不是正在上課嘛!”“你該不是生氣了吧?實在抱歉,之前那個會沒想到居然開到那么晚,我在短信里也跟你解釋過了……”她打斷段文喬的話:“不用道歉了,沒必要的。我又沒什么道理要求你解釋每天的起居作息,這些都是你自己安排的事情。”他想張忻心底是生氣的,所以說這種話撇清他們之間的界線。現在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的確像他對他媽說過的那樣“沒有什么的”。
每所大學的食堂都是這樣,堂皇,軒敞,亮得晃眼的地板、桌面、椅子、餐盤、碗筷、天花板,鐵的餐具碰撞的聲音,平靜的騷動,光滑均質的噪音。他們對坐咀嚼,一言不發,如同兩個獨食的陌生人。段文喬想象著張忻在沉默之中對他萌發的恨意,拼命想著該說點什么,張忻突然主動開口了,但他沒有聽清。
“什么?我聽不到。你大——點——聲——”
“我說——后天我們再一起打羽毛球去吧。”
他下意識地揉了一把仍在隱隱作痛的肱二頭肌,囁嚅了一下說道:“那天我可能要——”
“你湊近一點說。哎呀怎么這會兒食堂這么多人,我真的腦袋都要被吵炸了。”
“我說——好吧。我一會兒就去訂場。”他吞下了那口唾沫。
“今天還好嗎?下午你都做了什么?”
“沒發生什么事,下午先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想到那個電話使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
“電話里說了什么嗎?”
“沒有說什么,什么也沒有說。”他不想讓張忻聽了他媽媽說的話之后難過。這種刻薄的話他自己一個人知道就好了。
他怕自己的心落下去,繼續強打精神說道:“不談這個了。我正在看一篇小說,感覺還挺有趣的。整個小說是由幾種文本拼接起來的,‘我’的講述、綺薇的手札、她的日記和信……”
“等等,我好像記得你之前跟我說起過這個綺薇?”
“我是跟你說過。我有一個特別喜歡的作者叫綺薇,她寫的所有小說里又都有一個綺薇。所有的這些綺薇都不一樣。總之,在這篇小說里,‘我’是綺薇的朋友,但是綺薇后來移民歐洲,近十年沒有和‘我’聯系。最近‘我’聽說綺薇要回國小住,于是立刻動身去找她。沒想到她的航班因異常天氣取消,回國的時間推后了半個月。“我”在綺薇家中與她母親聊天,她得知我的身份后將十年前綺薇的一本‘治療手札’交由我閱讀……
他突然停止了講述,他一個字也不說看著張忻。“怎么了?”她有點不知所措。“沒什么,我不習慣獨自說這么長一篇話,好像孤身一人走進大陸的腹地。”她起身笑道:“嚇,我還以為是什么事呢……我們走吧。”從食堂回去的路上,月亮在漸漸升起,他看到很多人徑直從身邊經過,也看到一個老校工正坐在物理樓的樓梯與墻面搭出的黑乎乎的三角形里偷懶發呆。這個瞬間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看到了那個老校工的人,甚至連老校工自己都沒看到自己。
段文喬先把張忻送回去,然后重心不穩地向宿舍走。宿舍樓前種著一長排沉甸甸的淡紫色丁香,他走在那香里看見迎面走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那人沖段文喬點了點頭,他不小心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那人趕忙解釋說:“我是和你一個英語班的。”段文喬眨眨眼睛,那人膚色微黑,身材矮胖,只有一對明亮的瞳仁在圓形的眼眶中轉動得格外靈活,像兩尾歡悅的游魚。他補充道:“范一忱。”段文喬這才想起上周的英語課他好像確實遇到過一個主動向他打招呼的人,自稱之前曾經在古文史課和籃球課上見過他。段文喬剛要道歉,范一忱說:“我還有點事,下次再見!”張嘴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
回到宿舍之后,他仍然苦惱地想著那個之前在路上看到的校工。段文喬想變成他,想變成一個被看著的人。一只灰色的小膩蟲從他面前飛過,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將蟲子趕走,然后繼續投入憂思。忽而眼前又飛過兩只同樣的膩蟲,時遠時近,相和相依,像一對默契的舞者,使他的脊椎骨一陣發癢。
“宿舍什么時候進蟲子了?”
“不是外面進的,應該是什么東西爛了長的蟲子。”
許夢陽放下書道:“確實是哎,王皓,我說最近宿舍那股怪味怎么越來越濃了,肯定是誰柜子里的東西發霉了。到底是誰呢?”
段文喬閉上雙眼,想象柜子深處里什么長著寸許黃毛的綠油油的東西正在一聲不吭源源不斷地孵化出數以百計的密集蟲卵,那些灰色的飛蟲沒頭沒腦地從出生之地爬出來,振翅欲飛。直到他們終于看見了這些不祥的征兆,剛開始是一兩只,后來就俯仰皆是、無可辯駁,在耳邊吵得人心煩意亂。直到他們終于聞見了意味著異樣與腐敗的氣味。直到他們終于發現了那個失控的柜子,直到他們終于揪出那個不言不語卻不被容許繼續存在的人……
男生宿舍是這個已步入文明時代的社會中少數未被馴化的野蠻存在,整整一個年級的男生住在五層的灰白色水泥建筑中,早已發育成熟卻毫無經驗也無處發泄的身體在嗡嗡作響的幻聽中尖叫,膨脹、凝神靜思、四處游蕩,總有一些意味不明的氣息、眼神、手勢、斑點、喊叫,門總是忽開忽閉發出刺耳的聲音,好像體內剛要躡手躡腳爬出來的荷爾蒙被羞紅的臉迅速推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一轉眼又重新沖回來企圖收復被奪去的陣地……那么女生宿舍樓則與此相反,是無比精巧、明亮、天真、散發出善意與香氣的微型天堂。段文喬正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到張忻下樓。他看到那個瘦小的女孩急不可待地跳下最后兩級臺階,邁著輕盈欲飛的步子向他走來,她的眼神鮮妍活潑,如同樹林中棲居于花下或泉傍的精靈。她是如此聰穎、靈敏、充滿活力,然而又像一面鏡子使段文喬從中看到自己的面貌,使他在心中痛苦地倒吸涼氣。
“這次我也帶球拍了。”之前他們和張忻另外叫來的兩個女生一起打羽毛球,他看見另外三個人從書包里拿出球拍才想起自己不應該空手而來,于是四個人只好輪流上場用那三副拍子打一對二。
羽毛球拍從去年開始一直放在柜子的最深處。昨晚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柜子,把胳膊伸進去摸了一會后感受到一個形狀像球拍的東西。他將那東西生硬地拽出來,像漁夫在嘗試收網,這個過程中許多擋在路上的零碎東西又掉到了地上。經過這么一番折騰,他的柜子好像較先前空了一些,于是他干脆打開手電筒徹底把柜子里的東西檢查了一遍,找出幾個爛掉的蘋果,趁舍友沒注意將它們扔出樓外。
張忻正在抱怨她們院的一個老師講課口齒不清,留那么多作業還批評他們聽不懂課。這個時候段文喬收到一條短信,當張忻吐槽著這周的課程作業如何又麻煩又無聊,段文喬舉著手機喊道:“她居然回復我了!王綺薇!”
她搶過段文喬的手機,皺著眉頭說:“她同意你采訪了?這又是哪一個王綺薇?”
“我不是跟你說過多次了嗎?就是寫小說的那個。我馬上要采訪王綺薇了!她之前都沒回復我舍友發給她的郵件。”
她聳了聳肩:“隨便吧,這跟我有什么關系。”他感到一絲寂寞,一絲負氣的不甘心,固執又無謂地補了一句:“這太好了,說不定我會是第一個知道王綺薇長什么樣的人。”說完之后他也覺得自己太過分,張忻的側臉開始變得線條僵硬。他知道這個時候應當“抱歉抱歉”,應當搬出“其實我……”等一大堆精神分析樣的說辭解釋自己的心理以求得張忻的原諒。但他突然感到勞累,一種靜默在他身上沉降,太陽很溫暖甚至有些燠熱,他卻感到了寒意。他又開始看街上行走的人和路旁開花的樹,像是獨自一人時常做的那樣。他們一路上都沒再說一句話。
他們來到了羽毛球場,那片通風不暢散發著膠皮味道的室內空間被劃分成八塊場地,每塊場地上都有身著緊身短袖運動衫的中年校友會成員或嘰嘰喳喳心不在焉地揮動球拍的大學生。四面墻上貼著那種只能在運動場館內看到的標語,沿著墻是一溜方便運動員拉伸的橫杠以及可供場間休息的革面長椅。那些棕黃色的革面已經發脆,蔓延出白色的皺紋,有些棉絮從開裂的地方竄出來,給人寒傖的感覺。仿佛這里的所有一切和諧地構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有機體,一個圓融的沒有線頭的世界,讓人只可能與其合為一體卻沒辦法走出去。段文喬想說:我走了,我一點都不想打球。但這樣未免顯得太過幼稚。他隨著張忻的樣子將東西放在長椅上,學著她做準備活動,眼睛一直向入口處瞄,等她的同學過來打破橫亙在二人之間的漠然。可是張忻活動完之后就握著拍子上場了,他問:“你同學呢?”她回答道:“她們不想來。”
段文喬的大臂還沒有從上次的球場經歷中恢復,他從小到大沒有培養起什么運動方面的愛好,也毫無從事體育競技的頭腦與體格。上次來的時候他先請張忻講了半個小時羽毛球規則,“單打發球不能超過左右第一條線,可以超過后場的一條線;雙打發球可以到左右第二條線,后場只能到第一條線”,教他怎么拿拍子,讓羽毛球從指尖上落下來,擊中它,網面和樹膠球底碰撞出令人安心的“砰”地一聲響。經過上一次的嘗試,他基本上能接住高遠球了,只有發球還無法完全掌控。此時他緊張地接過張忻遞給他的球,第一次發球打在了網上,第二次球高高飛到自己頭頂正上方然后落在身后。他自嘲地笑笑說:“才幾天不打就不會打了。”張忻直直地站在網那一邊看他忙來忙去,說:“沒關系,不著急。”第三次發球,他把球拍到旁邊那塊場地上了,一個穿粉襯衫的高個子女生友好地將球撿起來放在他手心里,他說“謝謝”。張忻撩起網子走到他那半場,將發球的要領又向他灌輸了一遍。言末,十分語重心長地壓了一句:“我說的話你要用心些聽。”他受了刺激一般地反問:“你煩了嗎?你如果煩了不用做這些的。”她說:“我沒有在說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有點改變會比較好。”第四次發球時段文喬的心臟砰砰直跳,他揮拍的時候沒有揮正,球拍邊上那圈鐵環撞著球迸發出某種清亮的金石之音,但那一次球偏巧過網了。
羽毛球在屋頂飛翔如同一個白熾的小太陽從東向西再從西向東,它在到達拋物線頂點的時候仿佛真的能放射出一剎那絕對神圣的光輝,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他抬頭仰望著藍色的帶弧度的天花板垂下的大燈在他的鏡片上形成反光,從那片反光的盲區中小小的羽毛球正向他降落,像隕石即將砸向他然而他卻束手無策。
“你要,跳上去接住那個球,明白嗎?不是向后退,要迎上去,明白嗎?”他說“好的”。他看到羽毛球劃出“嗖嗖嗖”的聲音向自己撲來,甚至仿佛看到了一連串耀眼的細長火焰拖在那簇羽毛后面。他成功地接住了那個球。張忻說:“就是這樣。”他又打回去,她說:“好!”來來回回幾次之后她就不再說了,一言不發地給他喂球,面無表情。他偷偷觀察著一直站在原地揮拍的她,好像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武林高手般氣定神閑,甚至在等待球向球拍飛來的時候打了個哈欠。他感受到一種善意,一種俯視姿態的憐憫性的善意,比整個羽毛球場世界更蠻橫地包裹住他,使他像繭中的蠶蛹。他沒有接住之后的那個球。他彎腰撿起羽毛球想要發出去,這次依舊失敗了,不得不把球交給張忻去發。“你要主動一點。”他說:“好的,好的……”他像一只漏氣的輪胎在球場上沒精打采地滾。他聽到羽毛球飛來時攜帶的語氣:詢問、忍耐,小心地維護他的自尊,他也聽到自己的話,聽到左邊和右邊場地上的話,聽到長椅上的話,聽到和母親通電時的話。這些聲音散發著惡臭沸騰。
段文喬在距離規定時間還有十分鐘時對張忻說要提前走,“我有點累了。”他希望得到張忻的安慰。她把球裝進筒里,仔細地將球拍套好。“對不起”,他還在堅持著。
“文喬,我認為你如果能有些改變會比較好。你總是習慣走那些一直在走的路,做你熟悉做的事,你發現了嗎?上次也是這樣,我跟你說了好幾次。你想接那個球的話就做出要接的表示,不接的話就趕緊讓開給我騰轉的空間。你沒嘗試去改變,這次也沒去嘗試。”
“我已經在努力了,不過可能沒有什么效果。抱歉這是第二次讓你掃興。”
“我只是希望你能更主動一點。我倒是沒什么,你打成什么樣我都無所謂。”
“那么下次還是先不叫上你的同學了。”
“噢,她們是自己說不想來的。”
他感到被鈍鈍地刺了一下,張忻的每句話卻好像都在印證他內心那些自責的正確。“明明只是羽毛球而已”,他想要自寬,明明只是那樣一件小事,做不好能有什么關系。可是這樣的安慰沒有讓他的心情輕松起來。由此他又想到了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別人的差距,每一件做錯的事情,無限遙遠的未來,苦悶為他設下的一個個陷阱和一顆企圖刺痛他的鐵蒺藜。他反復地抬頭嘆氣,無比渴望掙脫那鋪天蓋地無法拂去的枷鎖,渴望有人能給他一種無論多么微小的確定性。然而張忻對這一切渾然不覺。段文喬開始由抱怨自己轉而去抱怨她,甚至腦海中浮現出懲罰她的沖動。分別之前,段文喬問她下周六如果有時間能否和他一起參加在卉園舉行的春天詩會,她在一開始的那個瞬間顯得驚訝而困惑,然后她說:“你如果想去就去吧,我隨你。”
那天的天氣極好,遍地白光讓午后空氣中懸浮的塵絮清晰地顯形,那些金燦燦的細小顆粒如同頑強的蜉蝣,在時間的長河之中渾渾噩噩地沉浮。宿舍窗戶正對著一棵楊樹,鳥雀的啁啾傳入室內,撩撥少年人走下樓去一賞春光。他站在屋子正中間,看著六張空床鋪靜靜發呆,體味揮霍時間帶來的富足與貧窮的感覺。然后他的目光捕捉到許夢陽那件藍白襯衫的一角,他向前挪了一步,原來他并不是此時宿舍中唯一的人,向前突出的衣柜遮住了那位正趴在桌上小睡的朋友。他又向前移動了幾寸,直到悄無聲息地站在許夢陽正后方。段文喬默默讀著他書架上那些五顏六色書脊上的標題,每當一個字從他微翕的嘴唇中念出,他的心便激動而痛楚地抽動一下,一直到最邊上的那本《現代詩歌百首精選》。段文喬的目光自書架下降,落在許夢陽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后背上,那沒有一絲皺褶的襯衫下顯出分明的肩胛形狀。在許夢陽所有的衣服中他最喜歡這一件,藍色與白色交疊成一個個小小的方格,像月色與水色十指相扣,像一幅毫無愁慮待人欣賞的塵世之外的景致。而他正漫步于這月下的水畔,杳然自忘。一陣怯懦的敲門聲隨即驚醒了他,使他驚覺自己并不是一個行吟詩人,他只是一個卑瑣的偷窺者。
范一忱站在門外,問段文喬愿不愿意和他結成一組做英語課報告。還沒等段文喬明確表態,他又提議選擇柏拉圖的《斐德若篇》作為研究文本。“肯定會很有趣的,你有什么想法?”“行,好……”范一忱眼睛發亮,像在等他說完未盡的后半句話,但他也找不到還有什么話好說。“你看,我們宿舍里有同學正在午休……”“哦,我們可以去樓道里談。”段文喬緊張地抓了一下鼻尖,說:“應該也沒什么其他的好談吧,就《斐德若》,挺好的。”雖然他完全不了解這篇對話,也不打算在死線將近前去看。他關門的時候弄出的聲音有點大,于是立即擔心起范一忱會不會因此傷心。但這顧慮也只是瞬息間的事情,如同湖上的波光閃爍了一下便被后來的浪推了下去,沉入絲綢一樣幽暗的水底。“是風把門砸得這么響的。”他想道。
段文喬悄悄地看了一眼許夢陽,發現他已經挺直脊背繼續看書了。這時候再和他打招呼似乎不大合適,什么都不說卻又顯得有些冷漠。還好這時王皓破門而入,滿頭的發梢全都濕漉漉的。許夢陽朝他道:“這是干什么去了?”“打了一上午球!”他扯下一條毛巾開始擦汗,一種專屬于二十出頭男孩子的汗味彌漫開來,不過并不令人厭惡。“哎,我又看見蟲子在飛了。”王皓看到許夢陽的眼睛仍未離開書本,走過去貼著他的耳朵說道:“我說,許夢陽,我又看見蟲子在飛了!”
卉園是學校東南角一圈鐵欄桿圍成的一小片花圃,自鵝卵石鋪就的小徑進入,迎面是一塊刻著校訓的石板,從左側或右側繞過去,背面刻的是描繪戰時學生運動的浮雕。兩側花草皆可把玩,起先種的是郁金香,次則牡丹,再次月季夾種玉簪,各色野花野草如二月蘭蒲公英之類也正盛開。由草本至于木本,過一座半月型的石拱橋就可見桃樹李樹杏樹,小池塘邊砌以細石,細瘦的竹子在風里颯颯作響。他們的活動設在鹿鳴亭上,段文喬很早就拉著張忻到了,一邊和她講《治療》剩下的情節一邊等其他人,似乎對她厭倦的神色故意視而不見。“我”發現王綺薇寫那本《手札》的目的是為治療自己的抑郁癥,她必須在將自殺欲望付諸行動之前找出這種欲望的起因,于是她像一只洄游的魚一樣沿著時間與記憶的河逆流而上,企圖找到自救的方法。她最先懷疑的是幾周前好友W的死,W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去外地念書后和她的聯系就只限于每年一兩次的通話。因為不適應新的環境,W在考試中發揮嚴重失常,只能進入當地最差的一所初中。她在初中經歷了兩次群架與一次流產,和王綺薇的人生軌跡越來越遠,直到有一天王綺薇接到W父母的電話,告訴她25歲的W死于戒毒所中。在梳理了與此事件相關的所有日記與字條之后,王綺薇又轉向了第二件可能的事:她與前男友的分手。王綺薇的前男友是……“盡量簡潔一些,謝謝。”張忻看了一眼手機。好的——總之并不是因為失戀,也不是因為父母婚姻破裂,或中學老師的體罰,或沒有從事心儀的工作,或小時候在老家偶然遭遇的性騷擾……所有這些她生命中的傷痛都可以得到某種程度的安慰,在時間的反復漂洗與記憶的不懈規訓中漸漸褪去觸目驚心的顏色,即使仍有些事讓她焦慮或擔憂,也都還不至于致她于死的地步。“我”心驚膽戰地讀著《手札》中出現的越來越多關于自戕的記錄,突然在下一頁看到了一份粘在上面的婚禮請柬。王綺薇寫道:“這是三個月前你寄給我的請柬,記得當初收到時我高興得點了整整五盒冰激凌外賣送到你家門口。這個一直叫囂著自由與個性的家伙終于也決定安穩下來過日子了。可這與我的治療有什么關系呢?真正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后來我究竟是為什么沒有去參加你的婚禮呢?”
張忻看起來完全沒有在聽。他沉默不語,張忻也沒有要求他繼續。參加詩會的人陸陸續續地到了,來的人比預想中稍多,石桌旁坐不下便坐在亭子外圍的六條邊上。他尤其驚訝的是見到了學長,因為學長看起來并不像愛好文學的人。周祝清似乎和張忻之前就認識,但等學長走后他向張忻問起這事時,她又在關鍵的問題上故意語焉不詳,使段文喬極其惱火卻又不好表現出來。座中的人他基本都認識,大多是同系的熟人以及幾個有過一面之緣的詩社成員。范一忱不知道從什么途徑得到了關于活動的信息,也坐在石凳上朝他微笑。有個女生剛一出現就吸引了段文喬的目光,她的頭發染成麥子一樣的金黃色,扎成一條麻花辮盤在腦后,針織外套是墨綠色的,淺灰的裙子下是線條優美的小腿。她在亭中坐下之后就從包里拿出一冊書靜靜讀起來,書上包著紫地白花的布面。段文喬在心里輕聲呼喚:“王綺薇,王綺薇。”
他看到許夢陽站在中央作為活動的主持人,便向張忻不無得意地介紹起他的室友來。“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興趣,還經常一起討論呢。”他神采奕奕,臉上難得地露出自信的微笑。但張忻只是叫他把聲音放低點,不要吵到其他人。開場之后就是讀詩和品評的環節,張忻事先沒有做準備,坐在這里純粹就是為了陪段文喬。段文喬則寫了一首詩,是昨天熬到十二點才完成的,題目是《創造》。
水面是魚的天空
天空是海的鏡現
鏡子是我懷中的一片茶葉
我站在水上
是萬物之夢的斷片
我們要掛許多許多風鈴
讓最羞澀的五月也歌唱
春天自有聲音,
我們要在風中潑灑許多藍色顏料
使她顯形。
還要在庭園中放無數個水缸
有多少個水缸就有多少個月亮
讓我們回憶
讓我們收藏
在你之后
我才得以用你的容顏想象自身
如同初識?在湖畔
我俯下身子
忘記了自己看到的倒影是哪一個
在你之前
我是木蘭、黃金、漫無涯涘的
白云下的草原
手拉著手
你應把我埋藏
像一顆種子足夠致密
才能抱緊膝蓋、黑暗和死亡
你應親吻我然后無言離去
槭樹、槐樹由下至上一層層變綠
像你親手為我蓋上被子
我會做夢
雨天? 土地中的草根花瓣
會釀出酒香
晴的夏夜
天上掛滿繁星
其中有我最心愛的那一顆
我對你一無所知
但我將永不厭倦地親吻著
你的星辰
念完之后,他有點緊張地等待大家的反應。他們的眼睛睜得很圓,嘴唇緊抿,像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他看到張忻,張忻好像在偷偷瞄著學長。主持人向他提了個問題,他沒注意去聽,主持人重復道:“你還沒有告訴大家這首詩的作者是誰。”
“噢。……這首詩是一個不太有名的當代詩人寫的,我在雜志上偶然看到了。”
“作者的名字呢?”
“我想想,”段文喬敲了敲額頭,“好像是叫余楨,是的。”余楨是治國《治療》中主人公“我”的名字。段文喬這個月還沒看到《碳素》出現在許夢陽桌上,他希望許夢陽依舊沒收到雜志。
大家的表情沒有變化,像是很贊同這種安排。范一忱大聲說:“我知道余楨,她的作品很有名的,我非常喜歡。”段文喬禮貌地向他點點頭。天啊,這個人的皮膚怎么能這么黑,他暗自想道。同時他朝那個小麥色頭發的女生瞟了幾眼,她的神情十分專注,似乎原諒了段文喬的小心思。
他之前已經預計到了聽眾的冷淡反應。沉默越來越堅硬,沒有其他東西可供嘲笑于是只好開始嘲笑自身。他的面部肌肉無法控制地僵硬抽動。范一忱問:“有個地方我不太明白,想請文喬解釋:為什么‘我對你一無所知’,還會親吻你的星辰?我們能去愛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嗎?”段文喬有點緊張,沒想到真的有人如此認真地聆聽他的朗誦。他回答道:“我想真正的愛只可能存在于兩個所謂的陌生人之間吧,但這種“陌生”并非隔絕了一切關聯,這兩個人相互陌生的人創造了彼此,他們在將對方稱呼為‘你’的時候才變成了‘我’,只是或許對此沒有自覺罷了。”他講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每當找不到合適的詞就將手可笑地左右擺動,但范一忱的表情似乎顯示出他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
又有兩三個人上場,接下來是范一忱。段文喬感受到口袋里手機在震動。他知道一般只有銀行貸款和中介公司會給他打電話,于是并不打算理睬。響了好幾聲后,他不得已掏出手機,看到是媽媽打來的電話。范一忱開始了他的第一行詩,他的語調低沉而有力,像從某種古老但保存完好的樂器上發出的聲音,“我誕生于一個幼小美麗的休止符……”段文喬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驚。他的手機響得更加絕望了,他知道掛斷媽媽的電話會是什么下場,但又想聽范一忱的詩。他接通電話,電話那一頭好像非常生氣地朝他質問著什么,他企圖告訴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范一忱還在繼續,他們目光相接,段文喬非常抱歉他無法安安靜靜坐在下面。
許夢陽走到段文喬身旁,冷冷地讓他去外面接電話,搞得周圍許多人都轉頭看他。段文喬面色通紅地走到拱橋上,從那個角度剛好可以望見范一忱墩實的側影。媽媽還在繼續朝他耳邊抱怨著,他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狀況。
“等一下,我剛剛接不了電話,你再重新說一遍。”
“你在哪里?我等半天了,差點要曬暈過去。”
“啊?什么?”問完這句話他突然明白了,上周電話中媽媽說的“四月十三號”和許夢陽說的“下周六”原來是一天。
事情就是如此簡單,他好像一個只知道硬幣正面是硬幣卻不知道硬幣反面是什么的傻子。
“什么?”她嘲弄地學著段文喬的口吻,“不要告訴我你這次又忘記了。”
“不,我沒忘記。”他故意說,“只是部門突然找我有急事,“非去不可。”
“什么事能著急到讓你把自己老媽扔在校門口站著啊?該不會是要陪你那個小女友吧。”她冷笑道。
段文喬對媽媽這種語氣感到非常不舒服,“你覺得是怎樣就是怎樣。”
“反正我正站在你校門口,沒帶個人證件進不去。你出來我們一起吃個中飯吧。”
他想了一回,覺得張忻會因為他要陪媽媽吃飯而暗中瞧不起他,而且他還想在詩會結束之后當著張忻的面與王綺薇商量訪談的事。
“我實在太忙了。而且,我午飯也得和部門里的人一起吃。”
“段文喬”,媽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冷靜,那說明她是真的生氣了,“你之前答應我四月十六日一起吃飯,今天我坐了一小時公交,到了你們學校門口,然后你又請我原路返回。”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很想惹怒她。媽媽又說了一些他不知應當如何回應的責備話,他聽著聽著,然后突然掛掉了電話,好像因為無聊關掉正放著連續劇的電視機。四周突然變得很明亮,很安靜,湖上的光刺得他必須把眼睛微微瞇起才能看得見亭子上的一切。詩會大概結束了,他看見人們開始收拾東西。他開始向那個地方走去。
學長朝他道了聲再見,然后走開了,他過來之前學長好像在和張忻說話。許夢陽對他說:“我先回去了。”范一忱對他說:“下次見。”他想找王綺薇,但她早已離開。張忻已經把東西收拾好,有點不耐煩地等著他。他問張忻有什么感想,她剛開始都沒弄懂是關于什么的感想。張忻說:“挺好的……雖然我不大懂詩。”段文喬問:“你覺得我念的那首怎么樣?”她還是那句“挺好的”。“挺好的?”段文喬感到怒不可遏,“挺好的?那是我最喜歡的詩,你們都不懂得欣賞!我還以為你是一個文科生會好些,沒想到還不如我了解得多。”
他們走在路上。接連下過幾場雨后,天氣就漸漸地熱了起來。太陽已經有了夏天的氣勢,段文喬還后知后覺地穿著薄毛衣,被烘烤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今天到底有什么活動,大伙好像約好了似的都一股腦從門里走到街上亂逛,花枝招展,大驚小怪,都像找個機會就要撞到你身上的飛蟲。在這花花綠綠的人群背后,一陣灰中帶黃的土塵自下而上緩緩升起,走在路中間的人隨之尖叫著躲到兩邊,原來是從背后開來了一輛巨大的推土機。推土機經過段文喬和張忻身旁時仿佛腳下的地面都要被履帶碾碎,他們目送著這鋼鐵的龐然大物莊嚴地開過,留下一股氣味刺鼻的黑色濃煙。等他們又走了好幾步,段文喬才突然驚覺原來學校正在施工,想到了這一層后他才發現四周到處是電鉆的嗡嗡聲,混同在路人的閑聊中,攪得人心神不寧。她問張忻:“那篇小說的結尾你還要聽嗎?”張忻說:“我不懂得欣賞,不如你下次找到王綺薇時同她聊。”但她的聲音之中沒有醋意,她甚至還淺淺地微笑著。段文喬這才意識到在他和張忻開始時常見面的這幾周里,只有他自己的心是時刻不安的,像只頑猴一樣一刻不停地上竄下跳,必要找到什么真正好、真正美的東西才能得片刻的滿足。而張欣從始至終就沒有動過心,平日里她說什么“無所謂”什么“自便”,他本以為那是氣話,沒料想人家是真心如此的。他竟連讓她不悅都做不到。他之前從來沒看到張忻心里真實所想,這個人簡直應該去和他媽媽一樣當牙醫,她的內心是幽暗深邃的,要么就是麻木不仁。段文喬感到自己變得渺小而脆弱,他和張忻并肩走著,但身邊仿佛并不是和他同樣的人,而是和他完全異質的能將他撞得頭破血流的石頭。張忻不是屬于他的,張忻獨立而陌生。
“你看——玉蘭花。”他向張忻指著路邊一棵樹,想聽聽她說話,而不是只顧一味低頭向前走。其實那花大多謝了,還剩的幾朵也因開得太久而發黃了,花瓣完全張開,大剌剌地露出其中暗黃的蕊,像個不知羞恥的老蕩婦還在那里賣弄姿色。張忻順著他看了一眼說:“我中午約了同學,就先到這里吧。實在抱歉。”段文喬說:“你之前都會提前跟我說的。”張忻說:“我忘記了,真是不好意思。再見。”他知道這大半是托詞,她實在是感到無聊了。以后她大概不會再同他聯系,即使他再約她,估計也要被種種方式婉拒。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從來也不是自取其辱的人。只要不讓自己的情緒敗壞就好,其他人他是顧不上的,而且他現在也并不十分難過。轉角突然出現的那片草坪叫他小小的吃了一驚,原來之前這個位置有幾間平房,被拆掉之后才露出后面的景致。一棵大樹孤獨地立在草坪之上,自帶一種靜默的端莊。他近前細看,樹干綁著的金屬牌上寫著“櫻樹”,樹下一塊石頭,用紅字鐫著“中日友誼櫻”。
那種天氣下的陽光襯得一切顏色都鮮亮,天是異樣的藍,樹葉子是異樣的綠,綠得讓人心生恍惚。這么一片大草坪上這么一株好看的大樹,他一點不懷疑這樹上專門有一位樹神,一點不懷疑這樹晚上會發光——當然它得有花。他已經錯過看櫻花的時候了。王綺薇一定很久以前就看到了這樹,她是那么一個永遠也不停止觀察的人,而且這樹是多么深重地感動了她啊!那些花朵曾經如此燦爛,即使飄零了仍然使人憐惜,一直飄到她的小說中去。
王綺薇是想參加“我”的婚禮的,可那天早晨她發現自己情緒低落到無法出門。她當時并沒有把這事看得如何嚴重,只是到記錄《手札》的此時,過去那一樁樁看似毫不相干的往事才通過某種神秘而宿命性的方式產生了關聯,它們一個接著一個,首尾相續如同多米諾骨牌的序列,直到通向一個令人詫異但又情理之中的結果。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在畢業后選擇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為什么和之前的男朋友陷入感情死局,為什么W的死訊給她帶來如此大的震撼,使她痛感人世的所謂“無常”。那一晚“我”和她一同躺在草坪上,后半夜突然戲劇性地下起了雨。王綺薇回到宿舍而“我”執意留在雨中,第二天“我”對她說,櫻花是真的落了一整夜。清晨,花園中所有枝條一片荒蕪,王綺薇錯過了那一年的櫻花,也錯過了“我”,即使后來她們依舊是能夠分享彼此秘密的朋友。
那個起點,那個具有神話般鮮艷色彩的源頭,依靠回憶與講述的力量被定位并賦予內涵,使得之后發生的一切都如此自然而然、不得不然。段文喬曾經多少次越過意識中一道道關隘與崎嶇的岔路,在幽暗悶熱的雨林中披荊斬棘,最終到達那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在那個酒店舞池的角落,他和四五個同樣被舞伴拋棄了的男生可憐兮兮地站在一起,拿著一次性紙杯看兩段音樂間歇的抽獎環節。黃色的強光將打了粉底抹了口紅的一張張面孔照得妖艷而失真,如同許多漂浮在水上的面具。他無事可做,但像這樣以冷酷而貪婪的目光分析那些不停扭動的人,觀察他們如何忘我地投入到交談與舞蹈中去,這種超脫的姿態難道不是更接近上帝嗎?一個女生也加入了他們的“旁觀者角落”,她穿著普普通通的白襯衫,外面套一件淡藍色薄毛衣,裙子看起來皺巴巴的。一個還沒學會如何在舞會上穿衣打扮的女生,段文喬在心里為她下一考語,然后繼續去看其他人。當她走來邀請段文喬一起跳舞的時候,他頓時陣腳大亂,畏畏縮縮。“馬上就要開始下一場了,我們快上去吧。”她拉著段文喬到舞池中央。“我……不會跳舞。”“剛剛教的時候沒學嗎?”他當時正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對對搭檔是怎樣滿臉羞紅、目光低垂,將左腳踩到對方右腳上,然后趕忙一連串地“對不起”。“好吧,沒有關系。我可以教你,當時我還是學會了一點的。”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段文喬如同身處一個色彩斑斕的噩夢之中,一切都好像離他無限遙遠,他撫上女生腰部的手,他的脈搏,他的汗珠,他租來的西裝上散發出的狐臭,甚至他眼睛捕捉到的一切也不再是他的獵物。他被拉進來了——像生活在岸上的人突然被拽下水,或者在水下生活的魚突然被拋上岸。那層薄薄的界面被穿透時,他就被迫進入另一個使他一向如此畏懼的陌生場域。終于他擺脫了那一直糾纏他的蕪雜思緒,他的內心如此安靜,因為他耳邊被心跳的巨響充塞。他不再孤獨因為他已遺失自身,全神貫注在面前這個人身上,而這個人也成了完全的他。她咯咯輕笑,說:“你是我見過最僵硬的人,你可以放松一點嗎?”他想去感受自己的肉體,但一無所獲,他仿佛完全地融化了。“我做不到。我太笨拙了。”“但是你太可愛了。”像一小段音樂旋律一樣。像那種橋頭、湖畔、燈下的沉靜時刻會緩緩從心底升起的一小段只屬于自己的音樂旋律一樣。此時此刻,段文喬仍然能聽到那段旋律,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又一次地擰緊發條,小小的八音盒就會為他奏響。
段文喬的情緒最近落到了最低谷。
春假和周末撞在一起,他們一連有五天時間不用上課。校園里總有提著拉桿箱前往火車站的人,段文喬寢室的幾個舍友也趁著這機會回家了。往常他媽媽總會在這種稍微長一點的假期開始之前打電話來要求他回去,但這次家里毫無動靜,他和父母從詩會之后就再也沒有聯系。宿舍飛蟲事件終于完全解決,有一天他回到宿舍之后發現自己柜子里的東西被整理得井井有條,腐爛的食物也被全數扔掉,從柜子的深處甚至散發出一股消毒液的清香。許夢陽措辭委婉地提醒他要注意寢室衛生,他則決定再也不理會許夢陽,當然在做這個決定的同時預感到用不了多少天自己就會忍不住背叛這個誓言。他沒有想好怎么聯系張忻,令他深感難過的是張忻也沒有主動聯系他。有一天天氣清和,涼風習習,淡淡的云層使陽光不再咄咄逼人,他便突然想出去走走。他將不多的幾個熟人的名字在心頭過了一遍,然后想起了那個梳著小麥顏色麻花辮的背影。他試著聯系了王綺薇,但她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那天他沮喪地在寢室床上躺了一整天,看顏色、形狀與光暈如何透過蚊帳上一個個小小網格漏進來,如何變幻,如何閃爍如何黯淡。看到累了就將眼睛閉上,感受內心思緒的流動,以及那水流中偶然泛起的某些畫面。他說不清自己是在回憶、幻想,或是在恍惚之中做了許多夢。
有一天他臨近中午起床,看到部長學姐給他發的消息,催他盡早交王綺薇的采訪稿。他對著手機發了一會呆,這件工作從布置給他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過了太長時間了,他心里有些著急,但急了一會后還是打開了游戲。過了兩個小時游戲界面上彈出了周祝清發來的消息:“內宣部的工作進行得還順利嗎?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找我。”他這才真正緊張起來,回復了周祝清和學姐,然后馬上打開蒙了一層灰塵的電腦給王綺薇發郵件。王綺薇最近幾天身體不舒服在家休養,不過現在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約段文喬到她家附近見面。他心潮澎湃,刮掉野蠻生長了幾周的胡子,連續換了好幾身衣服還要求許夢陽替他參謀。他期待著許夢陽好奇地向他發問,但是許夢陽漠不關心。他只好宣布自己要去采訪王綺薇了。“哦,是嗎?”許夢陽的語調中有一點嘲諷,段文喬覺得他是在嫉妒。
以前他并不知道王綺薇的家就在B市,他在地鐵里被上上下下的人擠來擠去,想象著這些過量的人、污濁的空氣、黑沉沉的遂道、金屬吊環上的細菌,都是他與王綺薇所共享的。同樣生活在B市,她卻能從這些令人絕望的日常景象中以近乎超人的堅強與勇氣提煉出其中的意義,一種“美”。無論是多么微量的,只要那確確實實是“美”就夠了,只需要一扇窗子,以觀看的方式治療并拯救那些尷尬瑣碎的日子,使人繼續在呻吟、隱忍、卑微之中痛苦然而真實地——活下去。然而那種“美”又是什么,“美”給了段文喬一種拒絕日常生活的可能,一個逃避現實世界的場域,這種愿望推演到極致,說到底便是對使人失望的各種形式的生命的否定,便是向往著死滅的欲望。這樣的念頭不禁使段文喬不寒而栗。是什么使他支撐到現在的?又是什么讓車廂中的所有人,一個又一個的、獨立的、特殊的、奇異的、形形色色的人,支撐到現在的?既然生是如此不純粹,純粹的美又處處否定著生?
他在路上花了一個半小時,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座位,坐下之后他邊想著哲學問題邊睡著了,因此坐過了兩站,最后干脆打出租車到王綺薇樓下。他發短信告訴王綺薇自己到了。院子里,幾個剛放學回來的小學生正手扶墻壁練習滑板,槐樹的白花紛然飄落,老太太坐在臺階上扇扇子,守著她的老松獅狗、音樂播放器,和一籮筐鋪在花布上晾曬的蘿卜干。段文喬想到自己上大學之前居住的那個小區,那寧靜之中的顫動與每個黃昏準時升起的菜香味,從他出生到已經離開的如今一直沒有變過。這顛撲不破的悠長記憶使他不由得打了個哈欠,然后他看到了出現在健身器材后面的范一忱。他先是為范一忱也住在這里而感到驚訝,接著之前每一次與王綺薇打交道的經過在他眼前匆匆閃現并促使一個令他恐懼的結論緩慢地浮現并定形,如同一個滑稽的判決般讓他感到可笑卻又嚴肅得讓他笑不出來。范一忱徑直向段文喬所在的位置走來,臉上露出一個彬彬有禮的微笑,疾病造成的憔悴與虛弱還隱約可見。他對段文喬說:“文喬,抱歉讓你久等了。”段文喬向他點了點頭。
他本來想按部就班將采訪大綱上列的幾個問題趕緊問完然后走掉,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范一忱說要請他去某餐館吃飯,他接到采訪通知后特意給這家餐館打電話預訂了位置。在他們走向餐館的路上,范一忱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最后蹲在樹坑邊上嘔吐起來。他們誰都沒有帶手紙,附近也沒有可供清洗的地方,于是只好原路返回小區樓下。小學生和老太太已經不見,天邊泛起縹緲的紫色。范一忱在單元門口發現他出門時沒有帶家門鑰匙,這讓段文喬感到無比煩躁,十分想直接轉身告辭,但范一忱又開始惡心想吐了。還好他家還有一把備用鑰匙寄存在他的一個發小那里,兩個人便坐在長椅上等著發小過來送鑰匙。那位發小的動作非常磨蹭,等他過來的那段時間里范一忱又吐了一次,固體食物都吐完之后就開始吐稀薄的胃液。晚上他們叫了粥店的外賣,因為范一忱的父母都出差不在家,段文喬又什么東西都不會做。段文喬本來可以在吃過晚飯后離開,但覺得將范一忱一個人留在這里實在太過狠心,于是主動提出和他待一晚上,明天陪他去醫院開藥,范一忱十分感激地同意了。他們都不想說話,范一忱把遙控板找出來遞給段文喬,讓他看自己想看的節目。電視里播出的無非是古裝劇和四十年代的革命電影,段文喬想樹立某種個人形象,于是和范一忱看了兩個小時的籃球賽,但其實兩個人都不懂球。范一忱讓段文喬睡他的臥室,他睡沙發,段文喬當然是堅決反對,結果最后兩個人一起睡在床上。他的房間堆滿了書和稿紙,這再次讓段文喬更感性地意識到:對,這就是王綺薇,你不得不承認,你別無選擇。
兩點多范一忱起來又吐了一次,客廳的燈被打開,透過臥室半開的門將地板照得慘白。段文喬被開門聲吵醒,起來向范一忱要了水杯,為他泡了一杯熱蜂蜜。他們面對面各自坐在餐廳一邊,被拉起的窗簾沉重壓抑,除了燈下這一小片光明外屋子的其他角落隱沒于黑暗之中。他注視著范一忱額頭上的虛汗晶瑩地閃光,想起之前的自己其實何嘗不是一直被注視著,而且還是被王綺薇。奇怪的是,終于得到了這樣的注視并沒有使他如何滿足,他仔細地審視內心,企圖為這一切賦予激動人心的意義,然而最終毫無效果。他尤其感到困惑的是完全無法再次理解在地鐵里的苦悶心境,他到底在矛盾什么?美和生命之間哪里有什么沖突?或者說真的存在什么能讓他服膺的完全超越塵俗的神明一樣的美嗎?那種東西大概只是一種虛構,如同他關于王綺薇的虛構。可剩下來的事情更加復雜,既然美不是一種宗教,他就只有親自耕種那片荒蕪的田地,重新經歷所有的無聊與苦難,直面那深不可測的虛空與悔恨。這一點讓他恐懼,但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誕生出一點點的、超脫于生活之外的東西。范一忱小心地吹涼水杯中冒出的熱氣,杯口凝結了一大片透明的液滴,像小女孩手臂上的汗毛一樣細密。他看到段文喬的目光,向段文喬慘淡地笑了一下,仿佛一種無言的安慰。燈光下范一忱的臉陌生而莊重,他們好像是世界上唯二還醒著的人。
他們又躺回床上,段文喬聽到窗外傳來火車經過的聲音,范一忱主動說:“我去把窗戶關緊吧。”段文喬說那倒不必,開點窗戶正好涼快。確實是這樣,深紅色的風從外面吹來,如此清爽,像清晨時分的海風。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的窗簾則是船頭威風凜凜的帆,就連火車經過時哐啷哐啷的單調聲音也幻化為柔美的濤聲。那么他們便是兩個睡在船上的人,他和范一忱,滿屋的書籍、紙張、筆、小說和夢。明天早上起床,他們或許就將穿越那個險象環生的海峽到達某個全新的小島,他們的目光將會因為興奮與好奇而大睜。段文喬聽到范一忱均勻平和的呼吸,空氣中仍有一絲嘔吐物的酸味。他想范一忱應該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段文喬這么一個人,也看出了段文喬的誤會以及今日的失望,但范一忱始終溫和而寬容。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這樣他或許能夠與生命達到某種和解。
早晨段文喬睜開眼睛的時候,范一忱已經坐在書桌邊寫東西了,看起來精神已經好了很多。段文喬想進行采訪,范一忱則提議不如將問題發給他,他直接把自己的回答寫在上面,還能免除段文喬整理錄音的工作。段文喬點點頭,陽光下范一忱的臉依然平庸而粗俗,他不知道昨天的幻想以及對生命的信心是從哪里來的。范一忱說:“文喬,其實我不是王綺薇。”段文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我找錯人了?”“王綺薇是我姐姐的名字。她七歲的時候生病去世,后來我媽和她當時的丈夫離婚,然后才和爸爸生下我。但是她經常向我講有關姐姐的故事,還給我看了許多她的照片,各種年齡的都有。我媽有些抑郁癥的傾向,她必須時常傾訴才能保持心態平衡。沒有辦法的事情。”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段文喬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摸了摸他的背,這動作顯得很莫名其妙,但范一忱理解了,他很感動。段文喬也很感動,在范一忱面前他沒有罪責感。
范一忱說他媽媽上午就會回家,讓段文喬不必擔心。這時段文喬終于能心安理得地離開了。回來的路好像比來時更短,他感覺剛一眨眼就到了學校門口,但一切看起來又都如此不同了。他收到學姐的消息,本以為是來催稿的,沒想到學姐告訴他采訪的事情不用著急,因為指派給他的采訪對象突然退出協會了。“什么?他退出了?”學姐回復道:“是。起威又要忙校籃球隊的事又混辯論社,能在協會里做這么多事我們已經很感激他了。”段文喬沒有繼續回復,但他很想見一見這位王起威。他還想給張忻打電話,便向許夢陽請教怎么表達比較合適,許夢陽面露難色,王皓告訴他張忻和周祝清學長在一起了。這是昨天發生的,系里同學全在談這件事,可是恰恰你不在。
段文喬在陽臺上趴了一會,看樓下行人與樹的姿態,施工的噪音還在猖獗地聒噪著。這段時間發生的這許多事都值得細想,可此時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去想,他也無計可想。看了一會兒,他感到沒有什么事做,決定去圖書館借《斐德諾篇》。他走著走著逐漸對這篇對話產生了興趣,王綺薇建議他做報告的文本究竟是什么內容呢?一個女生從斜后方超過他,高跟鞋“答答”地響著,小麥色的麻花辮隨著腳步一下下叩著后背。段文喬心中一動,他想要叫住她。他張開了嘴——王綺薇……不,她不是王綺薇。那么她是誰呢?她為什么不是王綺薇呢?那個女生扭頭看了他一眼,當然或許是在看他身后的某個人。段文喬借著這個機會又一次得以欣賞她的五官,她的雙眼與嘴唇確實精致而秀美,同時她的五官之中毫無表情。她已經完全地忘記了自己曾經在一次水榭中舉行的詩會上見過這個蒼白瘦高、行止笨拙的人了。
2018.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