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不喜歡他穿一身白得發(fā)慌的衣服,不喜歡他說話那種不慌不忙,不喜歡他看書時必須要把書桌搬到向陽處,天黑又搬回到另一戶窗邊。我最討厭的就是他天天六點起床,不做一事,閉目打坐養(yǎng)神,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崩羁f。
“你哥哥這叫自律,是為了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有什么不對嗎?!毙『蜕兄鴮嵱悬c困了,他強忍睡意,很是有毅力。
“自律是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他這樣我受不了。村里面每家每戶都是獵人和織女,他為什么偏當(dāng)什么書生。這樣不好,真的特別不好?!崩羁f道。
“可以告訴我你心里具體對你兄長的觀感嗎?”小和尚心里覺得李奎原來也是個怪人啊,這個世界真是瘋狂怪誕,每個人都是離奇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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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李白無感,我不能理解的點在于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獵人,他卻對當(dāng)一個書生情有獨鐘。”李奎說。
“因為你哥他喜歡這樣啊,相比捕獵,他喜歡讀書?!毙『蜕姓f這句話的時候想起了小紅,還有小紅飄揚的紅拂,以及她的一片雪白。
“呵,喜歡?喜歡就是偏向吧,例如有兩個人站在你面前,你說你喜歡左邊那個,你的借口是因為他適合你,契合你的靈魂??墒怯疫叺娜嗽趺崔k,就是不被喜歡的那個啊,而且誰說只讓你選一個人的,根本就沒人說,是你自己的偏向告訴你選一個,只可選一個。但事實就是,兩個都是你的,你非要把所有的喜歡灌溉在只一處地域,那才是最懦弱的。李白就是?!?br>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你又怎么能決定你哥的抉擇?!毙『蜕姓f。
“你也不能勸我讓我放棄我不喜歡他的現(xiàn)實。我就是不喜歡他,獵人就是獵人,獵人沒有錯,不能被他當(dāng)做離經(jīng)叛道追求理想而夸耀的資本。他要當(dāng)書生讓他當(dāng)去,千萬不能說他是獵人,尤其不能用曾經(jīng)這個詞?!崩羁f
“最后一句又是為什么呢?”小和尚有點迷茫。
“曾經(jīng)這個詞,說出來便有一股云淡風(fēng)輕,好像已經(jīng)把過去一切妥善處理完畢了。但這個詞最真實的動機其實是用以彰顯出他過人的氣魄膽識,凸顯他有力的打破了家族的桎梏,他崇尚自由,他成功把自己樹立成了另一個人,他無時無刻和自己的宿命作斗爭,真是逐夢路上的英雄啊。他在夜深人靜時懷念以前的家庭,打獵者的身份,但實質(zhì)上卻慶幸自己沖出了枷鎖。他曾經(jīng)是個獵人,而他現(xiàn)在是個書生了,對他來說多好啊。”
“你怪他不忠?對自己的現(xiàn)實不能承擔(dān)?可是人生的標(biāo)簽不管生來如何,只有自己有權(quán)設(shè)定,旁人的譏諷嘲笑都做不得數(shù)的。你可以說你哥附庸風(fēng)雅,但你不能否定改變這個詞。”
“無所謂,我就是不喜歡他,我告訴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也沒見過我父母,可是我卻不知道為何記得他們給我說的一句話,我確信他們經(jīng)常在我耳邊說。他們說‘人要老實點好,李奎要老實啊’我記著在。李白不老實,他就算再怎么浪漫,灑脫,有志氣,他不老實?!?br>
“不老實?”小和尚問。
“村里面的人可以包容異類,甚至我家的糧食不夠了他們也會偶爾接濟(jì)也不怪李白不去勞作,他們說李白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氣的就是這個,誰沒有自己的想法呢,難道所謂自己的想法就非要和別人不一樣嗎?一樣難道就是錯誤的嗎?”
“一樣的話也沒錯啊,可你總要理解和寬容這個世界特殊的存在吧,畢竟人人生而不同?!毙『蜕袥]有被李奎的話過多推敲,他現(xiàn)目前立場堅定,不為所動。
“是啊,人人都自私,我自私,你也自私,李白最自私,我們自私得惡意揣測別人,希望他們同我一般。我自私地認(rèn)為天下假如都是獵人就好了,即使沒有那么多山讓我們打,但總歸是一樣的人了,唯有如此方才令我安心。”
“李白很愛你呢。”小和尚說。
“我今年六歲,我越長大越明白一個道理,這個道理隨著年歲的增長沒有消弭反而愈加堅定。那就是人的一切行為都包含了他當(dāng)下最本質(zhì)的需求,李白的眼神對我充滿了寵溺,一定是因為他的認(rèn)知里告訴他對弟弟友善憐愛是符合他追求的價值的。和尚你也知道,施舍的人有時圖的是一種自我滿足與自我認(rèn)同的感覺,李白也沒有逃開這個定律,我也沒有,但我能夠明白這點。李白不會,李白只會看書,永遠(yuǎn)在封鎖的房間里面自建樓閣。”
“行了,李奎你該睡了?!毙『蜕杏X得自己應(yīng)該表現(xiàn)出一個年長者權(quán)威的姿態(tài),他淡淡卻冷硬地打斷了這次對話后,一個轉(zhuǎn)身,直欲睡去。
“我想我父母了,我忘了他們長什么樣了,但我記著他們說的話。我要一直老實下去,并且在背叛者李白面前保持沉默,他此生就算成了皇帝,內(nèi)在也只是一介匹夫。他不愿意做獵戶,而他本來就是獵戶。我知道逃避不高尚,逃避者最可恥?!崩羁孟裨谠{咒。
“小小年紀(jì),戾氣這么厚重?!毙『蜕斜硨χ?,幽幽傳來一句。
“你沒意思,你睡吧。”李奎情緒略微平靜,手腳麻利得放好了桌椅后,躡手躡腳又復(fù)鉆到了李白的床上。
這邊的床上,老和尚鼾聲大作,小和尚消化著李奎說的。他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每個人說的話,都沒有錯。
次日清晨,薄霧氤氳出不具名的芬芳,當(dāng)村里第一聲雞鳴開始嘹亮,書生李白已經(jīng)起床。他含笑看著自己尚在睡夢中弟弟的眼神,矜持而綿長。
閉目養(yǎng)神后他舒展舒展腰身,再一番洗漱,開卷,趁大好晨光。窗欞透來竹葉與泥土怡人清爽之氣息,他保持微笑,誦仁義,達(dá)寧靜,感天地。
“他已經(jīng)將自己釀到了淡而又淡的境界了?!崩虾蜕幸呀?jīng)醒來,他看著李白,就如同看到了一個人所有的歷史。
小和尚聽見師父的感慨,不禁想到昨夜李奎跑到他床邊時說的話,忽然感到惘然若失。“人為什么總是想變成另一個人呢?”他這樣想。
“我們該走了?!崩虾蜕袕娜輬远?,對自己說。
小和尚點頭。
他們沒有向李白告別,因為告別不必要。
天上假如下了一場雨,在湖中泛起一陣陣漣漪,不必管它。雨疏雨驟,終歸平靜。這是老和尚想的。
天上假如下了一場雨,在湖中泛起一陣陣漣漪,不必管它。煙雨朦朧,總要散開。這是小和尚想的。
一路西行,途中經(jīng)過小紅家門時又看見她守望著京都的方向。
“世間大多癡兒啊。”老和尚說。
“我們莫非不是。”小和尚問。
“我們自然不是,我覺得用愚人形容我們更加妥帖?!崩虾蜕谢卮稹?br>
“二者有何區(qū)別?!毙『蜕性賳?。
“非要說區(qū)別的話,就是癡兒執(zhí)著,愚人猶疑?!崩虾蜕姓f。
“那我們還是做癡兒吧,我不想總是舉棋不定,路途中忌諱左顧右盼,畏首畏尾。要有一條路走到黑的膽魄。不撞南墻不回頭,我們應(yīng)該這樣?!毙『蜕姓f。
“是啊,越清醒就越躊躇。”老和尚說。
已是村外。
“師父,那些村民真不像有膽殺人的悍徒啊”小和尚心中對小紅被杖殺一事仍舊耿耿于懷。
“師父,你看見的,當(dāng)時那個村正還給我們打了個招呼,對我們說順風(fēng)。他那排大黃牙都閃爍著憨厚淳樸,確實不像行暴之人?!?br>
“說不準(zhǔn)呢,鬼話有時候也不可信吧?!崩虾蜕忻黠@不愿意再過多把時間浪費在前一站上。他計劃中午時分行至下一個城市,再去信佛的大戶人家講講精要,說點吉祥話,以此化出足夠二人打尖住店的盤纏,好規(guī)避借宿別家的窘迫。
“我還是相信小紅的。但我同時又不愿斷定村民的惡。這樣兩方的說法就在我心里各執(zhí)一詞,割據(jù)著,博弈著。我不能還原出一件事的真象,可我清楚得知道這兩方因此而來的悲歡喜樂,雖然不是我的事,但也足夠使我沮喪懊惱的了?!毙『蜕姓f。
“閑事少管,入世修行并非讓你去探索每個人每件事的線索。剝繭抽絲勞神又費力,最后得來的成果也對自己修行無關(guān)緊要,我們只需要走下去就好了。”老和尚說。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師父卻這么冷漠。”
“我們救贖不了別人,而且別人或許也不想我們救贖,大家擠在同一條大河上百舸爭流,有的就是喜歡刻舟求劍,有的就是喜歡破釜沉舟,而有的乘風(fēng)破浪,有的一介孤舟只愿獨吊江雪。吾生須臾而長江無窮,隨他如何?!崩虾蜕姓f。
“嗯,雖然很消極,不過我懂了。”小和尚聽得只皺眉頭,悵然若失地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碎石。
“我們不需要問路嗎?”小和尚不滿意師父此時對他愛搭不理的狀態(tài),他只能盲目地跟隨,卻不知道要去哪里。
“別問我,我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那就一直往西好了。和尚走路,向西準(zhǔn)沒錯?!?br>
“西天走路是到不了的,大雷音寺的經(jīng)也已經(jīng)被那師徒四人取完了。我們向西干嘛呀,還是往東吧?!?br>
“不可,向西?!?br>
“當(dāng)意見發(fā)生了分歧,我覺得還是商量好了再走,不然中途老有人覺得是自己遷就了對方,導(dǎo)致埋怨加深,師徒也不能幸免?!毙『蜕羞€是堅持自己要往東的想法。
“好,依你?!崩虾蜕姓f。
停下來注目一看,兩天路就鋪在了兩和尚的面前。簡單直接的東西方向,沒有路標(biāo),沒有行人,連荒山野嶺都沒,行人也沒。
小和尚說“看吧,我不說停下來咱們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目的地在哪都不知道就一通瞎走,師父,你聽過南轅北轍這個詞么?”
老和尚說“這個時候就別說風(fēng)涼話了,這個地方古怪得緊。什么都沒有啊?;臎龅眠B個鳥獸都沒有,地勢開闊平緩得有點不對勁了?!?br>
“對,你注意一下,是不是只有你我說話的聲音,其他好像都死了一般?”小和尚緊張兮兮地說。
身在平野卻無風(fēng),大片大片的日光不受任何阻隔傾瀉到干巴巴的地面,曬得和尚無所遁形。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看不到來時的村莊,往前也空無一物,地平線直得就像尺子中分天空后新畫的一條黑線,上邊留白,下邊被涂成黃色。
“咚咚咚”忽然一股沉悶厚實的聲音從四周鋪天蓋地涌來,如同盤古初辟天地時驚雷般地?fù)纹铺摕o,將抽象混沌的宇宙,撞成具體鮮明的世界。
這股鋪天蓋地的聲音壓低了和尚的腰,仿佛正經(jīng)受杖責(zé),不疼痛,卻壓迫得人直欲跪服。
“這是什么東西!”老和尚驚叫道。
沉悶的咚咚聲驟然而止,天地瞬間回復(fù)到沉默靜謐的剛才。
還沒等和尚反應(yīng)過來,正喘氣調(diào)整呼吸的時候,從兩條路中間的荒蕪來了一個人,中年男人。
“是你剛才問我是誰嗎?”中年男人驟然從遠(yuǎn)方行進(jìn)到老和尚面上,一頭黑發(fā),負(fù)手而立,高大得令人生畏,聲音雄渾得錘人心肺。
“敢問施主何方神圣?”小和尚被這聲音弄得魂都快振了出去。勉強對他說道。
中年男人嘴角輕揚,這一刻的他比天上的日光還要威嚴(yán)。他瞥了瞥還在半跪著喘氣的老和尚,即使嚇得瑟縮卻依然對他怒目而視的小和尚說道
“我是山神?!甭暼绾殓姡衩@發(fā)聵。
“山神了不起啊?!毙『蜕袗琅睾鸬?,他才不管山神河神,他只管師父的腰,他只管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