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處女作,也是我讀的第一本石黑一雄的小說。
頗為驚艷。
它的驚艷,不是開門見山的耳目一新,而是必須耐著性子讀到最后才能獲得的意外驚喜,像安靜堅持到下課的孩子才能得到小紅花。
它的故事情節看似松散,實質如出色的推理小說,在劇終忽然顛倒乾坤,讓讀者覺得前情潛伏的所有不可理喻,都是理所當然。
這個橋段很出彩。忍不住又從頭看一遍。
下文將嚴重劇透。
步履不停,是致以平凡人生的崇高敬意
書的背景設在廣島原子彈爆炸,死亡與重生是不可避免的史實。
開篇在英國,悅子遠離了家鄉長崎,多年來沉浸在女兒景子自殺的悲傷中。
所以,剛開始我以為這本書要探討:“如何在劫后余生保持向前看的積極心態”,像《活著》;或者,“如何在困境中前行”,像《步履不停》。
書中確實也有這方面的探討,譬如被炸彈燒焦的廢墟,建起了混凝土公寓樓;公寓里很快住滿了新婚夫婦,并開始養育下一代;原是上等人家的藤原太太,在戰后失去高官丈夫及幾個孩子,猶可放下身段運營小面館維持生計,不失從頭再來的堅韌與勇氣。
這些以配角出現的零碎故事,自然而然地宣告:步履不停,是致以平凡生活的崇高敬意。
但這只是這本書的表面。
母親的自我私心應把控在哪種程度?
整本書的風格正如書名:遠山淡影。書中的世界像一個夢境,回憶從朦朦朧朧的暮色中跑來,虛虛實實,似真還假。
該書以回憶倒敘的方式展開,先是悅子的次女妮基來看寡居英國的她,引起悅子關于景子自殺的回憶,再引起悅子對出國前的好友佐知子的回憶。
佐知子與當時環境格格不入:她自稱家境富裕,受過良好教育,現實中卻因父母、丈夫在戰中死去,只能帶著十歲的女兒借居在災后殘留的破舊小木屋里。飽受磨難的她厭惡這種破敗環境,想離開長崎以獲新生。
她認識一個花心的美國中年禿頭男人。他許諾帶她去美國,又三番四次臨陣脫逃。佐知子明知他不可靠,卻不得不依賴他,因為他是她擺脫現狀的唯一希望。
佐知子一心逃離日本,并將這種逃離的沖動歸因于想為女兒尋找一個更好的未來。她不斷為這種瘋狂行為找理由:我這么做都是為了女兒。因為女孩子在日本只是家庭的附屬品,在美國才有機會成為獨立自主的女性。
女兒萬里子不這么認為。萬里子希望留在熟悉的環境,并且非常討厭那個美國男人,稱他為豬。
這對母女的沖突是這本書的情感主線之一。佐知子平時幾乎不理會萬里子,盡管萬里子因曾目睹一個陌生女人溺斃自己的孩子而陷入恐慌的幻覺。佐知子沒有正確引導萬里子,反而將這種幻覺當成孩子幼稚、矯情的幻想,完全忽視這件事在萬里子心里造成的巨大影響。
佐知子安慰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我在為萬里子尋找更好的未來。然而讀者明眼,心知這是一位母親的私心:想要等到更好未來的,其實是佐知子。
全書在佐知子親手溺斃萬里子的貓咪時達到高潮。看到佐知子當著萬里子把貓咪浸在混濁的河水里,我心中泛起著陣陣寒意:難道佐知子忘了萬里子曾目睹其他女人溺斃孩子而陷入幻覺嗎?
若說這是佐知子為了斷絕萬里子的念想,好讓萬里子同意去美國,這份為人母的私心真是惡毒到極點。
情愿她自己去美國,把萬里子單獨留在日本。
也情愿還有第三種可能,佐知子為了顧全萬里子的感受,拒絕了美國男人,留在長崎大伯家。
但結果會更好嗎?也許最后自殺的會是佐知子。住在泥濘土地上破舊小木屋里也要用上精致茶具的她,又怎堪寂寞余生?
母女緣分一場,不是為了犧牲誰的幸福而得到誰的幸福。母女的幸福幾乎是捆綁出售,一方不幸福,另一方總也承受著不同程度的痛。
一位母親的自我私心應把控在哪種程度?
這是薛定諤的貓。
作者沒有對佐知子提出明確的道德審判,他淡淡地表述故事,容許讀者去推開薛定諤的門,鼓勵讀者來決定貓是死是活。
景子為誰而死?
景子是悅子的大女兒,她的自殺貫穿整本書,作者卻由始至終沒有給出答案景子為何自殺。直至最末,悅子說“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景子就是萬里子。
那么,悅子就是佐知子。
這個回憶中別人的故事,全是悅子對往事的回憶、懺悔啊!
此時的悅子已意識到,當年自己身為母親對景子情感的忽視、強迫,正是景子自殺的重要成因。她為此痛苦難言,夜不成寐。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她為當時堅持離開日本的私心感到愧疚。
所以她堅持寡居在景子曾生活過的家里。
所以她幻想出一個溫柔、耐心、充滿愛意的形象來愛萬里子。
往事如遠處山丘的淡淡影像,回憶如水墨畫中湮開的筆鋒。悅子推開薛定諤的門,看見死去的貓,認為自己有罪。所以,她在回憶中穿越時空,企圖為佐知子贖罪。
這種寫作手法很特別,全書最后的幾頁將這個平淡的故事化為神奇。此時回頭再看,才發現作者在前文埋下許多伏筆:
●佐知子兩次對悅子說“你會是個好母親”,其實是在催眠自己、為自己堅持離開日本找借口。
●藤原太太說悅子不開心,開解她要積極地撫養孩子。這對正在懷孕、充滿幸福感的悅子來說很牽強,但對佐知子來說很貼切。
●一開始萬里子問悅子“你想要一只小貓嗎?”,其實問的是佐知子,佐知子先是答應了她,后來殘忍溺貓。
●萬里子描述幻覺中的溺娃女人要求拿燈籠帶她走,到后來佐知子溺貓后,悅子提著燈籠去找萬里子,萬里子卻被嚇跑--她想到了那個溺娃女人。
●悅子總夢見一個上吊的小女孩,其實那是年幼時在河邊自殺未遂的萬里子(景子)。
●悅子在河邊勸說萬里子去美國(英國)時說“我們可以去試試,如果不可以就回來”,其實是佐知子在對萬里子說。可后來我們知道,悅子(佐知子)一直沒有回日本,盡管景子(萬里子)在房間自閉癥嚴重。
整本書,是悅子對景子自殺的愧疚及反思。但她選擇通過好朋友的故事形式將這件事講出來。
這種方式在日常中常見,例如,有時我們不好意思打探自己身上的事,就會假裝有個好朋友,“我有個朋友,她在xx方面遇到xx問題,你認為如何?”
“好朋友”這個角色讓我們跳離故事主角本身,化解一定的尷尬。石黑一雄則將它當寫作的媒介,創造了驚艷的作品--盡管它出版已三十多年。
很難想象這是他的處女作,其中的技巧嫻熟令人著迷。
真高興,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花落這位文風似真還假、好讀易懂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