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故事系列-絡腮胡兄弟

1

上世紀90年代是港興路的黃金時代,那時節港興路在島上有個別名叫新街道,從島上各地涌到小鎮上謀生的年輕人在新街道買地基、蓋房子,打算過一輩子幸福日子,于是兩排房子就在距離田埂百來米的地方立了起來,幾乎隔兩天就有新房子“上棟”(方言,建屋子的主梁),“上棟”時房主在屋頂放兩掛鞭炮,也有往空中拋的二踢腳鞭炮,隨著鞭炮屑和填塞黃泥一起落下的是改了洋紅印章的饅頭、大白兔奶糖和各色果凍,這是島上每一家蓋新房的儀式,搶饅頭是我和小伙伴們童年時重要的體育項目。

新街道也是天南地北手藝人的聚集地,那時候幾乎每個成年男子都有一個明確的標簽,多半是手藝標簽:剃頭阿曾、打鐵老梅、修船阿龍、鏟鐵銹柏青……起家早的手藝人都在新街道造了房子,這給了后來的手藝人極大的鼓舞,于是位處新街道正中間的利民旅社那時總是住的滿滿當當的,利民旅社的老板楊利民每天傍晚拎著一瓶大梁山啤酒一邊不緊不慢喝著,一邊沖回來的手藝人打招呼。

“補鍋小衛,今天生意怎么樣?”

“修電器阿強,我的電視機這兩天老沙沙聲,你待會兒幫我看一下啊。”

每個手藝人擔著自己謀生的工具,應著楊利民的招呼往旅社里走,順便把一晚上的床鋪錢3元塞給他。

“絡腮胡兄弟回來了啊,今天你倆輪到誰了?”楊利民沖兩個濃眉大眼絡腮胡子的兄弟倆打招呼,和別的手藝人不同,由于兩人體貌特征比較明顯,新街道的人并不是以這兩個孿生兄弟的手藝稱呼他們,而是管他們叫大絡腮和小絡腮。除了利民旅社老板,大概誰也記不得這兩兄弟叫啥。

“今天是我來”小絡腮把5元錢塞給楊利民,這兩兄弟是常客,一人輪著付一天,小絡腮有天跟楊利民喝啤酒把他喝高興了,就答應了給兩兄弟的床鋪錢便宜1塊錢,為此楊利民的老伴罵了老楊整整半個月。

2

絡腮胡兄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手藝不同,大絡腮磨剪刀兼收廢品,小絡腮掇白糖,性格也迥異,大絡腮除了挑著擔子喊“磨剪刀嘞~,(收)爛銅爛鐵~”平日里幾乎不說話,小絡腮愛說愛笑,笑起來嘴咧得極大,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

我得稍微解釋一下掇白糖這個生意,這是一種熬制的塘餅,白色,外邊用淺綠的棕櫚葉包著,小絡腮用一把平頭小鏟刀往整塊的塘餅上敲上幾下,塘餅就變成菱形的一小塊一小塊,買的人剝了棕櫚葉,塞進嘴里吮著吃或嚼著吃,這種白糖清香甜膩,特別粘牙,阿龍他奶奶有一回饞不過吃了一塊,粘掉了一顆牙。小絡腮隔幾天就要熬制白糖,然后一整塊一整塊碼好,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可以花錢買,也可以用家里的各種廢品跟小絡腮換,他一拎廢品估個價,然后拿小鏟刀一掇,幾塊白糖就包好了,婦女們總是愛跟他磨,小絡腮拗不過,就又掇出一小塊給了。

在收廢品這個小項上,絡腮胡兩兄弟有微弱的競爭關系,所以他倆每天從利民旅社出來,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但神奇的是,他倆總是幾乎同時回到旅社。新街道的婦女們愛開絡腮兄弟的玩笑,傍晚看到他倆時,總是一邊喂奶或者一邊刮洋芋一邊調笑絡腮胡兄弟。

“小絡腮,為什么你這么愛說話,你哥一點都不愛說話啊?”

“阿娘生的時候我后出來,一哭把我哥給嚇著了,嚇得他不愛說話了唄。”小絡腮總能編各種笑話,“小鳳啊,你奶水多,要不要擠一碗換點白糖啊,正好今天還剩一小塊。”

“去去,吃你阿娘奶去!”小鳳一邊傲嬌的喂奶一邊罵咧到。

大絡腮這時候總是嘿嘿的笑。

“小絡腮,你們兩兄弟感情這么好,旅社住一起,飯菜一起吃,生意做同樣,以后老婆也一起討一個啊?”又有婦女調笑,又是老話題。

“討一個媳婦鈔票能省點,不說話老婆也分不出我倆來。”小絡腮想了想又補充道,“討不著光棍兩個人也不心焦(島上方言,寂寞的意思)點。”

大絡腮又嘿嘿笑著,還是不搭腔。

3

大絡腮是在一次磨剪刀時看到的美玉。美玉是個新寡,結婚才3個月,丈夫出海遇到臺風船翻了,人沒了,美玉只好投奔暫住到新街道的姐姐美娥家,平日里只一個勁幫著姐姐織漁網,不愛說話,說話也是細聲細氣,一開玩笑就臉紅。

美娥的剪網繩的剪刀鈍了,看到大絡腮正好手工回來就叫住了幫她磨剪刀。大絡腮端起剪刀看了看,熟練的把接口的螺絲擰了,剪刀分成兩半擱在地上,他往青色的磨石上灑點水,一手摁著刀刃,一手扶著剪刀把,有節奏的磨了起來。那天新街道出奇的安靜,大絡腮的磨剪刀聲咔咔咔的響著,美玉在她姐姐邊上織著網,梭子穿過網眼時帶出的聲音嚓嚓嚓的響著,這一咔一嚓就這么有節奏的響著,直到大絡腮看了美玉一眼,美玉也看了大絡腮一眼,咔嚓聲才凌亂了起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絡腮破天荒的買了兩瓶大梁山,跟小絡腮一個勁喝,半瓶下肚后,才跟小絡腮說,“阿弟啊,美娥家的妹妹,美玉可憐,你會哄人開心……你去去啊。”這沒頭沒尾的話也就小絡腮能聽懂什么意思。

于是每天收工的時候,絡腮兄弟總是要在美娥家門口坐坐,小絡腮愛說笑話,美娥家門口就成了晚飯前婦女們的聚集地,小絡腮把每個人逗得開心,大絡腮幫忙免費磨菜刀,明晃晃的菜刀映著那個時代無拘無束的笑臉。

美娥說,她爸爸媽媽每天吵架,也不知道怎么生出她和美玉這兩個女兒的。

小絡腮就逗趣說,老兩口年輕時總有心情好的時候,然后擠眉弄眼暗示了一下,美娥聽懂了,嗔了一句“作死”,美玉撲哧笑了。

愛芳說,夏天到了,蚊蟲難熬啊。小絡腮說,是啊,我們老家三門有歌謠,“六月天,蚊蟲咬,一咬一個包。小妹妹,哪都好,屁股中了招。癢難熬,不敢撓,哥哥幫你好不好”,愛芳嗔一句“不正經的三門佬”,美玉又抿嘴一笑。

大絡腮只顧埋頭磨菜刀,偶爾抬頭看見美玉笑了,他也跟著一笑。

4

夏天來的時候,利民旅社里的悶熱讓人受不了,收工的手藝人們索性把晚飯都支到門口吃,港興路上異常熱鬧,楊利民用破了底的搪瓷盆里燒起曬干的橘子皮用來驅蚊子,自己坐在邊上賣著用井水凈泡過的涼爽的大梁山。

手藝人們有兩人下象棋的,有一個人坐在矮竹椅上邊喝著啤酒邊看著新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的,也有三五個人扎堆坐一起侃著大山切磋著手藝的。絡腮胡兄弟喝著啤酒,小聲聊著什么,忽然大絡腮站了起來,紅著脖子,大聲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什么都行,這事不行!”,小絡腮也站了起來,“大哥,我沒求過你什么事,就這一件。”兩人說著說著竟爭吵了起來,越吵越大聲,差點用啤酒瓶動手打,楊利民心疼啤酒瓶,一個勁勸,兩兄弟好好說話,好好說話,才平息了。

這一吵新街道的人都聽懂了,大絡腮小絡腮都看上了新寡婦美玉。新街道的婦女們小聲議論著,還真想兩個人娶一個媳婦啊?

美玉不好意思再坐在姐姐家門口織網了,收進里間干活了。大絡腮小絡腮這一陣爭吵后像沒事一樣,只是兩人早上一前一后出門,傍晚也一前一后收工,給楊利民的床鋪費分開給,一人兩塊五,還一起吃飯,但都一言不發。

夏天進入尾聲的時候,利民旅社里傳來一陣騷動,接著是小絡腮的嚎啕大哭,楊利民倚著門前的電線桿唉聲嘆氣,不久醫院和派出所都來了人,新街道的人也慢慢了解了事件,大絡腮昨天晚上一個人喝悶酒,喝多了,竟一睡再沒醒來,睡死過去了。

小絡腮沒了主意,楊利民和一幫手藝人老友幫著草草辦了喪事,把大絡腮下葬了。

5

一個禮拜后,小絡腮勉強收拾起開始工作了,卻是擔著大絡腮的工具出門了,沙啞著嗓子喊著“磨剪刀嘞~,爛銅爛鐵。”第二天卻又擔著掇白糖的家伙事出了門,沙啞著嗓子喊“掇白糖嘞~,爛銅爛鐵。”

小絡腮只顧悶頭干活,再也不說笑。如此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島上的人慢慢搞不清到底誰死了,有人跑到利民旅社打聽。

“大絡腮死了?我怎么看到他了呢?”

“哎呀,那是小絡腮”

“小絡腮死了?怎么好久沒看到了呢?”

“哎呀,沒死,他只是不愛說笑了。”

時間一久,楊利民也搞不清楚了,有時候說大絡腮死了,有時候說小絡腮死了,滿街跑著搶“上棟”饅頭的我們這幫小屁孩就更搞不懂了。

我實際上記不得到底誰死了,只知道后來絡腮胡都不見了,手藝人慢慢也都不見了,幾年后利民旅社也關了,新街道有了正式的名字叫港興路,“上棟”搶饅頭的習俗消失了,房子漸漸變成了老房子,再也聽不到街道上傳來的聲音。

“磨剪刀嘞~爛銅爛鐵”

也再沒吃過粘牙的有著棕櫚葉清香的白糖。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