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傳奇的開始
對于南田島的土著居民來說,剃頭匠阿曾是一個傳奇,真正的傳奇。幾年前,我跟梅大郎念起說要給阿曾寫個小傳,大郎若有所思,然后默然點頭,又嘆了口氣后肯定地說了三個字,好好寫。真要動筆給阿曾寫傳時,我有點茫然,我發現我對阿曾是一無所知的,既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惟有把我所知道的片段誠實地記錄下來。
沒有人知道阿曾的確切來歷,他挑著剃頭擔子出現在排洪橋上支起攤子的那年是南田島大建設的第二年,島上各個村子的有為青年懷揣著夢想涌入小鎮建造自己的房子,南來北往的外地手藝人都選擇在排洪橋開始自己的事業。那一年陽光燦爛,排洪橋上熙熙攘攘,婦女們花枝招展,小孩們嬉笑耍鬧,小鎮日新月異。
我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排洪橋的地理戰略意義。南田島北端是小鎮,叫鴨嘴頭,因其像一個耷拉在海邊的鴨頭而得名,山是鴨腦袋,山腳下延伸到海邊的平坦陸地便是鴨嘴,一條蜿蜒入海的河將鴨嘴分成兩部分,一邊為老街,另一邊為新街,排洪橋連接起老街和新街。排洪橋是一座約100米長的連拱橋,但橋面很寬,橋中央有兩間大房子,每到連續下雨時便有管理人趁退潮時進大房子打開橋下的泄洪閥,把漲上的河水排入海里。小鎮最重要的生活職能都分布在排洪橋兩端,糧站、菜市場、小學、電影院、剃頭店、供銷社、新華書店??于是人來人往的排洪橋成了手藝人的競技場。
阿曾的剃頭擔子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早晨出現在排洪橋上時,立刻引來了圍觀。一根光滑的扁擔挑著兩個棕色的半人高的木架子,一個木架子底下裝著湖綠色的鐵皮箱子,上面掛著白色的毛巾、磨刮刀的皮子和一面臉大的圓鏡子,另一個木架子底下擱著煤餅爐、銅壺、銅盆,上邊掛著一個精巧的小銅鈴鐺和一個收錢的木匣子。阿曾利落地生起煤餅爐把銅壺裝滿水擱在上面燒著,一邊打開略帶斑駁的湖綠鐵皮箱,從第一層取出一包剪刀、一包梳子、一包刮刀、一包手動推子等工具在擱架面上一字排開,從第二層取出白色的圍布往擱架上一搭,然后又取出一件白長褂穿身上,當阿曾從最底下一層取出一面小旗子往扁擔上一掛然后順勢把扁擔往擱架上一插,小旗子迎著春風展開時,銅壺里的水已經開始滋滋往外冒了,一滋溜白色的水汽讓阿曾倍添神秘。
“阿曾理容,每位貳元”,圍觀人群中有上學路上的小朋友朗聲念道。
“啥叫理容?”人群中有好事者問。
“就是剃頭。”阿曾一邊拍打著他的白褂子,一邊笑著耐心回答。
“剃頭就剃頭唄,還理容。”那位好事者有點忿忿不平,那一年日新月異,新事物層出不窮,確實讓人心生焦躁。
“東瀛說法,學藝時叫慣了,改不過來。”阿曾還是平和的語調。
“東瀛?這又是個啥?”另一位好事者問道。
“哦,就是日本。”阿曾怕再引起誤解,日本兩個字拉長了慢悠悠說。
“哦喲,銳團,還是從東洋鬼子學的手藝啊。”這位好事者顯然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罵咧了一句走了。(注:銳團為島上方言,意為男性生殖器)
阿曾很快就有了生意,第一個來剃頭的是小學的邱校長。邱校長一頭亂發一如他混亂的八卦,但在阿曾處坐了不到半小時后,邱校長帶著他妥貼的中分發型出現在校長辦公室時,女教師們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羨慕,甚至有幾位眼神里竟出現了久違的勾引意味。不到半天的功夫,阿曾的剃頭技藝傳遍了小學教員辦公室,然后又被幾個機靈調皮的學生帶回了家里,再從那些學生的父母帶到了傍晚的菜市場、夜晚的電影院??
阿曾的剃頭擔子前居然在第一天就排起了隊伍,這情形讓排洪橋上其他外地來的手藝人著實羨慕、嫉妒、擔憂,他們的擔憂不無道理,阿曾的剃頭攤子擺到第三天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排隊的隊伍里——鴨嘴頭唯一理發店老楊剃頭店的楊大年師傅。
“三天后,就在橋頭,我們比比。”楊大年扔下這句話,然后轉身回了橋對岸老街的剃頭店,他的幾個徒弟恭恭敬敬等在門口等楊師傅開門。
2、決戰排洪橋頭
那是1990年的春天,空氣里彌漫著讓人興奮的氣息,剛讀小學的我和一眾小伙伴滾著鐵環抽打著陀螺從每天都在蓋房子的新街道跨過排洪橋到石板路面的老街道,散播發酵著三天后的那場“決戰”訊息。楊師傅和阿曾的手藝較量終于在大家的八卦中漸漸有了凝重的意味,住在新街道的年輕老師胡海在第二天清晨在排洪橋頭佇足半小時,看著河水排泄入海,感嘆說,“這是一場新街道與老街道的決戰。”
我需要再補充點人文地理。對于鴨嘴頭來說原來并沒有老街和新街,老街就是鴨嘴頭街,但是有了新街之后,鴨嘴頭街就成了老街。老街住著島上最早的小鎮居民,對于他們來說這兒是小鎮,島上的其他地方都是鄉下。新街原本是荒地,島上的鄉下年輕人和外地的手藝人陸續涌入鴨嘴頭開始在新街買地、蓋房、修路,慢慢形成了不亞于老街的小鎮規模。和所有的新舊交替一樣,新街和老街在那些年里相互不忿相互較勁,當然也和所有的新舊交替一樣,如今新街老街都已老去,當然這是令人傷感的后話了。
第三天清晨,走街串巷的賣米糕的李宗寶沒再高喊“米糕咯,米糕”,而是早早把熱氣騰騰的攤子支在了排洪橋中間,臺州來的大絡腮小絡腮胡子兩兄弟也把掇白糖攤子放在了橋頭,大家跟約定好似的,新街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和剛搬到新街定居的鄉下人都聚在了排洪橋東側,老街的匠人們和小鎮居民聚在西側,中間已經放好了兩個剃頭攤子,各三把椅子,兩位師傅。
“好!”人群中有人不識相的叫了一嗓子。
“乃姆老卵,還沒開始呢。”那個不識相的很快被摁下去了。(注:乃姆老卵是島上方言,意思你從字面大約能猜到的)
比拼的規則是每人各剪三個頭,一男頭、一女頭、一孩童頭,比完成時間、客人滿意度。因為是免費剃頭,兩邊報名的人都很多,楊大年最后選了三個老街居民,女的是蔡為民的媳婦兒,公認的老街第一美女。阿曾對新街的居民還不太熟,只好在人群中憑感覺挑,牛皮順、顏紅的媽媽和站在最前面掛著鼻涕的我有幸入選。
楊大年師傅把工具一排排開,阿曾只是從工具箱里挑出三把剪刀和三把梳子,他說最好的剃頭不用推子,用剪刀剪出層次,人群中有人說“老卵!”。
阿曾給牛皮順剪完后牛皮順的媳婦芬嬸露出了羞澀的表情,阿曾給我剪時邊剪邊說,你這娃頭骨尖發質硬要碎剪出弧線,單手比劃出一道拋物線,人群中又有人喊“老卵!”,剪完我媽喜滋滋把我領走了。
阿曾剪完兩個時,楊大年剛完成一個半,然后阿曾開始打量起顏紅的媽媽,他并不著急,似乎下定決心要打造一件藝術品。
阿曾看了約摸有10分鐘才開始動手剪,他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捋過顏紅媽媽烏黑濃密的長發,小指勾著剪刀指尖帶著勁道,剪刀在他手底下打轉,在頭發間翻飛,大家都沒看清他是怎么剪的,只見頭發撲簌簌往下掉,等到阿曾從腰間取出小毛刷刷掉細小的碎發,再取出一根島上婦女都沒見過的驚喜的卷發棒把顏紅媽媽的劉海仔細的卷了卷,然后他滿意地抽掉圍布,顏紅的媽媽像一座羞澀恬靜的雕像。
“老卵!”人群中又有人喊,伴著咽口水的聲音。阿曾剪完的時候楊大年也剛剛剪完,時間上打平,但沒人在意客戶打分了,新街的人群早已簇擁著阿曾往新街新開的南苑飯店去了,阿曾贏了對大家而言就像一個不言自明的真理,同一天被確定的另一個真理是顏紅她媽是新街第一美女。
阿曾在被簇擁走時,回頭看了一眼顏紅她媽,像打量自己最滿意的藝術品。
3、米老鼠和小青
阿曾那年46歲,據說孑然一身,有人問起阿曾的愛情經歷,阿曾的兩個徒弟米新和小青都搖搖頭表示從未聽阿曾師傅提起過。不過阿曾的事業是在島上眾人的矚目下起來了,阿曾理容店開在我家所在新街港興路上,收了兩個徒弟,一男一女,男徒弟眼睛極小,笑起來瞇成一條縫,來剃頭的人都管他叫米老鼠,女徒弟不愛笑一臉嚴肅,每次給人剪頭都機械地說一句,我叫小青,我要開始給你剪發了。
阿曾的剃頭店選的并不是一個好位置,挨著的都是住宅,但阿曾經過和楊大年的一戰名聲鵲起,加上島上小鎮本來就小,來剃頭的人還是很多,阿曾和他的兩個徒弟忙得不亦樂乎。米老鼠和小青對阿曾的手藝佩服的五體投地,但對阿曾的好多莫名其妙的堅持卻無法理解,比如阿曾堅持要叫理容店,盡管有人說阿曾“抖銳”(島上方言,意為裝逼),比如阿曾堅持要把理容店開在港興路,盡管新街的菜市場和商業慢慢起來新開的好位置理發店搶走了不少生意,比如阿曾堅持要在理容店里放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甜蜜蜜》,盡管當時已經流行起劉德華、林志穎。
1995年5月,阿曾莫名其妙的把店關了,消失了一個多月,在門口掛了一塊“打烊”的牌子,后來牌子掉下來被收破爛的大絡腮胡子給拿走了。同年6月,米老鼠美發店在新街新建的鎮府辦公大樓對面開張,辦公大樓的的側墻上有一幅胖娃娃抱魚寫著年年有余的彩色油漆畫,緊挨著的下方畫者米老鼠,寫著“米老鼠美發,新時代女性的選擇”。第二年,小青美容院在新街菜場邊開業。
阿曾依舊在自己的店里,聽著《甜蜜蜜》和《我只在乎你》,不緊不慢的給一些圖便宜的老顧客剃頭,我和大郎是阿曾理容店的常客,顏紅的媽媽有時候會帶著顏紅來剪頭,但更多的年輕婦女們都去了米老鼠美發店,因為米老鼠笑的喜慶,會來事,還有一些悄悄去了小青美容院嘗試各種最新的美容方式。
“阿曾,你氣不氣?兩個徒弟剛帶出來就自立門戶跑了。”有些忠實地老主顧會嚼舌頭替阿曾忿忿不平。
“沒什么,孩子們自己想做點事,總是好的。”阿曾依然心平氣和,細細品評著鄧麗君婉轉的曲調。
漸漸,這樣的對話也少了,阿曾理容店終于被時間沖刷出一個陳舊破敗的樣子,阿曾也老了,我和大郎讀了初中、高中后也極少再去了。
4、夕陽下的八卦
阿曾再次成為大家的話題是因為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這件事是阿義他媽告訴我的,當時阿義他媽用她梁山好漢般爽朗的笑,和我說“阿曾現在達能兮了!”(注:達能兮,島上方言,意為有了驕傲的資本)。原來阿曾在他65歲的時候娶了50剛出頭的顏寡婦——顏紅的媽媽。
我不知道顏紅的媽媽叫什么,我只知道顏紅是大郎小學時暗戀的姑娘,大郎對于女色要求很高,不輕易暗戀女生,從小學到初中也就暗戀過7-8個,可見顏紅是頗有姿色的,當然這姿色完全遺傳自顏紅的媽媽。我跟大郎曾經認真討論過顏紅好看還是她媽媽好看,最后我倆一致認為顏紅的媽媽更好看。加上那年顏紅的媽媽是新寡不久,所以阿曾的違反自然界規律的“老牛吃嫩草”事件在港興路引起了轟動。
后來港興路的老少爺們聽說楊振寧干過同樣一件事情后,飯后談起時說“阿曾比楊猙獰還要生勁,楊猙獰也要向阿曾學習,可見阿曾生勁!”(注:生勁,方言,意思為厲害!)
港興路的男男女女們用嚴謹的邏輯反復推敲著這起老牛吃嫩草案例。
“阿曾鈔票多?”正在喂奶的紫芬當時推斷。
“銳團,阿曾的剃頭店哪里還有生意啊?”(注:銳團,方言,意為男性生殖器,在此句中表示不屑)
“阿曾長得也不好啊,瘦狗精一樣!”住我們家隔壁的春芬又否定了一條。
這樣的討論持續了好些天,最后終于由阿曾的徒弟們(跟隨阿曾學太極拳的女弟子)得出一個結論——顏寡婦看上了阿曾有文化。
阿曾有文化這件事在過去的十幾年里得到了公認,更重要的是他以追求文化為榮。阿曾經常向我們炫耀他剃過多少文化頭。“徐挺的阿哥,頭我剃的,現在讀大專!了不得!”,“老王的兒子,頭我剃的,現在師范畢業了,了不起啊!”阿曾炫耀這些時仿佛遵循著一條很強烈的邏輯——剃頭是一個傳遞智商的過程,他剃頭都把自己的文化傳遞過去了,但是我不喜歡他說這話時喜歡下意識地摸摸褲襠。后來我和大郎去得少了,估計他大概也忘記了,不然他要炫耀剃過北大頭了。
還有幾件事被大家陸續拿出來佐證了阿曾的文化功底:
1、90年代末,島上興起看各種盜版碟,猶以來自香港的愛情動作片為盛,也有少量來自日本的,有一個認真鉆研的鄰居偶得日本碟,想搞懂里邊的東洋女人嘰里呱啦說些什么,想起阿曾似乎說過在東洋學藝,就拿去給阿曾看,阿曾氣憤地說了一句“亞美爹,亞美爹你都不知道,看什么看。”鄰居一聽拜服,果然是日語。
2、阿曾在閑暇的時候會下象棋、看書,最讓他有女人緣的就是他是海島上太極拳總教頭。我曾經去公園看過阿曾帶領眾婦女打太極,阿曾控制著錄音機,我問阿曾“曾伯,你怎么不打啊?”阿曾得意的說“我是DJ啊,你沒看我在這邊她們就打得很起勁啊?”幾年后我才知道DJ這個詞的意思,可見阿曾的與時俱進。
3、阿曾還會樂器,春芬有一次路過阿曾理容店,隔著關著的門,看到阿曾在店里居然抱著琵琶唱著歌,春芬聽不真切,只聽得一句“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后來有人糾正說那不是琵琶,那是吉他。
這樁“老牛吃嫩草”公案終于最后和“楊翁戀”一樣被茶余飯后消化完了,只是不三不四的男人們偶爾碰到阿曾還會開句玩笑,“阿曾,早上怎么不打太極了啊?昨夜打過了?”阿曾總是笑笑,并不答話。
5、聽著悶屁三的背影
大約是5年前,也就是阿曾娶了顏寡婦后的第2年,阿曾突然離開了。沒有人知道阿曾離開的確切時間,也沒人知道阿曾去了哪里,只知道阿曾帶著顏寡婦走了。有人說最后一次看到阿曾是在碼頭,看到他牽著顏寡婦,拉著行李箱上了航船。
“阿曾叔,這是要去哪兒啊?”
“哦,去旅個游,出去走走。”阿曾依舊笑著回答。
然而阿曾就再沒回來了。后來曾經的小學老師胡海,現在的南田島鶴浦鎮副鎮長(鴨嘴頭后來更了一個洋氣的名字叫鶴浦鎮),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理出了一個驚人的線索,這條線索邏輯嚴謹,絲絲入扣,讓人無法辯駁。
胡海說阿曾在20年前排洪橋決戰時就愛上了顏紅的媽媽,所以他堅持把理容店開在港興路上,因為那家店面挨著顏紅家,后來跟徒弟米老鼠和小青的分歧也源于此,就算生意差,阿曾也愿意守在那兒。1995年5月顏紅的媽媽又生了個男孩,阿曾心里難受出去散心了一個月。阿曾堅守了這么多年,終于娶到了顏寡婦,所以帶著她離開了。胡海說完他的推理后,眼神里流露出無限向往,仿佛看到一個俠客帶著他心愛的女人歸隱山林。
這個版本的故事由于邏輯嚴謹又兼具情趣很快傳開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家添了很多細節進故事里,但終究還是不可考,而且慢慢大家也就不羨慕阿曾了,因為有人忽然問了一句,“等20年,帶了一個老太婆走,值得嗎?”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和大郎也討論了一番,對于胡海的推理都基本認可,只不過一處細節我略有不同意見,我認為1995年5月阿曾的離開是因為鄧麗君的去世,而鄧麗君的歌應該是顏紅媽媽年輕時的最愛,或者阿曾在東洋學藝時最愛聽的歌。
“等20年,帶了一個老太婆走,值得嗎?”大郎也問道。
我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某天我在公園遇到阿曾,他耳朵里塞著耳機。
“曾伯,干啥呢?”我問道
“聽悶屁三。”阿曾朗聲答道
“好聽嗎?借我聽一下的?”我從阿曾手里接過耳機,一首熟悉的歌飄進我的耳朵。我把耳機還給阿曾時耳朵里揮之不去這個旋律,看著阿曾清瘦的背影越走越遠。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
日子過得怎么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