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色漸褪,濃如黑墨的夜幕降下,籠罩著十月的長安城。
半空中有人影閃過,身輕如燕,在夜色的掩映下飛檐走壁,衣角在風中獵獵作響。他似乎追著半空中飛著的什么,又似乎在漫無目的地亂竄。
“還是晚了一點兒!”他又伸手在半空中一揮,火光一閃,“一百二十七個,還剩一個去哪兒了呢?”
浮云蔽月,僅余幾點暗淡的星光,但少年的視線似乎并不受光線的影響,繼續在黑夜中奔走追逐。
“居然被風吹散了,要是丟了可不得了,哎呀,還有個到底去了哪兒?”大意了,真的太大意了,居然把它當成普通的蒲公英了。明明就是一株噬魂草,它的根部是紅色的。若是讓它的種子被人誤食,那可就會發瘋了。
影子順著風向,繼續在夜空中游蕩,他轉了一個彎,看見居然還有一棟建筑依舊燈火輝煌。
“一定就在那邊了,噬魂草最喜歡光亮了,一定得在它找到人之前將它燒掉。”
他在二樓的窗口停下,向第三扇窗戶走去。
雖然只是一瞬,但他還是看到了,那點小小的紅光進了這扇窗。
他偷給地向里看了看,想確定一下有沒有其他人在。
(1)香菊苑的頭牌
華帷低垂,室內光線淺淡,燭臺上的紅燭已燃了半截,金絲縷的獸腦中溢出縷縷清香,銅鏡前的女子穿著紅衣,正在梳理一頭如瀑布般的黑發,盛裝下的她容顏清艷,仿佛該是官宦人家中吟詩繡花的大家閨秀,卻在這不太合適的背景中。
砰砰!里間的門被拍響,少年忙向后一躲。
“珠兒,張公子快到了,你準備好了吧!”并沒有人進來。門外只是傳來一個的中年婦女的聲音。
“快了,媽媽。”女子答道,卻依舊不緊不慢地梳理一頭流云般的秀發。
妍珠兒,這個名字在長安城中,幾乎是無人不曉,據說她是前任兵部侍郎的養女,還極有可能是流落民間的公主。她身上佩戴著無人能說明的龍鳳玉佩,二十年前被丟在李侍郎的門口,李侍郎夫婦兒女眾多,依舊視她若己出,琴棋書畫一一相授,費盡心血。
然而這一切卻是過眼云煙,三年前老侍郎鋃鐺入獄,病死戈壁,夫人氣極身亡,家中幾十號人口,男為奴,女為婢,幾經周折,這身世顯貴的小姐已經成了香菊苑的頭牌——妍珠兒。
妍珠兒慢慢地將一頭青絲攏起來,用一只鏤空的碧玉簪館住。
不能再等了——少年突然從窗戶躍進,及時地伸手捂住了剛要尖叫的妍珠兒的嘴,女子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恐地望著他。
少年的臉被燭光映亮了半邊,眉眼下皆是陰影,卻遮不住他的清秀,鼻梁挺拔,唇線幾近俊美,黑色的頭發垂在腦后,在青衣的映村下,黑亮的眼珠閃閃發光。
“如果你不叫,我就松開手。”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饒是久經情場的妍珠兒,亦不自禁地紅了臉,她慌亂地點了點頭。
手松開了,少年直起身子,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
“可以將這支發簪送給我嗎?”他溫柔地說。
碧玉簪斜斜地插在腦后,不知為什么,她卻點了頭。
少年的臉上浮起一抹笑容。他伸手取走那支碧玉簪,緊緊地握在手中。
黑發立則又滑下來,傾在紅衣上,妍珠兒用手捏著衣角,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你的頭發真漂亮。”他說,明朗的笑容如同月光一般讓人寧靜。
木質的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少年轉身,急忙要離開。
“等等—一你叫什么名字?”剛要走,少年只覺衣角被人抓住,回頭就迎上妍珠兒閃亮的目光。
“藤榭。”一女子只聽得一個縹緲的聲音,少年轉眼間從她面前消失,窗外,夜風靜靜的,悄然無聲。
樓梯間的腳步聲突然大了起來,她才回過神,急急忙忙地用另一支珠花館住了一頭青絲,整整衣衫,不過剛打理完,門就被推開了,外面站著她的恩客張公子。
她被摟在他的懷中,不放心地,她又向外看了一眼。
長安城的夜色漆黑如墨。
月色醉人,剛才那一切,也許只是夢吧,女子一回頭,又跌入迷香中。
城外,大樹上,藤榭將碧玉簪拿在手中,從鏤空的花紋中挑出一朵紅色的小蓮蓬,仿佛是紅色蒲公英的種子。
“看你往哪兒跑!“一個響指,火光騰起,藤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追這些小東西一天了,還真累,他慢慢地在樹冠上躺下,眼皮已經合攏,周圍刷刷地跑出一大堆藤蔓將他纏住。
“先睡一會兒吧……”
(2)找來的小女孩
清晨,陽光射入紅木窗欞中,妍珠兒從睡夢中醒來,懷中的男人依舊睡得香甜,她輕輕地抽身出來,穿好衣裳下了樓。
快了,快了,她心想,張公子馬上就會替她贖身帶她離開了,雖然只是妾,卻也比在煙花之地好。
“珠兒姑娘,你起來了啊。”掃地的阿勇抬起頭來,向她笑,“有人找你,正在偏廳等著。”
“誰?”妍珠兒眉頭一皺,不知道有誰會來。
“一個小女孩,這么高。”阿勇用手一比畫,剛好齊腰。
妍珠兒的臉色突然慘淡下來,她進了偏廳,將門關上,外邊什么也聽不見,半響見她又出來,吩咐一邊的小玉。
“將我的披風拿來,張公子醒了就待候他起床,媽媽若是問起,就說我去廟里還愿了。”
妍珠兒的披風拿來了,沒有人敢問為什么,披風取來后,她就搭著帽檐兒出去了,手中牽著那個小女孩。
小玉還記得,女孩約莫四五歲的樣子,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可愛極了。她的手中,拿著一朵紅色的小花。
十月的長安,已經有些涼了。
妍珠兒是傍晚時分回來的,她臉色疲憊,紅裙下擺沾滿了泥巴。
“哎呀珠兒,你吹風了吧,為什么不雇轎子回來?”老鴨自然不想得罪這棵搖錢樹,“小玉,趕快扶珠兒去休息。”
藤榭醒來的時候,太陽正明晃晃地照在他臉上,他翻了個身,想避開陽光繼續睡,卻被樹下一陣挖土聲驚醒。
是誰?來這么偏僻的郊外。
藤榭轉過身來,向下看到奇怪的一幕: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正在樹下挖坑,她身邊的地上,躺著一個不過五歲的小女孩。
她挖啊挖,挖開的坑中,卻已有一具尸骨。依稀可見的華麗衣裙同黑發,看樣子也是個富家女,她將小女孩也推下去,迅速用土蓋上,小女孩手中紅紅的東西扎了一下少年的眼睛。
任長安城中的少爺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那嬌若無骨的頭牌花魁妍珠兒在這山野中做這樣的苦力活,還是殺人藏尸。
那哪里是李侍郎家女兒的手?完全是個農婦,如此熟練地翻土、挖坑。
(3)奇怪的紅斑
藤榭看了看,又轉身睡去,秀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妍珠兒依舊是香菊苑的頭牌姑娘,老鴇的搖錢樹,比起原來,沒有任何區別,只是聽說她快從良了,于是就有更多人前來想要一睹芳容。香菊苑中,擠滿了比平時多幾倍的客人。人們都想挖掘出一些關于她身世的秘密。
十月中旬,妍珠兒停止接客,從原來的屋子中搬到側廳的樓上去了,她的房間空出來,由鴇母調教新人。
快了,她知道,她馬上可以脫離苦海了,三年的青樓生活,將這雙手磨得光潔了,手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消淡了。只是她不明白,她這樣苦苦地掙扎,到底又得了些什么?她想起那個少年清澈的笑容,不知以后,可否有機會再見到他?
“藤榭.……”薄薄的朱唇中,吐出這個名字。
“哎呀!”低低一聲呼,女子惱煩地將銅鏡扣下,不知幾時臉上長出一塊小紅斑來,擠也不是,留著也不是。
“小玉,再拿些珍珠粉來。”她吩時道。
斑剛好長在腮邊,一小塊,不大不小,卻極傷美貌,若是這張臉有了瑕疵,那即將到手的一切,也許都會毀了。
妍珠兒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心中不輕不重地被敲了一下,她想起什么,覺得自己臉上的斑太像一樣什么東西了,不能再耽誤了。時間只剩下這短暫的十幾天了,還是去看下大夫比較好。
窗沿是紅木的,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一株小苗來,妍珠兒正在心煩的當頭,隨手將之拔出來扔掉,草汁濺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疼了一下,她氣得又連踹幾下梳妝臺。
“真是的,連株爛草都要欺負我。”
氣候轉涼后,妍珠兒一連服用了幾服藥,敷臉的珍珠粉也用掉了好幾盒,贖身的事兒被張公子無故地推后,老鴇的臉色也不太掛得住了。
“珠兒,你這病什么時候才好啊?”老鴨站在樓上,望著那張曾經給她掙來金山銀山的臉,只不過現在上面長滿灰褐色的斑,還隱約的有怪味。
“請媽媽再容珠兒幾天,珠兒覺得顏色已淡了很多了。”銅鏡中,女人用手愛憐地摸著自己的臉。
看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大夫,服遍了各式各樣的草藥,珍珠粉也抹了不少銀子,可是這張臉,還是一天一天地敗下來了。妍珠兒的精神變得有些恍惚,整天對著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自己的臉。
“唉……”老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離開了,這張風華絕代的臉,這棵搖錢樹,終究還是毀了。
夜,依舊是長安十月的夜。寒風蕭瑟,藤榭順著風向,坐在香菊苑二樓的窗沿上,室內沒有了華麗的帷簾,沒有了精美的紅燭,只有一個極丑的女人對著銅鏡嘆息。
“妍珠兒,你可知為什么?”少年的聲音冷得像十月的寒風,沒有一絲溫度。
“為什么?”鏡中女子神色憔悴,再也沒有昔日的風采。
“為什么殺死她們?她們何錯之有?”
“不!”女子搖了搖頭,“不可以讓她們毀了我的一切,不可以。”
“即使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即使是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至親?
“是的。”燭光下,女子的聲音極其平靜。
(4)你不是姨,你是我娘親
偏廳里,小女孩的手中執著一朵花,乖乖地站在女人面前。
“姥姥死了,姥姥要我來找你。”女孩的聲音很小,似乎沒有走出相依為命的姥姥死去的陰影。
“姥姥說香菊苑的妍珠兒是我姨,要我來找你,可我知道,你不是姨,你是我娘親。”
女人的臉色慘淡下來,她想了想,似乎痛下決心,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小桃,”她溫柔地抱住女孩,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好孩子,不要傷心了,娘親帶你去買衣服,以后小桃就跟娘親一起了。”
小孩子的眼睛最單純,她笑得眼睛瞇成一個月牙兒緊緊地抱住母親。
小桃,對不住了,只怪你不該來這里。
郊外,女孩睜大眼睛看著才剛見面的母親,她的雙手正掐在自已的脖子上,越來越緊。
“對不住了,小桃,你不能毀了娘親的前程。”
女孩一直睜著眼,驚恐地看看她的母親。
“娘親..….”
“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少年說。
“誰都一樣,誰都不能阻止我。“
二十出頭的花魁妍珠兒,居然有了一個五歲的女兒,這事兒傳出去,怎么得了?張公子又怎么會替她贖身,帶她走?
“那么,另一個人呢,她又是為什么被你所殺?她也是你的至親。”
“哈哈。”香菊苑的花魁發出異樣的笑聲,“她嗎,該她倒霉,讓她遇見了我。誰讓母親當年偏心,送她去而不是我去,她倒是成了大小姐了,可我呢?”女人在銅鏡里舉起了手,“不過一樣的十七歲,我卻只能給一個農人做妻子,丈夫死了,自己拖著一歲的女兒,要做一世農民,你看我的手。”
她在微弱的燭光下伸出她的手,上面有一些已快消了的老繭,即使歲月流逝,也沒有徹底地磨去。
“父親當年風流,母親生下我們姐妹倆,他卻不敢接我們三人回去,母親實在養不起我們,才把剛出生的妹妹丟在侍郎府門口,至于那玉佩,不過是父親故意放的風,故弄玄虛,只為他夫人好接受那女孩而已。”
花魁對著銅鏡,她的長發在脫落,有些地方已見得到頭皮。
“天不滅我,老侍郎入獄,她逃難居然逃到我家來了,母親當然認出了她,她居然要我頂替她去做官奴,我不服,我十多年來一直替她背負著痛苦,為什么?”
“于是你就殺了她?”
“是的,我盜了她的玉佩,在茶中下了毒。”
藤榭憑空一聲嘆息,他伸手在窗欞上摘下一朵小紅花,晃蕩起來,不再言語。
“既然你知道了這些,我也不能放過你。”銅鏡前的女子突然變了臉,抓起一支金釵,狠狠地向少年刺去。
青衣一閃,少年憑空從眼前消失,妍珠兒只聽得半空中一句“何苦”。
她只覺得仿佛美夢一場,夢一醒,又什么都沒有了。
(5)過眼云煙
噬魂草,紅色的小花,一生為兩朵,根部相接,互通有無。
有采藥的農人在山野里發現了一株開得正艷的小紅花,嬌艷欲滴,本想采來種植,卻不料根莖極長,農人一挖下去,就挖到了小女孩的一只手,那只小手向上伸著,似乎在死前做了什么掙扎。
震驚了長安城的兇案,兩具尸體,一大一小,大的已腐爛七八成,小的不過剛死幾天。
現場的樹下拾到了一支雕花的碧玉簪,也有人作證說曾見過妍珠兒牽這孩子出了城。罪證確鑿,妍珠兒即使有千張嘴也脫不了罪,鋃鐺入獄。
昔日一朵嬌花,今日已淪為階下囚。那些來往的恩客也忘記了她曾是千嬌百媚的女子,任她拖著一身灰斑求遍了人,也沒有人站出來替她說一句好話,等到初冬,也就一命嗚呼了,香菊苑收了尸體埋葬后,老鴇就吩咐將她住過的偏廳整理出來,用做其他。
“我就在想珠兒姑娘她臉上的斑像什么,你覺得是否跟尸斑差不多?”一個丫頭蒙著面紗,將妍珠兒曾穿過的衣物被帳什么的收拾到口袋中,準備拖出去焚燒。
“自作孽,不可活啊,殺了兩個人,聽說那女孩是她的親女兒呢。”
丫頭們搖搖頭,毫無約束地討論著這個曾經的花魁。
“喂,你們看!”拿著掃把的丫頭指著窗戶,那紅木窗欞上,不知幾時開了一朵紅色的小花。
“跟那日那女孩手中的一樣!”有綠衣的丫頭伸手去摘,卻不料根系極長,拔掉花莖后,紅木里還剩得殘根。
“說不定這根啊,是和那樹下的花根連在一起的。”
“報應啊,真的是報應。”丫頭們搖著頭,合上了那扇窗,紅艷一時的妍珠兒,也就此從長安人心中消失了身影。唯有好事人順著紅木中的根系一直挖著走,竟真的延伸至郊外。
“這邊的花將尸體的毒素順著根系傳到花魁的房中,所以她那身斑啊,是怎么也好不了的。“少年坐在樹冠上,望著樹下觀看樹根的人,露出一絲微笑,“只是,我不明白,就一定要殺人才行嗎……”
十二月的寒冬,難得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