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小說的重心是放在‘幻想的消滅上’——正是這種幻想才使得這世界那么鮮艷，你根本無須理會事情的真與假，只要它們沾上了那份魔術似的光彩就行。”

——菲茨杰拉德

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我還在大學，當時學校圖書館的文學區在四樓，從樓梯上去，穿過人滿為患的自習區，轉兩個彎，就到了I字開頭的小說區。這里是安靜的所在，寬大的窗臺外學校的草坪以及草坪上高大的樹。因其僻靜，總有些小情侶會在此逗留，卿卿我我。對于單身狗的我，剛開始有種凄涼之感，到后面倒也無所謂了。

在這個安靜的地方，我得以獨享這許多的書，書架一列一列擺著古代小說、民國小說、現代小說、亞洲小說、美洲小說等等。我雖然喜歡看書，可對書圈了解不多，那時候還受高中英語書的影響，對英國文學甚是感冒，所以看的大多數是歐洲世界名著，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行的世界文學民著系列叢書看了一半以上。

到后來，覺得自己一直看歐洲名著太單調，想找到屬于自己的書單，這是文藝青年想要的獨特吧。恰巧看了村上春樹的自序，提到菲茨·杰拉德，對于一位名作家的書單很感興趣，而《了不起的蓋茨比》這名字感覺非常有料，于是在一個午后我便翻開了這本書。

這是一本炫目的書，有一個狗血的故事，白富美和富豪與奢靡的生活，可卻是一個發生在真實世界的故事，真實得像細鞭打在肉上那么疼。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he told m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 ’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故事剛開始的這句話，就像一句箴言，回響在我所有的人生，作者這種人性高度令我感嘆。每個人都蛇蝎心腸，每個人又善良如水；每個人都極盡冷漠，每個人又脆弱似冰。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這是20年代“美國夢”的破滅故事。美國夢有多么吸引人，從《海上鋼琴師》、《泰坦尼克號》穿過漫長的大洋后人們看到自由女神像的崇拜眼神就能看出，那個時代美國是天堂一樣的存在。

而在20世紀的美國，恰逢在戰爭年代與蕭條年代的縫隙，人們像饑餓者抓到肥美的鵝腿一樣，享樂主義開始大行其道，再不肯松手，怕下一刻美好就會幻滅。菲茨杰拉德說，“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菲茨杰拉德是這個“爵士樂時代”的“編年史家”和“桂冠詩人”，是“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的代表作家。

他本人也熱情洋溢地投身到這個時代的燈紅酒綠之中，但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奢華背后的空虛和無奈。

“I was within and without.”

“我既是旁觀者清亦是當局者迷。”

而他的杰出就在于他跳出了他的上流圈子，從全階級的角度去看待身邊發生的一切。他創造了這么一個悲劇人物，他看到了悲劇。

我喜歡悲劇，魯迅說“悲劇是把美的東西撕毀給人看”，在蓋茨比的世界，美是浮在污水表面的泡沫，華麗袍子下爬滿了虱子，美得太不真實。他的小說中描寫的那些紙醉金迷、嗜酒如命的紅男綠女，那些享受年輕的愛、財富和成功，同時又不得不為揮霍無度和失敗而付出代價的人，正是他自己和妻子澤爾達生活的寫照。這是屬于他的小說。

菲茨杰拉德是寫實派的浪漫主義作家，他華麗而激越的文風把讀者卷入到奢靡美國夢的漩渦。他的語句給人一種年代感，史詩般的悲壯，因其是編劇，場景的描寫都有異常清晰的在場感，似在一場腦海中演出的戲劇，我遠遠地看著繁華的一切在遠處喧囂地上演。

“他走過漫漫長路才來到這片藍色的港灣，肯定覺得夢想已經離得非常近，幾乎伸出手就能抓到。他所不知道的是，夢想已經落在他身后，落在紐約以西那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連綿不斷的美國原野上。”

【物質與愛情】

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澤爾達是一個美國南方物質的、被寵壞的女孩，她的瘋狂與自私毀滅了他的丈夫——天才的作家菲茨杰拉德。但菲茨杰拉德恰巧愛這樣的女人。他把澤爾達的故事寫得轟轟烈烈。“我愛那些有極強欲望的人，欲望的力量，對自由的渴望，讓他們鶴立于凡塵。”讓人聯想到飄里的場景，年輕驕傲的斯嘉麗坐在椅子上，被眾多年輕的男人圍在中間，享受著獻殷勤的虛榮帶來的甜蜜的快樂，而驕縱的斯嘉麗卻不曾以溫柔之心待過任何一個人，她的冷漠源于她的驕縱。這或許是所有年輕貌美、錦衣玉食、被追捧著的女孩的共通形象，奢華的物質引導她們成為這樣的人，因為外在太美，所以內在徹底被忽視。

相比于小說，電影更傾向于把這個故事講述成愛情故事。主題曲《Young and Beautiful》的歌詞寫到：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you will

I know that you will.

歌詞所寫似乎是一個女人的僥幸和哀歌。但事實上，這是一個底層男人的哀歌，他為了自己的愛情付出了一生。同樣的悲劇也上演在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他們同樣那么單純、狂熱、執著地捉著灰暗人生中一瞬的光華，終其一生沉溺于此。

在這些虛無的人生，愛得也最熱烈，因為只有這種熾烈的感情才配得上這樣的人生，可以緩解空虛而又不覺得絕望。

“如果打算去愛一個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為了他，放棄心靈的自由，心甘情愿的從此有了羈絆。”而有時候這種羈絆會成就最壯烈的悲劇。

【所有童年的夢都太過純潔，所以必須幻滅】

小說里流淌著憂郁的無可逆轉的宿命感，讓人心里鮮活的希望嫩芽清脆地折斷，是灰暗的存在。最后蓋茨比的父親到了他的大房子，給“我”看了蓋茨比小時候的每日計劃，當年的他是多么上進的一個青少年，可是如今有落得怎樣一個悲慘的下場，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一樣。這讓我心驚。我想起小時候我在小心翼翼在筆記本上列的各種計劃：每天看名著寫日記、學英語、看百科全書等等，我想成為一個卓越的人，但時光流逝，我成了何等平凡普通的一個人，像黏在蜘蛛網上的蟲子無力掙脫。

我想，如果當時蓋茨比不曾愛上黛西，不曾被那個金光閃閃的世界誘惑，或許他可以踏實快樂地過一生。

可是，這些全不是，當蓋茨比全身心愛上黛西時，他也全身心地愛上了奢靡的美國上流生活，這個夢像攝魂怪一樣攝了他的心魂，讓他落得《紅樓夢》中迷上風月寶鑒中王熙鳳的香軟春夢的賈瑞一樣的下場。

欲望多么可怕，沒有欲望又多么可怕！欲望給了蓋茨比野心，野心讓他不甘于回到原地，于是蓋茨比一直奮力前行，卻不知自己一直飄在空中，等所有幻像消失，便跌得粉身碎骨。我們不必去虛幻世界里尋求傷感，因為真實的世界時時刻刻都在陣痛。

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和菲茨杰拉德的蓋茨比出奇地相似，兩個從底層爬到上流社會的個體，在時代的潮流里奮力抓住每個機會，但最后卻都成為了悲劇。兩個人都抓住了某些華麗虛幻的東西，一個是愛情，一個是青春。

對于每個人，我們在巨大荒蕪的人生面前，常常不知所措，就像一個空洞，我們總要聲色犬馬，去找一點實在的東西。風嗚嗚地從心里的空洞吹過，吹向無垠的人生。

“所以我們奮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斷地被浪潮推回到過去。”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相比于港臺翻譯的書名《大亨小轉》，我更喜歡《了不起的蓋茨比》，因為蓋茨比是了不起的，那個時代是了不起的。當歷史的洪潮退去，回頭看時，一切皆成空，無論是紅樓一夢，還是百年孤獨的家族，這些了不起的時代，都被颶風吹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