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曉安,瘋了。
半年來,所有人都這么說。
隗曉安瘋了的原因,大約是從一年前鬼始神差寫小說開始的。
隗曉安兩年來,開始了三個小說,三個小說都是寫到四萬字,便再也寫不下去了。這個時候的隗曉安,便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
是的,隗曉安覺得自己沒處躲沒處藏,陷于四萬字的夢魘之中,以至于和她同處一室的外甥女,也開始變得疑神疑鬼。但,即便如此,外甥女還是支持隗曉安繼續寫下去的。即便,她很清楚,隗曉安每次寫到四萬字,就會陷入癲狂的狀態。這種癲狂,并不像樓下每天光顧的瘋女人一般大喊大叫,在外甥女看來,隗曉安的癲狂,是另一種表達方式:沉默、低氣壓。就像暴雨來臨前的天空,云層厚重,濕度大增,讓人憋悶得喘不過氣來。更可怕的倒還不是這個,而是,誰也不知道這場暴雨會下多大,什么時候開始下。
隗曉安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癲狂。她想從寫不過四萬字的夢魘中醒來,可是,這的確是個夢魘,越掙扎,越無法醒來。隗曉安在這場四萬字的夢魘中對自己說,逃跑吧。于是,她便真的開始逃跑了。
是的,隗曉安對自己說,睡著了,就可以忘記四萬字這件事了。于是,她真的睡著了。在這一點上,隗曉安還是非常相信自己的。這么多年來,每當她想逃避什么的時候,最有效的方法,便是睡覺。而且,她真的能睡著。這個能力,可以說,無人能敵。但是,隗曉安忘了,人睡著了,是會做夢的。
第一天,隗曉安選擇了睡覺。
隗曉安第一天,白天睡了六個小時,做了一個夢。這夢,必然不是什么好夢。夢里,隗曉安被大量的螞蟻包圍了。那些螞蟻,就是普通的黑螞蟻,不大。但架不住量大。
她夢見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戴了一塊手表,很奇怪的俄羅斯手動機械表,24小時指針,上邊的俄文字母,隗曉安一個字也看不懂。她細細端詳著這塊手表,努力回憶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買的,為什么要戴在手上。這份困惑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隗曉安金屬過敏。金屬過敏的隗曉安什么也不做,就看著手表上的24小時指針。再然后,那些看不懂的俄文字母,開始動起來,每個字母變成了一只螞蟻,努力從表盤里向外爬。
隗曉安安慰自己:沒關系。表盤上面有玻璃。就在她這樣安慰自己的時候,那些螞蟻似乎找到了出口,它們一只接一只地從手表上弦的金屬扣的縫隙里爬了出來。開始圍繞著隗曉安的左手腕遛彎。這讓隗曉安很不安,她能感覺到皮膚上,螞蟻經過的地方,有種悉悉索索的感覺。她想伸出右手,把這些螞蟻從左手腕上胡嚕下去,可是,自己的右手偏偏不聽使喚,無論怎么使勁,也抬不起來。隗曉安想出了第二招。她努力地甩動著自己的左臂,希望這些螞蟻能夠隨著左臂的擺動,被甩到地上。但甩了一陣,隗曉安發現,甩一下,一只螞蟻就會分裂成兩只;甩第二下,兩只螞蟻就會分裂成四只;再甩動第三下,四只螞蟻就分裂成八只……隗曉安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手腕上已經爬滿了黑壓壓的螞蟻。她看著這些螞蟻迅速地移動著,吞噬著手腕上的手表。先是棕黃色的牛皮表帶,接著是銀白色的金屬表盤,再然后是那些俄文字母,最終,隗曉安的左手手腕上,戴了一塊螞蟻表。秒針在規律地跳動著,那是一排隊列整齊的螞蟻,在順時針移動。
隗曉安想大叫,叫不出來。想把這塊螞蟻表摘掉,抬不起右手。想始終甩動左手把表甩掉,只甩了一下,便老老實實地停住了。因為她發現,她甩動那一下之后,左手手腕上,又多了一塊螞蟻表。
隗曉安瘋了。她想知道自己在哪兒?為什么莫名其妙要戴著這樣兩塊螞蟻表?為什么會待在這兒?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一間棕黑色的房間。這個房間很小,大約九平米左右。房間里空空蕩蕩,除了屋頂、墻壁,沒有任何家具,當然,也沒有門和窗。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個房間里并不是黑漆漆的,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散發著昏暗的光。寇曉安再也不敢擺動手臂,她朝著光的方向走去,快走近的時候,她終于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尖叫。因為,她越向光靠近,黑色的墻壁便越清晰,那墻壁,是一層層、一只只的螞蟻構成的。
隗曉安總算叫出了聲,她醒了。醒來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仔細看著自己的左手腕。隗曉安心安了一下,緊接著,便是無窮無盡的恐懼。
是的,無窮無盡的恐懼。
隗曉安的左手腕上,并沒有兩只螞蟻表,但,卻有兩圈被什么叮咬過的紅包。
隗曉安沒法繼續睡了,她看著左手腕上的紅包,繼續安慰自己:這是個巧合,只是個巧合。說不定,是睡覺的時候,蚊子叮的。
第二天,隗曉安繼續選擇了睡覺。
是的,隗曉安對自己說,睡著了,就可以忘記四萬字這件事了。于是,她又一次真的睡著了。
隗曉安在第二天,白天又睡了六個小時,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昨天那個房間,螞蟻構成的,沒有門,沒有窗的房間。和昨天不同的是,原本房間一角昏黃的燈光,也熄滅了。
隗曉安不斷地告訴自己:保持理智、冷靜,不要害怕。這只是一個夢,是夢就總會醒來的。這句話,隗曉安自己也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
隗曉安蜷縮在房間正中間的地板上,她告訴自己:也許墻壁和屋頂都是螞蟻建的,但至少地板應該不是。不然,這些螞蟻是會動的,又或許,這些螞蟻根本承受不了她的體重,早就被踩死了。至少,她屁股下邊這一小塊地方,應該是安全的。不然,她一定會感覺昨天悉悉索索的皮膚刺癢的感覺。隗曉安靜靜地坐著,不敢大聲地呼吸。她用自己的手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靜靜地等著這場夢的結束。
房間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但隗曉安似乎可以聽到螞蟻在動。“它們應該不是單獨行動的。”隗曉安對自己說。”單獨行動不會是這樣的聲音。”
是的,螞蟻在動。隗曉安在黑暗中,無法判斷這些螞蟻是否正在向她的身體移動。雖然那聲音低到連大氣不喘的隗曉安都很難聽到,但它確實存在。這一點,隗曉安非常確定。那聲音非常熟悉,就像每一次隗曉安對著電腦打字勞累之后,用雙手搓著臉頰,手掌的皮膚與臉頰皮膚摩擦的聲音。這聲音不斷地侵入隗曉安的耳膜、大腦、血液。
隗曉安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什么,她抬起環抱著自己身體的雙臂,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可惜,這樣做,也是徒勞的。
當隗曉安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的時候,她發現,那些螞蟻移動的聲音,從皮膚與皮膚的摩擦聲,變成了另一種聲音。那是什么聲音?隗曉安努力思索著。是的,這聲音很熟悉。有點兒像深夜坐在沙灘上聽到的聲音,不是海水拍打沙灘的聲音,那聲音沒這么大。有點兒像海水與海水間碰撞的聲音,加點低音效果。
也許吧,管它呢。現在,隗曉安有點兒適應了,既然這些螞蟻沒有向她發起進攻,暫時就是安全的。隗曉安這樣想著,繼續蜷縮著身體,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在海水與海水的碰撞中,睡著了。
這一次,隗曉安沒有做夢。她覺得自己在自己的夢里,睡得很香甜。那香甜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此刻是個嬰兒,躺在搖籃里,晃晃悠悠的。她對自己說:睡吧,好好睡一覺。一會兒醒了就好了。
隗曉安的確睡了好一會兒,她醒了。那晃晃悠悠的感覺卻還在持續。然后,她意識到,那不是搖籃,是這個九平米的、漆黑的、每個角落都散發著皮膚與皮膚摩擦聲音的房子,在移動。
此刻的隗曉安,已經沒有了不安,她又對自己說:“無論去哪兒,快點兒到就好了。到了之后,夢就可以真的醒了。”隗曉安這樣對自己說的時候,她真的醒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陽光,透過好幾天的烏云,射進了一道微光。
第三天,隗曉安把自己前兩天做的夢,講給了外甥女聽。然后,她說:“我再也不想繼續這個夢了。”外甥女愣了一下神兒,回:“或者,你今天不要再睡覺了。”隗曉安覺得外甥女說得對,在過去四十八小時里,她有四十個小時是在床上度過的,睡得實在是太多了。
隗曉安決定今天不睡覺了。不睡覺就可以不再繼續那個夢了。
隗曉安在和外甥女討論完之后,便陷入了沙發中,是的,即使不睡覺了,她發現自己依舊沒有勇氣走近她的電腦,敲打出第四萬零一個字。
隗曉安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把自己陷入了沙發中,一聲不吭。
隗曉安坐著的時候,腦子似乎在不停地轉著,可那轉動到底帶來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從天光大亮,坐到了天黑。晚上的時候,她對外甥女說:“我今天沒睡覺,也沒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甚至連夢都沒做。我現在必須喝一杯把自己灌醉,然后去睡覺。”
隗曉安說完這話,真的喝了一杯,一杯,一杯,喝到第四個一杯的時候,總算把自己灌醉了。
是的,她睡著了。繼續回到了那間晃晃悠悠的螞蟻屋里。只是今天,她一點兒也不恐懼了。她有點兒享受這種晃晃悠悠的感覺。至少,蜷縮在螞蟻屋正中間地上的隗曉安,不會做夢,可以像躺在搖籃里一樣,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
隗曉安蜷縮在地板上,在一片漆黑中,聽著皮膚與皮膚摩擦的聲音睡著了。是的,是皮膚與皮膚摩擦的聲音,她已經不想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了。
隗曉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夢到一束光。一束溫暖的光,照耀在她蜷縮的身體上,這令隗曉安感覺很舒服。她對自己說:“這光看著真眼熟。它從哪來的呢?“她左顧右盼,尋找著光的來源。她沒有找到光源,螞蟻屋里依舊漆黑一片,沒有門,也沒有窗,只有另一個自己蜷縮在地板上,睡得很香甜。
隗曉安,安心了。她對著地板上蜷縮著的身影說:這是個夢,一束有光的夢。好好睡吧。
隗曉安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是自己了。但,無論是被陽光照耀著的、蜷縮在黑暗螞蟻屋中的、或是躺在床上的,都是自己吧。隗曉安這樣想著,便決定繼續好好睡下去。
光越來越亮的時候,蜷縮在地板屋上的隗曉安動了動,她被吵醒了。是的,螞蟻屋晃得越來越厲害,隨之而來的,是皮膚與皮膚間的摩擦聲越來越大。這令好不容易能安心睡覺的隗曉安提高了些許警惕。她不知道它們接下來要去哪兒,干什么?
隗曉安真的醒了,被外甥女搖醒了。新的一天,又來了。
第四天,隗曉安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她告訴自己:今天絕不能繼續讓自己陷入沙發的魔爪,當然,也不能睡覺。
隗曉安帶著赴死的決心,坐在了電腦前,打開了電腦。對著第四萬個字發呆。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和手指都不屬于自己了。是的,都不屬于自己。眼前的字似乎在爬動,而大腦中不斷閃現的片段,是那個漆黑的螞蟻屋里蜷縮的身影。
隗曉安就這樣坐在電腦前看著四萬字移動著,堅持了四個小時之后,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她告訴自己,既然打不出四萬零一個字,那就干點兒別的,但,絕對不能睡覺。
是的,隗曉安確實找到了別的事情干:做家務。
這一天,隗曉安確實干了許多事情:她擦了所有的家具,擦了地、又擦了地,換了床單、換了沙發套、重新整理了衣柜、給魚缸換了水、洗了所有換季的衣服、重新整理了櫥柜、順便刷了所有的碗、修了松動的水龍頭、買了菜、清理了冰箱、煲了湯……有一度,隗曉安還想過,要不要去買點兒地板臘,重新給地板打打臘呢?后來,殘存的一絲理智告訴她,還是不要這樣做了。
在做完所有家務之后,隗曉安終于累了。累了的隗曉安,又陷入了睡眠之中,重新墜入了那間漆黑的螞蟻屋,蜷縮在房間的中間。
只是今天,蜷縮在房間正中間的隗曉安,睡不著了。
漆黑的螞蟻屋繼續伴隨著越來越大的聲響,晃動著。隨著晃動,隗曉安的面前,出現了一扇門。先是一點光透了進來,透進光的地方,螞蟻便落了下來。當一點光變成一束光的時候,螞蟻墜落的速度加快了,變成一團一團的墜落。墜落的黑團,瞬間化作了一陣煙霧,消失在了光里。門,開了。
這是這么多天來,蜷縮在螞蟻屋中的隗曉安渴望的。她站了起來,順著光的方向走過去,走出了那間漆黑的螞蟻屋,走進了一片看上去比她高一點兒的灌木叢。
隗曉安的眼睛被光刺到了,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繼續向前走。等到她終于適應了光帶來的強烈光線的時候,她才發現,剛剛那片看著很像灌木叢的圍墻,不過是一堵堵螞蟻組成的圍墻。
隗曉安隱隱感受到了另一種強烈的不安,她想回頭,想重新回到那間至少自己已經適應了的漆黑的螞蟻屋中。回過頭,才發現,螞蟻屋不見了。它隨著光,化成了一團煙霧,蒸騰在天空中。
隗曉安順著螞蟻墻走了兩圈,終于接受了一個殘酷的現實——這不是圍墻,是迷宮。在隗曉安困惑地轉了好幾圈之后,她發現了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這座螞蟻迷宮里,不止她一個人。她在第一個死胡同里,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對她說:這座迷宮的名字,叫作四萬字。走出這座迷宮,就可以寫出第四萬零一個字。我還沒有走出去,但是,有人走出去了。隗曉安想繼續問他點兒什么,那人卻轉個彎,頭也不回地走了。
隗曉安回過頭,朝來的方向走,她想起剛剛的路。剛剛,自己是向左轉的,或許,向右轉就可以出去了。她走到路口的時候,遇到了第二個人。那個人也只跟她說了一句話:有人說,一直朝著光的方向走,就可以走出去了。只要成功走出去,就可以寫出第四萬零一個字。那人說完,也走了。
隗曉安聽完,開始朝著光的方向走,從光在西邊一直走到光在東邊,她發現,自己依舊在迷宮里,出不去。這個時候,她見到了第三個人,那個人蜷縮在一片螞蟻墻旁,情緒低落。隗曉安走過去,期待他能告訴自己什么,那人抬起低垂的頭,說:“不要浪費力氣了,走不出去的。“說完,繼續低下了他的頭。
“走不出去的!走不出去的?“隗曉安腦海里回蕩著那人對她說的話,繼續走向了另一個路口……
半年來,隗曉安每天都繼續做著這個連續劇般的夢。
在夢里,她還在尋找著迷宮的出口。
醒來的時候,她便會對自己說:走出去,就可以寫出第四萬零一個字。
半年來,樓下花園里的灌木迷宮里,每天都有一個女人,在里邊繞著圈。風雨無阻。
那個人,叫隗曉安。
隗曉安,瘋了。
半年來,所有人都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