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琢玉郎
適逢初春,院子里的薄荷草長得極茂盛,亮溜溜的一片,鋪在院落一隅就像是一段上好的綠綢子。
她想著,過段時間就會有喝不完的薄荷茶了吧。
宇文柔將手中的盛滿茯苓的簸箕搭在竹架子上,又將茯苓一一撥散。站在外頭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覺身上膩得慌,手心里,臉頰上早已是薄汗涔涔。到底是南方,才不過春天,竟然這樣熱。
院子外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回過頭時,他已經來到了她身后。
他看她因為出汗而紅透的臉頰覺得甚是可愛,情不自禁接過她手中的繡帕,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汗珠子,問道:“在干什么?”
“趁著這會子陽光好,將昨兒采的茯苓拿出來脫水。”宇文柔答道。
他拈起一塊茯苓在鼻尖聞了聞,皺著眉頭便放下,隨即牽著她走進屋子。
她讓家仆端上一壺熱水,在白瓷杯中放入捻好的薄荷草,澆注熱水,用蓋子悶著,端到他面前:“四郎昨日說有些目眩,喝些薄荷茶會好些。”
他接過她手中的瓷杯,無奈搖搖頭:“我已到活到這樣了,生死何懼。”
她倒緊張了起來:“快別胡說的,四郎定能沉冤,承歡膝下,安享太平晚年!”
怪不得她緊張,當年“烏臺詩案”轟動全國,他與摯友子詹慘遭奸佞之臣誣陷,鋃鐺入獄,一時“蘇軾與王鞏漏泄禁中語,朗同貨賂,密與宴游”轟動朝野內外。
幾經舊時同僚上奏求情,圣上才網開一面,不至于掉腦袋。
時任秘書省正字的他被貶至賓州監督鹽酒稅務,這還不如摘了他腦袋呢。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想他王鞏仕途起起落落,剛敘復太常博士不久,現下又被小人所累謫居賓州,賓州地屬廣西南蠻之地,瘴氣嚴重,濕熱難耐,瘧疾肆虐,也罷也罷,流放賓州與死何差?
只是可憐了膝下兩名幼子,自幼喪母,如今跟著自己受累賓州,大半年光景竟也棄父而去。身世飄零難以言說,世間愁苦幾句難表,好幾次病重幾欲一家團聚,莫不是虧了她。
得虧了她對遺父“歧黃之術”略有研究,精心調理,耐心伺候,一年多的光景,他身子才慢慢恢復。
摯友子詹書信不斷,每每大談豪言壯志,待昭雪之日重聚之日,定喝他三大碗不過崗,痛快做他想!
來到南方,白衣蒼狗,一晃三年過去,只他身體稍有不適,她便緊張得寢食難安,昨日說了目眩,她立馬去后山采了茯苓。
春天了,南方濕熱,極其易感風熱,鬧得頭暈目眩心神不安,備著茯苓利水滲濕,給他健脾安神。
她一點也不覺麻煩、辛苦。怎么會麻煩?怎么會辛苦?換做是從前,她根本不敢奢望,自己能站在他身邊照顧他。
她剛被師父從行院贖身時,師母給她占過一卦,是需卦。
她傳承遺父天分,資質聰穎,喜讀醫書,又跟在師父身邊,師父耐心教導,一些常見的病已經能獨自診治。
那一日,她在后院里細心研磨白芷,忽的走近一人,她以為是煎藥的伙計,便頭也不轉的柔聲說道:“你來,將這些研磨好的白芷收好放到藥房里去。”
久久不見身后的人上前,她皺著眉心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襲青衣翩翩的公子,待看清了那一撇青袍子,嚇得她緊忙站起身行禮,“撲通”跪在地上緊緊抓住衣袂:“民女無意冒犯,請大人恕罪。”
他眼見她如此慌張,便合起扇子,好聲說道:“姑娘不必慌張,快快起來罷。”
這時陳太醫走出來,他便急忙上前作揖:“陳公,定國不請自來實在唐突......”
“哪里哪里,里面說話,定國兄請——”說罷,倆人轉向內堂。
只余下她跪著久久不能站立。
原來是他,青衣公子。
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王郎詩書了得,京都無人不識。
他獨愛穿青衣,落下個“青衣公子”之譽。無數次聽著別人口中的公子,今日有緣一見,倒真真是明眸皓齒,這般器宇不凡。
書上說的,翩翩公子,溫潤如玉,莫不是這樣?
他是大名鼎鼎的清虛先生,他的畫才在都中數一數二,他篤學力文,志節甚堅,練達世務,強力敢富,上書言事,多切時病,滿腔熱血,位居高位,被朝上所器重。
真可謂是少年滿志,意志滿躊。
而她宇文柔本是罪臣孤女,父母雙亡,被叔叔賣至行院,好在媽媽并沒有為難她,反倒教了她琴棋書畫,音律歌舞,端端十三歲便做了行院頭牌藝伎。
遺父舊友陳太醫找到了她,她贖出了行院,收為徒弟,帶在身旁傳授醫道。
縱是這樣,也不能抹去她低下的出身,即使收入陳府為徒,也還是斷不敢奢望能伴他身側。這一點,她自是知道。
元豐二年八月,時任徐州太守的蘇軾被捕,牽連至他,一夜之間所有風光化作天邊的浮云隨風而去。聽說他被貶至南蠻,此地瘴氣濃重,凡人誤入,必定性命難保。
行院里那些靡靡之音的歌詞里唱到的“回眸一瞥定終生,從此心里在無他人。”原來是這樣,原來是真的。
她跪別了師父。
從前她出身低下,不敢奢求,現今只盼望能常伴左右,洗衣疏食,保他平安。
那一日,在南下的渡頭,她一襲紅衣跪在他面前,字字言真,句句意切:“民女宇文柔愿同大人一同南去,略通岐黃,可保大人一路安康順福,求大人成全。”
他自是一身正氣,家眷都已如數遣散,斷不肯連累無辜。
天雷乍響,她落下兩行清淚,一直跪著:“我本罪臣孤女,行院歌姬,無依無靠,求大人成全。”
眼看大雨將至,他終究是親自攙起她,拂去她的熱淚,無奈之至:“糊涂啊。”
她只道:“民女只求伴得大人左右,誓死一生相隨。”
船只一路南下,經運河,過長江,淌湘江,入柳江。
她猶記得,當年師母給她算過一卦,是需卦:“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
說她這一生必定要涉過大川,才甚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