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病房來了一位30多歲的女性患者,言語表達清晰流暢,交流有禮有節,情緒也算穩定,因此我很奇怪她怎么會進我們這樣的醫院住院。要知道,我們的醫院可是當地有名的精神病專科醫院,正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大多數入院患者要么是被哄騙,要么是被強制,很少見到主動入院者,更別說這種看似正常的人了。一番了解之后,知道了困擾她的唯一問題:失眠。是那種長期整宿整宿失眠的失眠,給她的情緒和正常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因為從事心理治療工作,我問過她具體的失眠情形。她說,一到晚上,夜深人靜該睡覺的時候,腦子便像電影一樣自動播放起來,那電影的內容都是平日里的家長里短,尤其是那些讓她憂愁的家庭事件。接下來她從婆婆生病、到女兒上學不聽話、再到老公工作比較辛苦,將家里每個成員羅列一番,如數家珍般。然而,這電影里獨獨缺少她自己的身影,她告訴我,因為她是一個家庭主婦,全世界的家庭主婦不都一樣嗎,沒什么可說的。實際上,她所提到的自己每日生活內容,確實看不到什么新鮮和色彩,洗衣服、疊衣服、買菜、做飯、做家務等,日復一日,只有在失眠時的那些憂愁與煩躁里,能看到一些情緒和色彩,而那色彩,基本都還是冷色調的。
她活的很辛苦,像那些疊了又疊的衣服一樣,重復,乏味,不斷的透支著她的活力與熱情。過了一段時間,用了些藥后,她的睡眠基本恢復了。直到又有一天,她回了一趟家,發現自己不在的那段時間,家里一切都很好,她又高興又意外。更讓她意外的是,接下來的幾天,好不容易消失的失眠又回來了,甚至藥物都無法阻擋。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回她告訴我的那些失眠的影像變了,不再是對以前各種親人各種事情的擔心,而是關于她自己的:她想起了自己十六七歲時的中學時光,那時的她,青春、活力、好學,熱愛體育運動,她腦中不斷浮現自己和同學們一起在操場奔跑玩樂的情景,逼真而又讓人興奮,以致于她根本無法安心睡覺。她在和我描述那時那刻的她時,眼睛是放光的,興奮的,似乎重新回到了那個熱情洋溢的年紀,很精彩的為自己活著。然而這樣的時刻真的很少,從她有了家庭,做了家庭主婦之后,她似乎被這個角色給吞沒了,為家里的每個人操碎了心,原有的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個碎片,附著在每個親人身上,再也無法重新聚合起來,好好的看看自己,發展自己了。而她的家人,在享受她無微不至的關心的同時,也在承擔著她無法自己實現的各種期待,他們是一家人,長在一起的一家人。
然而,不管多想和家人親密無間,每個人都注定有獨自一人的時候,而睡眠,就是這樣一個情景。無論如何,你都不可能讓人陪你一起走進你的睡眠,那是面對自己的時刻。當你的自我,不安全,不穩定,不獨立,你如何能安然的面對自己,走進睡眠呢?
在這里,我不想給出失眠的具體建議,只想呈現一類人的生存狀態。他們的自我,是不成形的,甚至是沒有的,“你好我才好”,而失眠,只是他們缺乏獨立自我的一個代價。那么,是繼續和身邊的人榮辱與共的綁在一起,還是面對不那么完整光鮮的自己,是一個值得不斷思考的問題,更是一個值得不斷掙扎和發展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