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重癥監護室內,白熾燈還留有余熱周圍散發著微微亮光。醫生護士們都迅速離開,陪伴著他的只有示波器上不時顯示的“滴滴”,還有變動不居的數字,像是在計算著他離死亡的距離又像是他在與最低界限之間無休止的爭斗。
? ? ? ?他整個臉上都掛滿了聚乙烯產品,唯一能裸樓在外的就是那雙眼睛,一雙緊閉著的有著雙眼皮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地方,褐色的瞳仁里面是一望無際的深邃,他有信心和任何人對視而不落下風。長而彎卷的睫毛令許多女子自慚形愧,他不止一次被別人夸眼睛好看——甚至有的女子還想將它挖出來據為己有呢。可是現在只能夠緊緊閉上不能閃耀出曾屬于它的光輝熠熠。
? ? ? ?飛來的橫禍讓他不得不躺在這張誰都不愿意安睡,散發著毒水的干凈的慘白的床上,他唯一的清醒意識就是猛的打方向盤的驚悚。對面的遠光燈讓他閃躲不及,在與噸位如此厚重的重卡上相撞,毫無疑問他只能避重就輕的選擇安安靜靜的護欄??墒羌幢闳绱怂€是被后來的車輛再次沖擊,無力的癱軟在駕駛室對后來的一切都絲毫不知。
? ? ? ? 潛意識抵達的層次有很多,他現在的狀況還沒有能力將清醒的意識回歸到自己的本體。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模糊的黑暗里面,他自己的呼喊和嚎叫——面對著自己遇到的事深深的無力感。他想讓自己清楚自己身體以外的一切事物,從最微小的眼神之到,到最深刻的意識所達。周圍漫射出來的一切回應,就是孤獨的佇立在黑乎乎的廣袤空間里的靜默。他沒有一絲力氣去做抬起眼皮的動作,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潛意識所面對的黑暗存在于身體的哪個部分,是頭腦還是心臟——他意識雖然達不到和外界做出交流的境地,但是卻能夠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包括黑暗和呼嚎。幸好他還擁有自己的記憶,這是他所不能夠舍棄的。要是他在這次車禍中失憶了那才是最慘的呢。
? ? ? ?他慢慢在黑暗中清晰了自己的身影,一具挺拔有力的魁體,高大的身形但卻并不臃腫,身材的勻稱和緊致怕是在四十幾歲的男人里面少有的模范了。黑暗里看不見他的模樣和衣服的顏色,只能模糊的感受他的身形。在一陣的呼叫以后,他發現這樣并不能讓他從黑暗中逃離出來,回到身體之中。像是溺水太久的人,再難回到水面上,讓人在掙扎的絕望后只能雙手一攤不作為了。他慢慢的接受了只能夠在黑暗中佇立的結果了。
? ? ? ?他習慣性的往口袋里摸索,他想要煙,于是就有了煙。他開始覺得這樣其實也很好,并沒有什么不適,除了不能與外界的交流。他前后的摸索著找著火機,這次沒有像剛剛那樣順利,不過還好有一盒火柴。他都好久沒有用過火柴了,從工作以后就忘卻了這個物品。在記憶中他早就不知不覺的忘了太多人和物。他不禁覺得可憐,我們辛苦的生活卻只能堪堪記得一點點東西。記憶總是不斷的消失在流逝的時間中,要是沒有重現的片刻,那個曾經說過的永遠不忘懷根本不會再被記起。
? ? ? ? 他劃著唯一的一根火柴,枯黃的煙火在閃耀的瞬間將他輪廓分明的面龐映于黑暗中。白皙的肌膚上簇擁著厚密的絡腮胡,薄嘴唇隱匿其中,高挺的鼻子和額頭讓他看起來像個外國人??墒菬熁鹛虝憾荒軌蛴^賞到他深邃的瞳孔,只得作罷。
? ? ? ? 猛的吸了一口煙,卷進肺葉,充斥著他的所有不安、惱怒和無奈全部被傾吐出去,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到絲毫的煙霧繚繞。他覺得他不能夠活了,在意識到達之前他就要先于機體之前死去。煙草的彌漫,讓他漸漸在意識中回想起理智的成分。
? ? ? ? 他在考慮著他是否還有什么沒有完成的事情,他要找出一件真正的事情來,要知道這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工作中,沒有;生活上,還有一個女兒在讀小學,每次想起她,他就會忘掉所有不快徜徉在這個小天使的左右,陪同她一起經歷過她生命中的重要時期;思想上,也許他還沒有完完整整讀過一本有關文學之類的書,不是類似于速文那種,而是像《追憶似水年華》那樣的——要是不坐一次很久的牢或是生一場很久的病是不可能讀完那樣的書的。
? ? ? ?父母的早亡讓他很早就自立起來,一個人在外奔波勞累,妻子也因為緊衣縮食的日子而離他和孩子而去。他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消耗關于別的事物,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的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天消耗逝去,唯一有點自豪的就是他的身體并沒有因為勞累而過早的萎縮坍塌反而愈加壯碩。他想著沒有什么他不能夠舍棄的,也許他就是那樣平凡無奇,死了也不會有人痛惜,除了那個小巧可愛的女兒會傷心落淚罷了,她會被她的媽媽接走的不必再和他一起過清苦生活了。
? ? ? ?想到這里,煙的消耗也已近尾聲,他將煙頭扔掉,沒有踩。它掉進黑暗里就沒有了,像是融化在黑色中悄無聲息。他搖搖頭,沒去多想。也許和自己的生命將要終結比起來,所有的一切都不會是問題,那些看上去過不了的難關和磨難都在你死的一刻變得無關緊要。要是把每一天都當做生命將亡的時刻,也許就能做到馬可.奧勒留所說的既不對刺激做出猛烈的反應,也不麻木不仁或者表現虛偽。
? ? ? ? 終于可以把多余的精力轉移而考慮自己的生活了,可是自己的生活是什么呢?
? ? ? 他認真的想回想起一些關于過去的點滴,關于自己的無關他人。也許一刻鐘也許十刻鐘,他就靜靜的立在那,可能不是原地反正都是在黑暗中沒什么差別,他開始漸漸意識到完全歸于自己的生活——就是現在他在考慮的時刻,就是這個模糊的黑暗空間和無盡的靜謐詭異。他開始害怕起來,就像一個人送走父母的那個晚上一樣,他不能哭只能蜷縮成一團。蜷縮成母親懷孕的時候的他,那個仍舊裹在黑暗里的待生的嬰兒。他原來不曾有過自己的生活,可是卻在日子的消磨中慢慢變得不同以往。
? ? ? ?他開始意識到,原來他的生和他的死是一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