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認為我是個老土是個粗人,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還順道夸我長得丑什么的。我從不辯解。
其實我曾經是個文化人。那時候我還年輕,也比現在英俊。
最初的最初,穿上這家跨國公司的保安員制服時,我覺得陽光明媚,風清云淡,路兩旁胡子長長的榕樹蔥綠茂盛。站在門口的我,對每個人真誠微笑,又恪盡職守。
那時候我21歲。五官端正,沒有皺紋,身板與現在一樣筆直。我目不斜視,英姿勃發,據說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
一些姑娘們進出公司大門的時候,會刻意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有的干脆違反一點不大不小的入廠規定,比如裙子穿得不及膝蓋,比如把工衣穿在便裝里面。這樣我就會攔住她們,要求量一下裙長,或者確認是否穿了工衣。
當然我跟她們總是好言以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彬彬有禮,謙謙君子。我滿腦子都是如何做好工作,如何成為優秀員工。我竟然對她們的小小把戲沒看懂!不過話說回來,身為一名退伍軍人,我怎么可能利用職務之便去泡妞呢?
可是上班只有八小時,余下的十六個小時,真是愁壞我了。隊里的兄弟們沒我帥的都陸續有了女朋友,要陪女朋友逛街購物,要陪女朋友吵架慪氣,要動腦筋哄生氣了的女朋友消氣,還要好歹擠點時間打打籃球。他們的十六個小時根本不夠用。可是我,卻閑極了。閑得,哪兒哪兒都疼。
于是,我做了一個對我的人生產生影響的決定:下班之后除了打籃球,每天去閱覽室。對,忘記介紹了,16年前的T公司,便已經有了存書極豐富的員工閱覽室,里面的書可借出閱讀,也可以在閱覽室里閱讀。寬大的閱覽室冬暖夏涼,圖書管理員是一位溫柔又好看聲音還甜美的姑娘。所以不管是去閱覽室看書,還是去閱覽室借書,都是一件心曠神怡的事情。
在那個安靜的閱覽室里,我重新拜會了路遙、王朔,并且與陳忠實大話家常;結識了王小波李銀河夫婦,也與池莉、方方這樣的女作家談論生活的煩惱(其實那個時候我真不知道她們所說的生活的煩惱是什么);賈平凹是一定要與之聊一聊的,不過話題敏感不能細述;莫言透明的紅蘿卜至今讓我念念不忘;余華說他只是客觀地還原人性本相,可是我還是不大愿意理他覺得他太過陰暗了;還有其他很多如今已叫不上名字的大腕們,與他們或一面之交或促膝長談。個中收獲個中滋味,實在是難以與旁人道也。
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的勤奮好學讓我獲得了調崗與升職,與此同時,我與大師的談話讓我開始忍不住寫文章。那時候發現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是真的。寫著寫著我的文字就開始印成鉛字出現在公司內刊上,那可擁有幾千名讀者啊!
寫著寫著,漸漸明白了姑娘們的小把戲。寫著寫著,開始寫情書給一位圓圓眼睛圓圓臉笑起來左邊臉有一個酒窩的姑娘。寫著寫著,就寫成一家人了。而我,寫著寫著,從保安崗位被提拔到總部辦公室,成為內刊編輯部一員。
那個圓圓臉圓圓眼睛的姑娘也是文化人,她明明是被我的情書拿下的可她成為我妻子時說,她最喜歡的,是我在球場上的颯爽英姿。女人真是麻煩,一邊要你溫柔,一邊要你陽剛;一邊要你文藝,一邊要你霸氣。
我于是就有些迷糊了。公司把我從普通保安培養熏陶成一位有文化的基層管理者和一位業余作者,現在為了一個女人我難道再恢復到年少輕狂的魯莽?
就在我迷糊的時候,智能手機開始鋪天蓋地席卷中華,作為文化人,擁有一款智能手機當然是標配。
智能手機就是好,自此我一迷糊就去擺弄手機,再然后不迷糊時我也擺弄手機,再然后我就不迷糊了。
智能手機里藏著無從預料的各種精彩各種可能。起初只是QQ從電腦轉移到手機上了,再后來怎么智能手機就好像無所不能了。我眼界大開我有著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驚詫歡喜甚至膜拜,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有一種重走青春的活力二八感。
親愛的迷人的智能手機成功幫助我脫離了要文藝還是要霸氣的難題,給我的生活帶來無以名狀的樂趣,我的幸福感簡直日漸爆棚。可以說智能手機救我于水火之中,我的妻子再也不對我提什么奇怪的要求了。我對智能手機的感激如滔滔江水……
新年到了,為了表達對智能手機的感激與仰慕,我理所當然買了一部新手機。外面鞭炮齊鳴跨年時,我剛剛弄明白新手機的新功能,剛剛打開朋友圈。
朋友圈第一條居然是我妻子的。無非是曬自拍曬心情曬逛街,正覺得無趣要往下翻時,突然發現不對勁。怎么是非洲?非洲?妻子不在家里嗎?這大過節的?
砸了智能手機之后,我變得蒼老又憂傷。我的記憶力好像也退化了,我開始忘事兒,編輯部里的工作我已經不能適應了。
回到保安部,隊長什么也沒有說,安排我去了倉庫,夜班。那里少有高層會去,不用擔心我的表現會影響整個保安隊的績效考核。
我每天都很安靜。漸漸的人家都說我是個粗人。可是其實我曾經是個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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