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重溫了《挪威的森林》電影版。小說是80年代對60年代的回憶,電影又成了10年代對80年代的回憶。已經40年了,難怪渡邊再也記不住直子的樣子。而導演陳英雄大概也更弄不清直子的模樣,找來了菊地凜子,好一張大臉,號稱國際化,不知意欲何為。
本來我一直提醒自己,電影拍成怎樣都不要苛求,因為每個人的感受不同,國內的讀者一般都讀的是林少華漢譯本,而法籍越南導演陳英雄讀的又是法譯本,細節差別肯定會有,再加上自己心靈的折射,結果肯定和想象的不同。但結果,還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能說是失望,只能說,和我預想的太不同了!
雖然很多人說林少華的翻譯刻意求工,出離原文,不過我覺得,他的譯本足以再現原書,而且讓人百讀不厭。我不懂日語,但對照過英譯本,兩相印證,覺得內容相差很小,那么應該都是貼近原書的。而且,林少華筆下的村上有一種魔力,這魔力雖然純以漢語體現,但并不單來自林少華,也來自村上本身。其實讀施小煒翻譯的《IQ84》,就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會覺得和林少華的行文也差別不大。我想,這是因為村上的語言有自己的生命,簡潔、感受力強,用最表層的詞匯和意象就能達到目的,因此不會被翻譯殺死。
然而,林少華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對村上文體中某種特別的東西特別敏感和自覺,他稱之為“一種不無書卷氣的技巧性的洗練”,于是他在可以操作的層面(主要是句法),自行斟酌推敲,造成了在國人眼中專屬村上的某種文體。其實與原文不一定對等,但是卻是合適的。怎么合適?就是恰到好處的一種陌生化,和恰到好處的一種熟悉感,正好0.618,黃金分割。就好比佛經翻譯,其實很多詞語是生造的,但又毫不突兀,如星辰一般妥帖地鑲嵌在漢語的夜空中。
所以說,雖然林少華刻意求工,但并沒有把村上弄丟。而且,在我看來,只要把意象和詞匯直譯出來,村上就是弄不丟的。所以,即使看慣了林少華的譯本,看臺灣出版的譯本,看英譯本,我感覺也都非常愉快,因為村上還在那里。尤其看英文譯本的時候,更覺得分外自然,不過風格感倒是不那么強了,因為在英語世界,這樣簡潔而華美的作家從來不缺,比如菲茨杰拉德,比如海明威。
照勒弗菲爾看來,翻譯和電影都是改寫,只是幅度大小不同而已。我從來不認為電影改編要對原著亦步亦趨,但看過電影以后,實在覺得不快。陳英雄把村上的東西弄丟了,這不是什么深層解讀的問題,就是一些表面得不能再表面的東西,全換掉了。更大的問題在于 ,換掉之后,又沒建立起另一套自圓其說的體系。真是讓人氣悶之極!
直子和渡邊初度那晚,本應該充滿雨的氣味,所以雨聲潺潺的電影片段,還算到位,但無論如何感覺不到雨夜的溫暖。而且,綠子家那個輕松愉快的下午,怎么也下起了雨?晴朗和煦的陽光沒有了,慵懶沒有了,走調的吉他彈唱沒有了,有趣的火災也沒有了,綠子在屋里轉來轉去,大走特走,最后兩人以極曖昧的神情在雨中接吻。難道陳英雄連這種感受力都沒有,連一個晴朗星期天下午的惆悵、慵懶和微醺都拍不出來嗎?一定要下那么大雨嗎?
所有寧靜的初秋陽光都變成了雨,而且是濕答答的令人極為不快的雨。豆瓣上好多人都說了,陳英雄來自越南,所以日本響晴的天空弄成了東南亞潮濕的雨林。但我看,還是他覺得歐洲人心目中的亞洲該是這樣的——沉默性感,表情欠奉,神秘莫測,潮濕氤氳,拍這片子大概就是為了獲獎。其實他真想得獎,應該照村上的風格來辦事。要說國際化,村上春樹是真正的國際化。那種半天不則一聲的文藝片的范兒,落入了陳英雄自己的窠臼。《青木瓜香》、《三輪車夫》那種含蓄又濕熱的東南亞路子,實在不適合《挪威的森林》。
綠子的褲裝幾乎全部變成了裙裝,頭發變長,這也讓我很煩。綠子第一次出現,本來“頭發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陽眼鏡,白布迷你連衣裙”,結果呢,變成一襲優雅的大紅連衣裙,長及膝蓋,優雅的中短發,赫本的氣質,舉止嫻靜,說話也并不有趣。后來請到家里吃飯,綠子本來是“藍色海軍衫,藍色牛仔褲”,結果又是裙子。還有許多次,都是典雅漂亮的裙裝。這么淑女的形象,和她的性格也太不相稱了。她本來充滿青春的活力,機智風趣,直爽可愛,偶爾的幾次穿裙子都是超短裙,大聲地問宿舍里的人是不是都在手淫,在電話那端要去看A片,說本來要和男友大干一場,云云。這些話陳英雄倒是照搬不誤,但往往缺少應有的鋪墊,演員又是一副嫻靜的樣子,就覺得讓人錯愕。
玲子也完全變了。原書中,她在阿美寮第一次出現,“白色半袖圓領衫外套一件藍色工作服,下穿一件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看上去像一個“看透紅塵的女木匠師傅”,結尾到東京的時候,是“男士粗花呢茄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發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沖刺而出”。這樣的穿著打扮,與她“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相映成趣。她何嘗沒有優雅過?只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早已到了爽朗練達的境界。電影拍出的感覺應該是——就算穿著這樣的衣服,也非常好看,讓人愉快。而在電影里,陳英雄生怕她不夠女性化,她第一次出現,是一套類似歐式女仆和護士的白圍裙;到東京后是一身西式裙裝,搭配精致的絲巾??偟膩碚f,妝容精致,發型典雅,言語短少,表情遲疑,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且,彈吉他唱歌的聲音很不好聽,應該是沙啞渾厚的,卻顯得尖銳單薄。
樣子變了,性情當然也變了,玲子本來是熱心爽快,結果變得嫻靜而悶騷。和渡邊睡覺,明明是他們同時心有靈犀,是相互拯救,有儀式感,也頗有幽默感,結果變成了一次很難堪的請求和索取。電影里,她大老遠來找渡邊,一句關于直子的話也沒說,還準備了性感的絲質睡裙,簡直就是直奔睡覺而來的。看來,陳英雄沒讀懂村上寫故事的內在邏輯,沒有幽默感,也讀不懂女性的內心。他大概更懂得男人,所以渡邊的角色還算不錯,而且還可能是因為本來這個角色的話就少。
可惜,雖然陳英雄這么喜歡“嫻靜”的女性,但是原書中唯一“嫻靜”的直子,從外在到心靈,都被他拍成了丑八怪。我對菊地凜子不熟,本來應該沒這么難看。在電影里,她挑逗起渡邊來就像個色情狂,而關鍵時刻又開始歇斯底里,不肯讓人染指。原書中最美的一段,渡邊到阿美寮看她,是我百看不厭的章節之一:初秋的大片青草、晴空、舒適的下午、爬山、散步和音樂;心靈深處的陰霾緩緩道來,在晴空下被理解,被分擔;然后是水到渠成的擁吻和特殊方式的相互慰藉,幽默而溫情的對白,非常干凈。電影卻面目全非:半夜里她像巫婆一樣的湊到渡邊臉上,嚇了他一跳;一大早又湊到他臉上,強迫他起來,兩人在天還沒亮透的時候,在狂風吹拂的草地上疾走,大走特走,她瘋狂地訴說著為什么和木月不能睡,然后歇斯底里大發作,渡邊抱著雙肩,凍得不知所措,看上去幾乎不想管了,最后還是沖上去抱住她;性的描寫被剪接到很久以后,草地上狂風大作,她似乎在挑逗無知少男,渡邊一臉的享受,卻根本不敢看她。
如果兩人真是這樣,真不知道渡邊為什么要喜歡她。小說中的直子,一直在與內心深處黑暗的森林斗爭,而面對渡邊,形象一直溫柔而完美,雖然不得不依靠他與現實發生聯系,卻也并不一味依賴,而是力圖公正,坦誠而溫情。她偶爾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悲哀,卻總是還帶有一絲達觀和幽默,偶有失態,也不過嚶嚶而泣罷了。何況,直子有一種晶瑩剔透的美。而菊地凜子的表情太渾濁了。換個導演,她大概能演好。
另外,小說里的食物全部被虛化。是陳英雄對吃不感興趣?不知道。反正我看小說時是滿有食欲的,還對照了中英譯本中所有的食物名。本來渡邊和玲子在廊檐下悶聲不響地大吃牛肉火鍋,變成了兩個人在窄小的公寓里小心翼翼的吃拉面,我就知道后面那段韻事肯定也不會拍得好看。果然,渡邊令人掃興的兩次詢問:“你確定嗎?”玲子又充滿自卑地在濕漉漉的浴室反復沖洗。原書與這相比,真是,天上人間。
據說,村上小說最大的好處,就是“全然沒有日本私小說那種濕漉漉黏糊糊的不快”??上Я耍瑵皲蹁躔ず?,就是陳英雄版“挪威的森林”最大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