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晏幾道《臨江仙》
這是我個人很喜愛的一首詞,有夢,有酒,有花,有雨,有回憶。
而回憶兩個字,總能令人不經意地陷入淺淺的迷茫或深深惆悵中。
因為無論回憶是美好的還是痛苦的,都只能在逝去的光陰里安放。那一點點失落,也許就是我們內心深處最本真的感受。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停下鍵盤上的手指,閉上眼睛,靜靜地去想念某個人。那個人可能離我很遠很遠,遠至天涯,無法觸及。
但無論多遠,反正總有這樣一個人,是時光留給我們的禮物。
那么,對于晏幾道來說,那個記憶中的人是誰?又留給了他什么呢?
詞中說她叫小蘋,明艷如彩云,心香熏羅衣。
她留給了他一闕纏綿的詞,一段琵琶弦上的相思,一份落花人獨立的感傷,一個微雨燕雙飛的盼望。
不知道小晏在寫這首詞的時候,夢醒了幾分,酒醒了幾分,也許在半醉半醒之間,回憶才能如此細膩。
想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一直在猜測小晏寫這首詞時的季節,會是人間四月天嗎?可為什么我就覺得這般情愫就應該產生于四月呢?
四月,可以“泥融飛燕子”了;四月,也可以“雨歇微涼”。四月,是戀愛的春天;四月,有情思萌動的桃花點點。
在這樣春夢繾綣的四月里,小晏喝醉了。
醉了的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恍惚起來,然后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可能有藍天白云清溪花圃以及如花少女,但醒來后,看到的卻是高高的樓臺,低垂的簾幕。那無端的壓抑之感,讓他愁緒漸生。他不禁想起去年,想起那落花時節,下了雨,燕子雙雙飛去,而他一個人踏著落花,站在細雨里,浮想聯翩。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多美的句子,雖然落花微雨兩句最早出自五代詩人翁宏的五言詩《春殘》: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但不可否認,晏幾道的詞給這兩句詩賦予了更恰當更完美的意境。落花,斯人,微雨,燕子,無一不襯托出那酒醒夢斷的時刻,春恨卻來的惱人情緒。
去年,恍若眼前。
初見,清晰如昨。
他們知道彼此的身份。
他是晏家的公子晏幾道。父親晏殊身居相位,同時也是文采出眾的詞人。晏幾道是晏殊的第七子。作為最小的兒子,他不僅得到了父親的格外寵愛,還充分繼承了父親的文學才華,后人經常將這對父子并稱為“大小晏”。
而她,是晏幾道朋友家的歌女,常被人喚作小蘋。小晏擅作詞,每每填完一詞便隨手交與歌女彈唱,當時的歌女中有蓮、鴻、蘋、云幾位,而小蘋與晏幾道的感情最深。
或許她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他的感情只是風流公子逢場作戲。但其實他真的用了心,不然不會那么清楚地記得,初見時她穿了怎樣的衣服,微笑時何等妖嬈明麗。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看,在情人的回憶里,連衣服都能穿得這等情深。
“兩重心字”,是指帶有心字圖案的衣服,也可想作有“心心”之義。
心心念念夢里人,牽牽絆絆到今朝。
他忘不掉,她彈奏的琵琶聲里幾多相思意;他忘不掉,她悄然看他時的脈脈含情,美目流轉;他忘不掉,明月下相送時依依不舍,幾度風月;他忘不掉,她如一朵彩云翩然而去,風吹云散。
他多想對她說一聲,好久不見;問一聲,你還好嗎?
正是回憶,在這一刻,散發出悵然而馨香的氣息。
縱觀整首詞,字字句句編織出一個情致優雅的夢,一個無可奈何的追憶。
晏幾道的父親晏殊曾有詞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同樣的落花與燕子,父親更達觀,兒子更憂傷。我心疼小晏,希望他能放眼天際,放下懷想,不如就讓清風明月承載著那一份默默的惦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