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的旺角,有一座金都商場,專賣婚慶用品,莉芳和男朋友都在這里工作,一個是婚紗店的店員,一個給人拍婚紗照做結婚視頻。
兩人相戀數(shù)年,結婚提上了日程,婚房也在討論當中。求婚儀式上,男朋友深情告白,還沒等莉芳答應,就給她套上了戒指。在場的人都興奮地鼓掌歡呼,卻沒人留意莉芳心不在焉的眼神,有所保留的神氣,仿佛下一秒就要立刻逃離。
莉芳有個秘密,她結過婚了。只不過對方姓甚名誰早已忘了,只知道是個大陸人。
莉芳十年前為了錢辦過假結婚,后來中介被抓了,沒離成婚,十年來莉芳是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她不敢告訴男朋友,怕他生氣。
假如男朋友知道了,婚就結不成了,估計也要分手。
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后果呢?莉芳心里是怕的,但不知道怕什么。
假結婚的對象楊樹偉說,蠢人才急著結婚。莉芳回答他,你是男人你當然不急。
可是莉芳心里也不明白,催她聯(lián)系家長,幫她訂婚期的未婚夫、婆婆,這些人在急什么。
在一個半小時的電影里,莉芳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都在隱瞞未婚夫,猶豫不決,對誰都是一副有所保留的樣子,心里藏著許多心事,卻難以說清楚,讓人非常難受。面對婆婆的自作主張,未婚夫的幼稚和懶散,她只有小小的發(fā)作,無關痛癢的,不受注意的,但最后還是順從。
莉芳沒提,但她不想結婚。
未婚夫什么都聽媽媽的,房子買在哪兒,婚期定在什么時候,擺不擺酒席。答應過莉芳的事,只要和媽媽的意見不符,都可以反悔。一張巧嘴只用來為媽媽的任何行為辯解,對莉芳永遠是搪塞,敷衍。他是個控制狂,控制莉芳的衣著,控制莉芳的行蹤,動不動就信息轟炸。吵架的時候他雙手捂住耳朵大叫,企圖用自己的聲音蓋住莉芳的聲音,不愿去聽莉芳的辯白。鄰居過來按門鈴讓他們小聲一點,他怕被人看見自己情緒崩潰,直接走進房里去,讓同樣情緒崩潰的莉芳去開門。
但是他也會偷偷給莉芳辦求婚儀式,制造驚喜。陪莉芳出去淋雨找龜,把傘撐在莉芳身后,嚴嚴實實地遮住她。第二天再買一只龜哄她開心。大家都說他是莉芳的愛德華王子。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有缺點也有優(yōu)點,跟他結婚也許和街上隨便哪個路人結婚一樣。他的婚戀觀也和一切普通人一樣。
他不懂莉芳為什么不結婚。吵架的時候他對莉芳說,你以后嫁不出去是你自己的問題。當莉芳說他其實并不想結婚生子,說他并不上心的時候,他卻雞同鴨講地問她,其實你是不是想要童話式的婚禮?
莉芳無法讓他明白自己不想結婚的理由。同樣的,她覺得別人也不能理解她為什么不結婚。
她問朋友,是不是只有事業(yè)有成,或者是les的女生才不用結婚?
事業(yè)有成的人可以不用結婚,也許是事業(yè)耽誤了結婚,說起來也有個理由,而且事業(yè)至少是個物質保障,別人議論起來,這位女性太優(yōu)秀才落了單,自古以來事無兩全。Les結不了婚,想結也結不了,說起來還挺叫人同情。
我們喜歡問不婚主義的人為什么不婚,卻很少問要結婚的人為什么要結婚,結婚好像是一件不需要理由而必須要做的事,我們不問人為什么要吃飯,為什么要睡覺,是因為不吃飯不睡覺人就活不下去,不結婚不會活不下去,卻永遠被當作異常,永遠要給出一個充分的理由,讓對方可以理解。
我總是有一個困惑,人生中的許多大事,很少人問為什么,但他們仍然能一件接一件地辦著。升學,選擇專業(yè),選擇職業(yè),結婚,生孩子。這些生活中的重大課題,需要大費周章才能辦成的事,難道不是只有當你有個目的,知道自己為什么想結婚,為什么想生孩子,才有足夠的動力辦成嗎?可是許多人都在說,我不想,但必須這樣。父母長輩們也說,人人都這樣,你不能不這樣。到底為什么呢?
在片子中,結婚的人仿佛都是迫不得已。
莉芳的高中同學Mabel說
這句話其實很奇怪,她們在說結婚真的很煩,Mabel卻說,是啊,我就是怕麻煩才找個男人嫁了。聽起來仿佛前后矛盾。雖然影片并沒有特別明顯的暗示,但Mabel很可能是莉芳學生時代的戀人。(莉芳與Mabel見面的時候總是氣氛微妙;當年她假結婚是為了從家里搬出來,因為跟同學拍拖,家里不同意,于是她搬出來跟Mabel和另一位朋友合租;莉芳的朋友曾半開玩笑地提了一句說你喜歡女人的了。)Mabel把結婚當作掩飾,來堵住別人的嘴。
另一個值得玩味的人物是假結婚的對象楊樹偉。他總是把自由掛在嘴邊。假結婚是為了拿到香港身份證,因為他覺得有了這個身份證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意味著自由。他認為香港人是不自由的。香港人住的地方又小,千尺(不到)已算是豪宅,莉芳急著離婚好跟男友結婚也被他嘲老土。他認為一張結婚證書是沒有用的。他想去美國洛杉磯,他覺得自己是一種沒有腳的小鳥進化來的,是自由的化身。
可是當他知道女朋友懷孕了,且還是男孩的時候,自由的那套話便不說了,費半天勁兒搞的單程證也不辦了,他的行李箱裝起了奶粉,以前說莉芳的控制狂男友是有病,現(xiàn)在說他很愛你,以前說結了婚更沒有自由,現(xiàn)在說,不結婚就有自由了嗎?
結婚與自由的關系在影片中反復提起。從一開始莉芳被男友反復提醒讓她丟掉的襯衣,到婆婆未經他們同意就擅自帶著外人去他們的房子,到后面自己養(yǎng)的烏龜被婆婆未經允許便丟掉,她問男友,跟你結婚是不是連養(yǎng)龜?shù)淖杂啥紱]有了?
到底是結婚更自由,還是不結婚更自由呢?楊樹偉問莉芳,不結婚就有自由嗎?你想去哪兒?想干什么呢?
可是自由到底是什么?
我想,自由無非是做自己想做的事,要是連自己想做什么,想過什么樣的生活都不知道,有什么資格談自由呢?人人都喜歡說生活中處處是束縛。工作是束縛,婚姻是束縛,家庭是束縛。如果把這些都解除掉,你想做什么?
也許人是害怕自由的。自由意味著自己做選擇,有些人并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害怕自己的選擇會造成可怕的后果,于是他們自動地加入大眾的隊伍。反正,只要跟著大部隊走,即使前方是懸崖,也是大家一起死,出了錯也不是自己的錯,會自我安慰的人會說,人生都是這樣的,難逃一死。人人都做的事就是對的。這句話的邏輯很差,但相信的人卻很多,有些人出于愚蠢,有些人則出于懦弱。
楊德昌在電影《麻將》中說道,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都在等別人來告訴他,看電視上的廣告就知道了。每個人都寧愿相信自己的人生搞砸是因為聽錯了別人的意見,也不愿意相信是自己做錯了選擇。想想真可怕,小到需要什么東西,大到結不結婚,和什么樣的人結婚,我們都在等待別人告訴我們怎么選擇,都在看別人怎樣做,生怕有一絲一毫跟別人不同。有些人怕被斥為異類,他們討厭別人的眼光,卻非要將自己的生活置于他人的審視之下,即使這些他人都與他們的生活無關。有些人則害怕做錯選擇。他們怕把自己的人生搞砸,怕承擔選擇的后果,更怕這失敗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們寧愿從一開始就放棄選擇的自由。
但是生活終究是一種極為個人的事。人生中的一切大課題都只能由本人決定,選擇的后果也由本人承擔。別人的建議、勸告、經驗,只能代表一種可能性。別人結婚很幸福與你無關,很不幸也與你無關。
? ? 誰也無法預見未來,無法根據(jù)可能的情況作出所謂最佳選擇,事實上,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只能做一次選擇,誰也不知道每個選擇會牽引我們到什么樣的道路,沒有比較,也就沒有什么最優(yōu)選。我們唯一有可能把握的是當下的自己想要什么,既然不知道怎么做是對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做自己最想做的。
在影片的最后,莉芳把楊樹偉用來報答她幫忙辦單程證的五萬塊錢還給了他。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覺得她應該把這筆錢留著,用來開啟自己的新生活,用假結婚的報酬來擺脫結婚,作為對婚姻制度最大的嘲弄。第二次看的時候,我想,婚姻制度并不應該受到嘲弄。結婚與不結婚都是個人的選擇,想結婚的人去結婚,不想結婚的人不結婚,每個人都能作出最合乎自己內心渴望的選擇,也許就是實現(xiàn)了最大程度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