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大國小愛(九)

41

街心公園的垂柳抽了新枝,春寒猶料峭,萬物卻活泛起勃勃的生機來,唐山海膝上攤了一本板磚大小的話本,考究精致的雨傘靠在一邊,微風(fēng)拂過,枝葉輕顫,在書本上奏響一部光與影的旋律,拉回了溺死在書海中的癡人,唐山海抬起頭,“先生,要來份今天的報紙嗎?”

報童沒有戴帽子,臟兮兮的小臉上笑出幾顆薄荷糖似的白牙,枯草一樣的頭發(fā)向四面八方支棱著,灰黃的夾襖上打滿了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唐山海心中不忍,掏出買早餐找的零錢遞過去,“來一份,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先生您真好心,一定會大吉大利,好運連連的!”他用兩手接了零錢,一個勁兒地給唐山海鞠躬,頭都幾乎彎到了地上去,報紙攤在膝蓋上,頭條就是陶大春的通緝畫像,唐山海手一按,沿著報紙中縫從上到下捋了一遭,在中間靠下的位置看到了“山城照相館,雜工一名,年齡不限,包吃住,重慶路54號”的字樣,當(dāng)即強壓下嘴角的笑意,不顧滿手的墨油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這是老陶他們成功撤退的信號。

唐山海舉起報紙擋住臉,眼角余光若有若無地注意著五米之外的大榕樹。

他不是沒發(fā)現(xiàn)蘇三省在跟蹤他,唐山海已經(jīng)在這個長椅上坐了近一個鐘頭,也難為蘇三省一直站在樹后一動不動。

或許蘇三省跟著老陶到過這里,想到這兒,唐山海反而不確定蘇三省是不是已經(jīng)洞悉他就是老陶的上峰熟地黃了,所幸老陶已經(jīng)帶著颶風(fēng)隊撤出了上海,上海站全軍覆沒,蘇三省和曾樹反水的消息也傳達給了重慶,唐山海得到的指令是終止鋤奸計劃。

唐山海深知,在他來上海之前,戴老板交給了他三個任務(wù),鋤奸計劃反而是排在最末的,然而不管是策反高層han?jian還是假意tou?gong,都在原地踏步,如今陶大春和颶風(fēng)隊被迫撤出上海,鋤奸計劃又流了產(chǎn),重慶那邊沒有直言批評都是寬待了。

李默群拿他當(dāng)自家人用,但終究還是帶著一層忌憚,南京zheng?fu內(nèi)部兄弟鬩墻大義滅親的事兒都不稀罕了,更何況李默群han?jian得一點兒縫都沒有,他遲早還是要做“恩”將仇報的事兒的。

但是礙著李默群這層關(guān)系,他越級聯(lián)系周佛海,指不定周佛海那邊還沒搭上,李默群就先下手對付他了。

更何況李默群下面還有一個畢忠良。

唐山海一手拿著傘,一手腋下夾著報紙,皮鞋鞋跟磕著深深淺淺的石子路去永和堂補充了些藥備,自從他重新被陳深標記,植物堿永和堂倒是不進了,家里的古龍水卻用掉了一瓶又一瓶,有時候徐碧城靠近他一點兒都皺眉頭,徐碧城擔(dān)心76號給熏暈了頭揭竿而起,就在家里按古法親自給他配掩蓋合香的中藥,搞得李太太真以為他倆好事將近,一個勁兒地給徐碧城推薦保胎養(yǎng)胎的良心診所,中西醫(yī)俱全。

蘇三省還堅持不懈地跟在后面,唐山海轉(zhuǎn)過個賣煎糖糕的小攤兒,掏錢包的時候不經(jīng)意一轉(zhuǎn)頭,蘇三省一側(cè)身站到一群揀白菜砍價的主婦們后面,一仰下頜45度角仰望天空,眼神迷離又專注的,像在等待遲遲不歸的戀人。

可惜蘇三省到底不是職業(yè)演員,這一連串動作忙亂又破綻百出,唐山海收回目光,愉悅地勾起嘴角,還沒開口跟笑得比手底下翻滾的糖糕還甜的老板砍價,就被撲鼻而來的油膩味兒勾出來一陣反胃的干嘔。

唐山海都不敢抬頭看老板的黑臉,匆忙捂著嘴悶了句含糊的對不起就走了,蘇三省三兩步從人堆里鉆出來,瞥了一眼唐山海匆忙的背影,眼睛一轉(zhuǎn)盯上了唐山海買藥的小藥鋪。

“這好些日子沒見畢太太,昨兒個聽孫太太說,是連起身都起不得了?”李太太順一順鬢角的碎發(fā),小巧的珍珠耳墜隨著她輕搖頸首的動作叮鈴作響,徐碧城的眼睛隨著那兩顆小鈴鐺轉(zhuǎn)了轉(zhuǎn),這般精巧的小玩意兒,年逾不惑的李太太戴來總有幾分違和,“我跟山海去看過畢太太,像是換季著了涼,哮喘又犯了,咳得腰都直不起,畢處急的鬢角都白了,好幾日沒去處里呢。”

“真是病了呀,畢太太那樣的女人,一味的賢惠大方,便是忠良在外邊翻了天,也是不過問一句的,我還以為她這番改了性鬧脾氣。”李太太心直口快,坐她對面的方太太忙圓場,“畢處長顧家那是出了名的,畢太太的福氣可是讓整個上海的太太圈羨慕很久了。”

“要我說呀,這逮狐貍精的時候,男人都怨我們女人丑了門面,事兒讓狐貍精敗壞了,又怨我們女人沒看好后院,所以男人就不能給好臉子看,分分鐘給他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徐碧城聽了這話,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坐她對頭的周太太,周太太今天插了根牡丹簪子,說是南京那邊挖出來的文物,簪頭足有個糖球大的祖母綠寶石襯著她暗翠底繡銀牡丹的名貴旗袍,涂著蔻丹的十指翻翹著推墻撥瓦,周太太連端了周佛海三屋藏嬌的事兒整個上海都傳遍了,徐碧城也聽了不少太太小姐的冷言嘲諷,還有人暗地里等著看周太太被休的笑話。

“話是這么說,你還是得給周先生留點面子,”李太太打出一張九餅,“你看我家那位在外面也不少胡鬧,要有心大的那斷斷不能容,可是小打小鬧的睜一眼閉一眼,也是給男人留幾分余地。”

“這耗子蟑螂什么的若不早早打了,遲早得吃人的。”周太太等著徐碧城出牌的工夫點了根煙,紅的紅,白的白,“金歌兒你說是不是啊。”

坐在徐碧城下家的,是周佛海的秘書方士英的夫人宋金歌,據(jù)說是揚州人,長得十分小巧,水汪汪的眼睛總是垂著,這會兒被周太太點了名,才怯怯地開了口,“姐姐說的是,要不是姐姐警醒,我家的差點釀成大禍。”

李太太好奇問什么事,周太太和方太太你一言我一語,徐碧城眼睛在牌桌上掃了一圈又一圈,琢磨著是等碰還是聽吃,豎起耳朵把三個人的話聽了個明白,原來是俱樂部新來的歌女,那女人頗有幾分姿色,迷得方秘書七葷八素的,連家門都不進了,周太太替方太太出了頭,本來女人之間的爭風(fēng)吃醋,結(jié)果后來一段電文一次抓捕,那歌女居然是個zhong?tong?te?wu,本是想搭周佛海的,這下周佛海和方秘書一時都緘默了,乖乖回家給太太服軟做小。

這時徐碧城才打了張八條出去,周太太指甲在桌面上一敲,單釣將八條讓徐碧城放了胡,“碧城不言不語的心里有數(shù),我就喜歡這樣的。”

“哪有,我倒寧可糊涂著,沒什么煩心事。”徐碧城一笑,在呼啦呼啦的洗牌聲中輕嘆一口氣,讓周太太耳尖聽著了,“山海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周圍肯定家花野花朵朵開,可是到底是個坤陰,那些嬌滴滴的坤陰跟他有什么戲?”

“話不能這么說,不能往家里摘,圈起來偶爾賞賞,帶一身騷氣味兒回來,聞著也怪糟心的。”

“而且他們行動處里都是些乾陽仲平的大老爺們,山海又是個萬里挑一的絕色,這女人反倒不是問題了。”李太太附和道。

“問起來都說是同事,兄弟,就不好再多問下去了,但總歸坤陰留宿在旁的乾陽那里,閑言碎語惹了不少。”徐碧城說得含糊,周太太卻立起眉毛道,“這怎么行!工作也便罷了,兄弟同事出去吃個飯喝個酒,男人之間應(yīng)酬一下,坤陰乾陽的倒也沒什么,可是到陌生乾陽家留宿,那便不是一個本分坤陰所為了。”

“我這個乾陽養(yǎng)不了家,山海也是辛苦,再說他一心還是掛著我們家里的,我們得互相理解。”徐碧城想息事寧人,周太太卻聽到了耳朵里,對徐碧城有了親近感,“我聽說你和山海是自由戀愛的,這互相理解的說法我喜歡,過日子誰也不想刻意為難誰,只要心都在這個家里,橫豎鬧不出什么大矛盾。”

“我和山海只有這個家了,哪兒鬧得出什么貳心來。”徐碧城聲音發(fā)澀,又驚覺失態(tài),才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一抬頭見周太太一雙大眼睛跟明鏡兒似的,照的她那點子心事無所遁形,“亂世飄搖的,各自安好便是最好了,謀團圓什么的,一不小心栽一跤才要命。”

徐碧城眼皮沒來由地一跳。

周太太這話……莫不是周佛海也在煩心家里人的事?

這么說來,周佛海的家人還都留在湖南……周佛海尚未把他們接到上海?

她倒是沒想到,本是想和周太太套近乎的一番拉扯,居然有這么個意外收獲。

“男人可聽不進這種話,”李太太主動起身給周太太添了茶,腳上精致的恨天高前后叉開,景泰湖藍的旗袍彎出一個殷勤的角度,銅雕鶴羽紋的壺柄和扳指輕輕一碰,徐碧城腦子里叮一聲,“還說我們婦人之仁,小家之見呢。”她尾音有些自鳴得意地上揚,像是想起了什么好事情,輕咳一聲又收了,“碧城,我看你這幾日往藥鋪跑得勤,山海那邊可是有好消息了?”

周太太和方太太都盯著徐碧城瞧,徐碧城漲紅了半張臉,“沒有,這不是換季溫差大,抓幾副藥給山海敗敗火氣。”

“這上海的天氣不比重慶,”周太太一語雙關(guān)地道,指尖輕輕一彈,“別反添了寒氣傷了身子。”

42

菜市街的西頭直通76號的后墻根,陳深的家就在兩條巷子開外,跟唐山海家是兩個方向。

76號重兵把守,高墻危樓,森嚴肅穆,上海ge?ming?dang的彈靶子,一墻之隔卻是柴門家犬,茶米人家,陳深每日清晨隔著早餐攤蒸騰的白氣看來來往往的攤販主婦,豆?jié){里油條起起伏伏,骨碌碌吐了一串泡泡上來,心中不禁感慨。

市場門口的布告欄上黃的白的殘片飄搖,陳深稍作停留,便有一報童撞過來,他穿著雙不合腳的靴子跑得跌跌撞撞,用快破紙捂著頭勉強擋風(fēng),“先生,剛出爐的早報。”

“頭兒!”陳深還沒回答,便有扁頭的聲音跟著一串自行車鈴清脆的響聲而至,車把嘎吱一扭就剎在陳深面前,嚇得那小報童往后一跳差點摔倒在地,他和陳深一人捏了一邊的報紙也嘩啦啦散了一地。扁頭摸了摸后腦勺,下意識想彎腰幫人撿,看清那報童寒酸著衣著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時,又收回了手。

陳深彎下腰草草攏了份起來,遞了點零錢到報童手里,“怎么了?”

“阿榮讓蘇三省借調(diào)走了,處座說讓您去押送畢太太送去教會的物資。”扁頭趕緊推了車子跟上陳深,“處座連阿榮都借調(diào)給他了,我看阿榮在處座那里也就是個跑腿的,瞧他這段日子嘚瑟的,連柳美娜都不甩臉子給他了。”

自打陳深和唐山海那回從教會回來的路上遇到刺殺,畢忠良就再沒派過他倆中的任何一個插手畢太太在教會的慈善事業(yè),押送物資的事全部交給了阿榮來做,尤其是在劉二寶死了以后,阿榮在畢忠良面前得到的青眼越來越多,隱隱有成為畢忠良心腹的趨勢。

不管是蘇三省,還是阿榮,在扁頭看來都不如他的頭兒,處座最信任的該是他的頭兒才對。

“阿榮對美娜一腔癡心,你該祝福他倆才對。”

陳深一邊低頭翻報紙一邊敷衍扁頭的話,“我聽說教會要送出去一批孩子,說是找到接濟的金主了,是怎么回事?這世道,該不會,是買賣人口的騙子吧?”

“這我倒聽阿榮說過,是畢太太親自聯(lián)絡(luò)的,應(yīng)該是沒什么差錯。”扁頭也不知底細,“頭兒,畢太太的病,您還沒去看過吧?我聽說好像這次挺嚴重的。”

陳深沒答,若有所思,一腳踢走了腳下的石子,前面76號大門口剛好停下一輛黃包車,徐碧城攏著件雪白的披肩下來,輕盈得像只貓,兩手提著的小包上鑲著幾顆寶石,被晨光映得晃眼。

扁頭一看徐碧城一個人就笑了,“唐隊長這是還沒緩過來呢?頭兒,我看這回唐隊長和唐太太真是好事……”

陳深眼中的冷光硬生生把扁頭的話給逼了回去,扁頭后知后覺想起這倆人之間不清不楚的事兒,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刮子,不過就是唐山海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日子沒來上班,沒見他的頭兒黏糊唐隊長,這就忘了之前李太太在76號鬧得轟轟烈烈那一出……扁頭暗自懊惱間,陳深已經(jīng)把手里的報紙砸到了他車籃筐里,“拿著回去糊糊你的腦洞。”說完徑自甩了他大步走了。

中央啟動“回家計劃”。

他的任務(wù)是從旁協(xié)助特派員的工作。

“回家計劃”跟一般的暗殺、情報任務(wù)之類的還不一樣,若是暗殺失敗、或是情報未能成功取得,大多情況下還是有補救的機會的。

但是如果“回家計劃”出了紕漏,這些烈士遺孤的性命卻是無法補救的,甚至情報泄露出去,他們還會成為汪偽手中的人質(zhì),甚至?xí)蔀椴叻吹墓ぞ邉訐u軍心。

所以中央慎之又慎,對特派員的身份、具體的行動計劃一絲口風(fēng)都沒露,陳深從布告欄和報紙上得到的線索也無非是教會這個地址和一個日期。

那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接濟孤兒的金主了。

陳深把皮皮抱在膝頭,一邊指著畫書上騰云駕霧的孫猴子一邊給皮皮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皮皮好動了許多,雖然還是不愛開口說話,小身子像猴子一樣在陳深膝頭上不老實地扭動,兩手捏著個橘子吃得渾身黏糊糊的。

“吃這么一身,衣服自己洗昂。”

說完一打白骨精,陳深放下畫書,拿了手帕給皮皮擦嘴,皮皮沖陳深吐了吐舌頭,突然皺皺鼻子,鼻尖聳動著跟著陳深的手帕走,還一把撈過了陳深的手腕。

“怎么了?”陳深松了手,任由皮皮兩手把手絹捂在脖子上,只露出兩個黑豆子似的大眼睛提溜提溜,“香。”

香?陳深疑惑地湊過去聞了聞,攬著皮皮腰的手一松,險些讓皮皮滑下去,趕緊撈了一把,抱著皮皮坐穩(wěn)了,“那便留給你了,記得每次用完洗的干干凈凈的啊。”

皮皮點點頭,小手把手絹折了幾折,小心翼翼地塞進衣服兜里放好,才抬頭對陳深露出個討巧的笑來,唇角勾勒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你笑這么甜,是喜歡我嗎?”

陳深被皮皮的笑容感染了,刮了刮皮皮的鼻子。

皮皮的五官多隨了陳深的哥哥,只有一雙眼睛和沈秋霞一模一樣,又大又亮,孩童的眼眸干凈清澈,仿佛盛滿了世間所有的美好,他還是不說話,只抱著陳深的腮幫子親了一口。

“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

皮皮的表情一滯,不解地眨了眨眼,小腿蹬了幾下,鞋底蹭了陳深一褲子灰,小手也攥緊了陳深的袖子,陳深低下頭逃避著孩子疑問的眼神,拿過一個橘子來剝,“過幾天會有人來,接你回家。”

陳深張了張嘴,他突然很想跟皮皮說說延安,說說他哥哥嫂嫂,說說他們小家的支離破碎在這個將傾大廈之下多么不值一提,但被皮皮無辜的眼神瞧著,他的心像是被一只不知道是誰的小手攥住了,鉆心地疼。

親人離散的何止他兄嫂。

民國二十七年的冬天格外陰冷和漫長,年前上海罕見地飄了一場雨夾雪,路面結(jié)了薄溜溜一層冰,回家的路變得格外漫長和磕絆。

唐山海時任長沙警備代軍長,陳深在長江上漂了幾日,臉頰都讓甲板上的大風(fēng)吹僵了,船艙里一股子說不出的陳腐氣味,墻根捂著露棉絮的破棉襖呼嚕聲震天的大漢,腰間鼓起一把槍的形狀,還有被幾個吆五喝六的賭徒吵得嚎啕大哭的嬰兒,瘦弱的男人不時巴巴地往烏煙瘴氣的地方看一眼,最后只敢抱緊了兒子的襁褓哄著。

除了給唐山海的禮物,陳深回家什么都不帶,也不怕偷,往地上一坐就伴著流浪藝人吱吱呀呀的《回家》聲愣神,唐山海的留聲機里也有這首,不過那是在他燈光璀璨的公館,一身冰肌玉骨比身上的絲綢睡衣手感更好,摸上去就是家的感覺。

大河?xùn)|去,舊鳥唱歸,便是凄涼也美得悲壯,陳深看慣了,今年偏生生出了幾分留戀的酸楚。

家有室蘭,再漫長的歸途也總經(jīng)得住煎熬。

輪渡進港的汽笛聲也壓不過接站人群的躁動,不管是麻衣草鞋,還是洋裝革履,這時候都恨不得長雙翅膀,一秒就飛到心尖尖上的人身邊,陳深被后面人推著下了船,一眼就找著一片四目相對惟有淚千行的感人重逢場景后面,常德警備代軍長把玩著手里的軍帽倚在座駕上,遠山含黛,碧水浩漾,紅梅一朵雪中開。

剛接到上級任務(wù),為即將不可避免的離別心煩意亂的陳深,在剎那間聽清了心底的聲音。

便是時不我待,天地不容,這個人可以為家國燃盡生命,這顆心卻只會為一個人而跳動。

“什么味兒……別碰我,回去洗個澡再抱。”

唐山海的笑容在陳深靠近的一剎那就消失了,陳深自知在船上滾了幾日,這一身的煙酒氣肯定刺鼻得很,還是沒羞沒臊地定要扳著唐山海的臉討了個吻,不顧隔著玻璃窺見二人親熱的人群的噓聲。

唐山海紅了耳朵,一言不發(fā)打火就走,陳深措手不及給晃了一下,頭險些撞上擋風(fēng)玻璃,唐山海惡作劇得逞地舔舔嘴角,陳深捂著腰在副駕座上哼哼,“閃了腰可不得了,上將您別一沖動毀了下半輩子的幸福啊……”

“沒事,你閃了腰還有我。”唐山海的耳朵肉眼可見地紅透了。

“那就這么說定了,以后就麻煩您勞動了……阿嚏!”陳深順坡下驢,唐山海也就口頭上能跟他較勁,真關(guān)上門回回青澀得讓他欲罷不能,明明真在場上應(yīng)付那些色膽包天的Alpha也是收放自如,陳深只能說唐山海真治他啊,唐山海對他的信息素上癮,他也上了君子蘭的癮。

“后座上有毯子,你手很涼。”唐山海目不斜視,陳深回眸一掃,什么毯子,不過是他秋末寄給唐山海的披肩,花里胡哨帶流蘇,跟國軍的軍裝配著不倫不類,看放在后座上的樣子倒是唐山海經(jīng)常用的,真是對不起唐山海的審美。

下車的時候陳深不管軍區(qū)大門口肅穆的氣氛,在兩個警衛(wèi)員磕腳跟行軍禮的聲音里主動去拉唐山海的手,對著后視鏡正了半天的軍帽又讓陳深給扯歪了,陳深抖開披肩把兩人裹在一起,親親熱熱地往里走,唐山海已經(jīng)習(xí)慣到默許了,只有兩個抬著手在風(fēng)中凌亂,等不到他們長官禮畢的警衛(wèi)員心里苦,軍長的Alpha回來了,這每年一度被閃瞎的日子好像……還挺懷念的?

長江上的船,陳深后來也坐過許多回,只不過刺骨的河風(fēng)還是一樣嗖嗖地刮人臉,那樣凄美壯闊的暮江圖,卻絕了跡,船馬達也慢了許多,日落日升間,唯見江水滾滾去,兩岸走馬觀。

他依然懷著滿腔熱血,在陰影里踽踽獨行,眼中的圖景卻不再有色彩。

對從不敢有任何期待的陳深來說,唐山海那晚的意外發(fā)情更像是一場真實的美夢,他誠實地面對了內(nèi)心壓抑的渴望和洶涌的情感,然而夢醒了,他還是那個孤身一人深入敵營,稍有不慎滿盤皆輸?shù)亩肥俊?/p>

一個人的斗士,他的一腔衛(wèi)國豪情,內(nèi)心堅守的信念大義,從來不是為了被歌頌,甚至有一日塵歸塵土歸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不過偶爾看著皮皮,這千年封凍的寒冰,還是會裂開一點點縫隙。

若是山海和他的第一個孩子活了下來……他會有幾分像他,幾分像山海呢?山海會給他起個什么名字?山海會對他說起他的父親嗎?

山海會怎么說他?一個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英雄?孩子會怨怪這個丟下他們母子的父親嗎?

陳深揉著皮皮的頭發(fā),心里不知在想著誰,“我是你叔叔,皮皮,你真的家人,你父親是我親哥哥。”

皮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沒給多大反應(yīng),陳深是這幾年對他最好的叔叔了,嬤嬤也一直說陳叔叔就像他的親人一樣,他也要愛陳叔叔才行,他知道。

“幾天后會有家人來接你,回家,那里有你爸爸的兄弟,你媽媽的姐妹,他們都會很疼你的。”

皮皮揉了揉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嘴角亮晶晶的口水被陳深用袖子擦干凈了,化作額上的一個輕吻。

“記住我,好嗎?”

43

藥鋪關(guān)了。

上海又淅淅瀝瀝地飄起了雨,唐山海拄著把黑傘靜默立于街角,傘柄上精雕細刻的蓮花紋深陷掌心,那疼一直硌到了他心里。

他眼前來來回回回放蘇三省那日立在這個招牌下的鏡頭,面色陰鶩,上半身微微后仰,猶如一只盯上獵物、亟待出擊的狼。

陳深的合香味兒平時藏得好,但蘇三省和他倆一個屋檐下辦公,也未必一絲一毫都聞不到……如果蘇三省從這里查到他的藥癮,再聯(lián)想到陳深的合香上去……倒也不是不可能。

雨水順著領(lǐng)口淌下來,唐山海只覺渾身發(fā)冷。

他想的太入神,以至于有人從背后拍他肩膀的時候,唐山海渾身一個激靈,險些下意識給了身后人一個過肩摔。

眉心幾道川字印痕一直蔓延到金絲鏡托間,兩個瓶底厚的圓鏡片下一雙溫和無害的眼,唐山海的目光沿著那人鼻側(cè)的兩道法令紋落到腮下一枚不起眼的小痣上,才喜出望外,“光潛兄。”

“原來真是你,本以為這次回國,該是沒緣分再見了,等下可有急事?”

“光潛兄之外無急事,一起坐坐?”唐山海撐開了傘,拿出手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李光潛點頭,偏了下傘柄,側(cè)頭饒有興味地打量唐山海,“圓潤了些,上海確是個好地方。”

“怎么會突然回來?”唐山海帶李光潛進了一家法國人開的西餐廳,這家西餐廳就在唐山海家附近,老板背景和法租界的長官有關(guān),少有閑雜人員,相對安全。

“替岳丈跑腿。”李光潛說得輕描淡寫,唐山海心里卻陡然一緊。

李光潛這位年長他一旬的故友是南洋華僑年輕一代中的領(lǐng)袖人物,他口中的岳丈,南僑總會主席陳先生,一直支持國內(nèi)的抗戰(zhàn)事業(yè),南僑總會的資金承擔(dān)了guo?jun近五分之一的軍費開支。

“你沒一踏上上海的地界就被捕真是萬幸。”等侍者端上咖啡走出三四張桌子,唐山海才說道。

“我做的可是正經(jīng)生意,”李光潛狡黠地眨眨眼,“逮捕了我,他們從誰手里買jun?huo?”

“我可不信陳先生會賣武器給日本人。”唐山海用勺子輕輕攪動咖啡,乳白的奶沫一圈圈應(yīng)和著留聲機放出的圓舞曲。

“我也不信唐軍長會投奔wang?wei。”李光潛舉杯遮住了半張臉,微彎的眼中暗藏鋒芒,唐山海放下杯子,避開他的目光,“我與光潛兄之前不管在商場上還是私下里,都是不錯的朋友,如今唐某另擇明路,光潛兄也另辟蹊徑,還望光潛兄日后多多指教啊。”

唐山海尾音微揚,頗有幾分少年得意的狂態(tài),李光潛卻沒有馬上回應(yīng)他邀請,在侍應(yīng)生放下前菜走開后,才對唐山海開門見山,“不瞞你說……我岳丈當(dāng)然不可能跟日本人和南京合作。”

唐山海不慌不忙地挑了根洋蔥在嘴里嚼,李光潛毫不受影響,接著說,“不過去年……重慶讓他很是失望。”

“前線水深火熱,山城歌舞升平。”唐山海一言以蔽之,李光潛拿起餐巾拂過嘴角,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后岳丈去了趟延安。”

唐山海一下子嗆了,洋蔥刺激得他喉嚨腫痛,咳嗽了一陣兒才平息下來,深潭似的眼中風(fēng)暴積聚,還沒等那風(fēng)雨化作實體,侍應(yīng)生的皮鞋敲擊地面的響聲及時讓他剎住了脫口而出的質(zhì)問。

上主菜這個插曲給了李光潛先發(fā)制人的機會,“山海,聽著,我跟鴻宇見過面,盡管他演得義憤填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投wang。”

“且不論重慶是不是真抗日,你愿意把這片可親的土地交給……”

唐山海燃燒的情緒反而被澆熄了,一抬手,叉子當(dāng)啷一聲掉在盤子里,打斷了李光潛的話。

他知道這樣很不禮貌,尤其是他和李光潛之間,他的長兄都敬李光潛為師長,“就目前的情況來說,繼續(xù)內(nèi)戰(zhàn)顯然是極不明智的。”

“但重慶沒有一刻停止內(nèi)戰(zhàn),上個月戴老板把南京di?xia?dang的情報賣給了日本人,只為打開一條煙土的商路,南京di?xia?dang死的全是革命黨人的家眷子女,全是孫先生口中三民主義的‘民’!”

李光潛越說越激動,刻意壓低的聲調(diào)根本表達不出他的憤怒,兩黨分歧他可以理解,但如今中國岌岌可危,再聯(lián)合敵人打擊自己人,這所謂的抗日重慶zheng?fu又和南京wang?wei?zheng?fu有什么區(qū)別?

眼看李光潛都要說到抗戰(zhàn)前bei?fa戰(zhàn)爭去了,唐山海不得不舉杯打斷了他,“我姓唐,光潛兄。”

全國姓唐的人千千萬,重慶姓唐的卻好像只有一家。

他父親那一輩三兄弟帶著祖輩的心愿回國來保衛(wèi)家國,他這一輩十幾個兄弟大半在正面戰(zhàn)場上,唐家是重慶抗日的旗幟,重慶是唐家的鄉(xiāng)土。

“你不怕我把這個告訴戴老板嗎?”本就是一個死胡同,糾纏下去毫無意義,唐山海轉(zhuǎn)了話題,從方才李光潛開門見山抨擊重慶zheng?fu開始,他就心生疑竇,按李光潛以往的行事作風(fēng),一句話該是恨不得拐上三個彎的。

“你不會。”

這番輕描淡寫而斬釘截鐵的三個字,又讓唐山海看到了他熟悉的李光潛。

一來,陳先生代表的南僑總會的資助牽動著重慶的命脈,唐山海若非掌握決定性的證據(jù),貿(mào)然揭露只會引發(fā)重慶對他的不滿。

二來,唐山海真的希望看到,陳先生和延安之間的聯(lián)系,又硬生生讓重慶堵上一堵墻嗎?

“你什么時間離開上海?”話不投機半句多,唐山海雖是想好好和老朋友敘個舊,但是話題的走向顯然不允許他們溫存了,“若是有什么困難的,一定來找我。”

“今晚的船,到底上海是個是非之地。”李光潛也放下餐具,擦了擦手伸過來,拇指微微翹起,四根手指垂著,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謝謝山海款待。”

“不謝,希望以后還有機會。”

其實唐山海的真實愿望倒是……他們沒有再見的時候。

他唯恐下一次見面,就是老朋友身陷囹圄,他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

李光潛來上海的目的定不止買賣軍火這么簡單,但是看他今晚就要坐船離開,事兒應(yīng)該是辦得差不多了。那是中共最近有什么行動嗎?

唐山海一直等李光潛走出了半條街,才慢悠悠晃進西餐廳對面的裁縫鋪,裁縫鋪有個后門,他正好能抄個近路跟在李光潛后頭。

李光潛把禮帽拉得極低,寬大的帽檐擋住了半張臉,雨水順著傘檐的晃動甩得到處都是,大衣給浸濕了一片,他卻渾然未覺,不時停下來看街邊的櫥窗,連收攤的年糕販兒都被他攔下來,冒雨割了塊白花花呼呼冒熱氣的年糕給他。

唐山海一閃身停在一家餐館門口的雨篷下,側(cè)身背對街道坐著,默默通過玻璃窗的反光盯著李光潛的一舉一動,李光潛一直在這條街來回徘徊,尤其是街中間那幾家成衣店的櫥窗,玻璃都快讓他的目光給擦薄了。

唐山海注意到那幾家成衣店所在之處剛好是一個丁字路口,李光潛第不知道多少次把目光從櫥窗上收回,走了幾步站到路邊,又回頭盯著櫥窗看了許久。

唐山海腦子里靈光一閃,還未捕捉到直覺的衣角,身體已經(jīng)自動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隨手搭在桌沿的咖啡杯讓他急促的動作碰落在地,果不其然李光潛突然加速,跑過書店鉆進了對面的小巷。唐山海在侍應(yīng)生的高聲呼喊中甩了幾張大票在桌子上,疾步往街中間跑去。

然而還沒等他跑到路口,李光潛又突然鉆了出來,唐山海眼看就要和他正面撞上,驚慌間扯了張報紙擋住臉,哧溜鉆到在書店的雨篷下避雨的人群后面。

李光潛這下不徘徊了,站在路口四處張望良久,神色陰沉。

他像是早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刻意引人露出馬腳的。

唐山海悄悄把報紙戳了個洞,李光潛就和他隔著一堵人墻,幾步的距離站著。

然而沒等唐山海琢磨清楚李光潛是怎么發(fā)現(xiàn)被跟蹤的,有沒有認出來跟蹤者是他,為什么他會被跟蹤這樣的問題,就聽見嘈雜的人聲混著車聲槍聲從街尾傳來。

唐山海舉高了報紙,注意到兩隊日本憲兵飛快地跑過來清場,把行人都趕到了街邊,逼得對面開過來的幾輛吉普車也不得不剎車掉頭。

李光潛的目光定在了日本兵跑來的方向,唐山海趁機竄進了書店里,藏在排書架后面隨手拿下本書來,透過每層書上面半掌寬的縫隙盯著兵荒馬亂的大街。

街那頭的槍響越來越密集,店家一家家的落門打烊,李光潛在涌動的人群中不時回頭觀望,格外扎眼,莫非他來這里的目的正是……唐山海想了想,放下書走到門口,書店老板急匆匆從后面沖出來,店外的李光潛身體一轉(zhuǎn),撞了唐山海的肩膀直撲到書店老板面前。

“先生,我們今天打烊了!”興許是受了驚嚇,老板的聲音反常地拔高,唐山海愣了一下,隨即也撞過老板的肩膀,直追著李光潛的背影,奔著書店后門去了。

后街是兩排居民樓之間的窄巷,有個滿身灰土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從巷子那頭跑過來,他跑掉了一只鞋,深一腳淺一腳的,撞倒了一個挎著菜籃子的婦女,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不清楚的聲音。

這孩子本是低著頭一鼓作氣地跑,這會兒抬眼看見了唐山海,像是見了救星似的眼前一亮,直直奔著唐山海的懷抱就撞了過來,唐山海在做了大半天心理建設(shè),還是后退一步任由那孩子重心不穩(wěn)摔倒在地。

孩子兩手撐地難以置信的抬頭看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寫滿了控訴,盡管那小臉黑一塊紅一塊的跟小花貓似的,唐山海還是莫名覺得眼熟。

沒等他想起這個孩子是誰,背后的兩聲槍響伴著一陣軍靴敲擊石板路的篤篤聲想起,唐山海聽見幾聲野獸一般的,從胸腔里震蕩出的關(guān)西腔,一抬頭才認出來是熟人,岡村的副官武田。

那孩子像小泥鰍一樣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扭著身子就跑,被唐山海一把拉了回來,日本人的槍又響了,這次子彈落在那孩子身前不遠處,把青石板打出一個小坑。

“唐隊長,多謝。”

武田鐵鉗一樣的大手把那孩子硬生生從唐山海的懷里拉了出去,唐山海低頭,兩人的眼神有那么一秒的交會,孩子的眼底干凈,眼眶微微濕潤,像是新雨后的空山,一點點涼意直澆到唐山海心底,他下意識抓住了孩子的手腕,還未開口,便被背后歇斯底里的叫聲逼了回去。

“你們不能帶走這個孩子!他還是個孩子啊!”

陳深扶著跌跌撞撞的畢太太從車上一頭栽下來,畢太太瘦了許多,蠟黃的臉頰凹陷下去,眼睛給突顯得格外大,她喊得歇斯底里,“你們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孩子有什么錯啊!都是大人造的孽!”

唐山海被擠到一邊,猛地想起畢忠良夫婦失去的那個孩子來,武田面色陰沉,非常不快,厲聲呵斥了畢太太幾句,畢太太像是失了常,不依不饒地推搡武田去拉那孩子,但她此時弱的好像能被一陣風(fēng)吹倒,又怎么拉得過?好像武田也是因此才沒有立即動粗。

陳深拉著畢太太的手一會兒松一會兒緊,他撇著頭,像是在和什么較勁的小孩子,一向通透的琉璃似的雙眸也顯得有些空洞,唐山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陳深的目光也剛好溜過來,唐山海被那眼神一震。

陳深的眼神,時而春風(fēng)化雨,時而深不見底,而如此時地獄般的黑暗與瘋狂,唐山海只見過一次,沈秋霞的胸口綻開一朵血色的民族之花,陳深的心口卻被生生剜去了最后的希望之種。

“武田長官,這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

唐山海假裝整理袖扣,西裝袖子輕輕往上一擼,幾點淡淡的君子蘭合香飄散到空氣中,坤陰的合香對乾陽有一種奇異的安撫作用,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

陳深的目光重新聚焦,飛快地看了唐山海一眼,畢太太也像見到救命稻草似的撲過來拉住了唐山海的袖子,“山海……”

“唐隊長,”武田回禮,“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wù),?若給唐隊長添了不便,先賠個不是。”

“公務(wù)為先,這不是唐某可當(dāng)不起。”唐山海連連擺手,左手把畢太太攔在身后,右手緊緊攥住了畢太太的手,“這是我們行動處畢處長的太太,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各位長官多多包涵。”

“看到陳隊長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我看畢太太還是盡快回家歇著吧。”武田對唐山海的致歉卻毫不給面子,他沒有當(dāng)場對畢太太發(fā)難,但不代表他不會追究這事,他興許會換種方式,把炮火轉(zhuǎn)移到畢忠良身上。

“不要!皮皮!”畢太太一聽“回家”二字,又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幾下掙脫了唐山海的桎梏,直撲到武田身后去拉皮皮,唐山海見那槍托就要砸到畢太太身上,大驚失色間撲過去撞開了那個日本憲兵,有了唐山海的干擾,畢太太居然真的成功把皮皮拉進了自己懷里,一邊蹲下來抹著皮皮臉上的眼淚一邊柔聲哄著,“皮皮別怕啊,乖皮皮,伯母在這里就沒事了……”

“你!”武田氣得眼睛一瞪,剛抬手,唐山海就又攔在了畢太太和皮皮面前,“長官您見諒,畢太太原來失去過一個孩子,現(xiàn)在看著孩子受苦就受不住,您看,橫豎這孩子也沒什么用,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您今兒個領(lǐng)的任務(wù)是什么,但如果不影響的話,不如就讓這孩子先在76號關(guān)兩天?剛好畢太太舍不得他,我今兒個也好把畢太太哄回去嘛。”

“唐隊長真是忙人,我看你們畢處長,連私事也都得你操心。”武田沒有正面回答唐山海的問題,調(diào)侃起了畢忠良。

“平常都是陳隊長費心了,現(xiàn)在又有了蘇隊長,我不過是今天在對面買書,這不是剛好趕上了么。”

唐山海笑笑,他說的倒是實話,武田也聽過唐山海的風(fēng)流之名,他對76號的印象深受岡村的影響,畢忠良一個爭名逐利的老狐貍,兩個分隊長,陳深是個浪蕩子,唐山海是個貪圖享受的富家少爺,新來的蘇三省也不過是個亡命徒,是以武田看76號的眼光總帶著輕蔑,現(xiàn)在唐山海放低了姿態(tài),他便也不再為難。

“對不起了,唐隊長,不是不給您面子,這是長官的命令。”武田話音剛落,就被背后的掃堂腿踢暈在地,與此同時武田身后憲兵剛端起的槍也被唐山海搶前一步踢掉了。

“陳深……山海……”

猶抱著皮皮坐在地上的畢太太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倆,她的手緊緊捏著皮皮的小細胳膊,都把孩子的皮膚捏紅了。

44

“影佐替蘇三省慶功,蘇三省也可能派人跟著你,要不……”徐碧城欠身一邊提著高跟鞋的鞋跟,一邊還在不死心地絮絮叨叨,唐山海徑直取下架子上的白毛披肩攏過徐碧城孱弱的肩膀,“我會小心的,你別胡思亂想,別叫人看出破綻。”

“日本人肯定知道你……”徐碧城的目光在他倆緊閉的臥室門上一點,又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倏地落回唐山海臉上,唐山海臉色蒼白,面頰略間削瘦,眼中卻點染了幾抹亮色,映照得整個人精神不少,“我可是去畢忠良那兒報備過了,把皮皮帶回我們家,可是畢太太的主意。”

“……”徐碧城眉宇間憂色不減,不待她再說什么,樓下車轱轆壓得青石板骨碌骨碌響,唐山海一側(cè)身一抬手,“車來了,快去吧。”

“我能告訴陳深皮皮的事嗎?”

徐碧城踏出兩步,又扭頭問唐山海,眼睛被前廊的燈光烘得亮晶晶的。

“你不說,陳深也未必不知道。”

唐山海卻后退了一步,一半臉隱進了陰影里,表情晦暗不明,徐碧城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兩步跨出門去,輕巧得像一只鶴。

唐山海當(dāng)然不會相信,畢忠良和蘇三省這幾日的緘默,意味著他過關(guān)了。

想來自從蘇三省開始嚴絲合縫地跟蹤他開始,畢忠良本來派來盯梢的人就都撤了,且不論蘇三省看沒看出畢忠良對他的敵意,畢忠良利用蘇三省急于立功往上爬的心思,來對付唐山海,卻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恕?/p>

所幸他行動得早,畢太太平時讓畢忠良護得死死的,他唯一能接觸畢太太的契機便是通過教會了,本來自從上回陳深和唐山海護送物資回來遇襲,李默群借機對畢忠良發(fā)作了一通,句句指責(zé)畢忠良用他的人成自己的私事,畢忠良就再沒讓陳深和唐山海任何一人,共同或是單獨協(xié)助畢太太的教會慈善事業(yè)了。

若還是陳深攬著這活兒,唐山海反而未必好下手。他跟過一回,知道畢太太是一定要親手清點捐贈物品的,就讓徐碧城通過柳美娜,往接替陳深押送物資的阿榮手上送了一盒加了料的雪花膏,治凍瘡皸裂的。

這事兒辦得極為自然,阿榮傾慕柳美娜的美色已久,本來不得柳美娜的眼,不過劉二寶失勢以后,眼看阿榮要補上他的位子,柳美娜也正想著跟這位處座面前的新紅人套套近乎。

徐碧城送給柳美娜的雪花膏是唐山海加了料的,濃得像蒙了層豬油,聞著又幾分辛,幾分苦,哪哪都不合女孩子剔透的心思,要不是徐碧城再三保證這是治凍瘡的良方,柳美娜都可能把她這番水一樣的心思當(dāng)泥糟蹋了,剛好看著阿榮手上一道一道的口子,柳美娜心思一轉(zhuǎn),就把借來的花獻了佛,心里還為自己的機靈自得了好幾日。

畢太太的哮喘就這么被唐山海間接請上了舞臺,畢忠良愁的一連幾日沒來處里,陳深隱忍多年初嘗甜頭,自是樂得清閑日日往唐山海跟前湊,整個76號一時只剩下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三隊隊長在兢兢業(yè)業(yè)。

兢兢業(yè)業(yè)地扮演三個人的電影中沒姓名的那位。

因為跟唐山海孟不離焦,陳深也發(fā)現(xiàn)蘇三省在跟蹤唐山海,“該不會他也想追你吧?”

“他是追在我后面,天天等著我露出尾巴。”

唐山海沒推開像大型犬一樣貼著他小動作不斷的陳深,一會兒耳根癢癢的,一會兒交握的手心又給劃拉了?幾下,一會兒腰上隔著外套穿來另一人手心的溫度,像是Alpha天生的領(lǐng)地意識,就連徐碧城都看不下去,背地里提醒唐山海和陳深別讓人發(fā)現(xiàn)他倆的貓膩。

陳深從來不當(dāng)回事,“唐隊長這幾天都不見人,可是病得厲害?”陳深手里透明清亮的高腳杯倒映著屋頂璀璨的吊燈,映得那雙桃花眼也熠熠含情,徐碧城盯著他看了會兒,“山海胃口不太好,在家歇著呢。”旁邊錢秘書聽見他倆的對話,露出個古怪的笑來。

“今兒個蘇隊長的好日子,山海讓我給蘇隊長帶句恭喜,也祝福蘇隊長情場也得意。”徐碧城別別扭扭地說著唐山海才會說的話,聽得陳深撲哧一笑,蘇三省像是很滿意徐碧城這個Alpha不善交際的局促樣子,寬容道,“蘇某多謝唐太太和唐隊長的美意,唐隊長病了多日,蘇某事多,沒能登門探望還是失禮。”

“不失禮的,沒事。”徐碧城沖蘇三省點個頭就轉(zhuǎn)身找李小男去了,陳深看著她一瞬放松下來的肩背,腳下的步子卻始終一個節(jié)奏,玩味地倒了點格瓦斯在嘴里,徐碧城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李小男也是今晚的焦點,這個唯一讓陰鶩冷酷的蘇隊長化為繞指柔的女人,76號的人都不是瞎子,李小男一看見徐碧城,就借口脫了身,“碧城碧城!好久不見啦!”

“李小姐。”徐碧城任由李小男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她的胳膊,想起她剛回來那時候,李小男自稱陳深的女朋友她還吃醋的事,如今真是天翻地覆了。

“你還沒吃東西,餓了吧?來我們到那邊坐坐。”李小男順勢帶著徐碧城遠離了人群,她像是沒看到那些人正反兩張臉的做派,徐碧城卻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也頗為厭煩。

李小男之前常來76號找陳深,還自稱陳深女朋友,據(jù)說也很得畢忠良夫婦的歡心,處里一直有他倆好事將近的說法,但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李小男就不來了,隊里兄弟和陳深開玩笑問起李小男的時候,陳深的態(tài)度也模棱兩可的,所以大家猜測應(yīng)該是分手了。

但沒想到讓帶女伴的場合,陳深還是帶了李小男,不過那一次也無意中給李小男和蘇三省牽線搭橋,扭頭李小男再來行動處,卻是來找蘇三省了。

如今蘇三省勢頭正勁,沒人敢觸他的霉頭,正面找李小男的麻煩,但背后什么水性楊花的女人什么出來賣的就是輕浮的小話也說了不少,徐碧城身在其中,哪怕知道陳深和唐山海的恩怨糾葛,也理不清李小男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更不能直接問李小男,她為什么要跟一個明明看著就不是好人的蘇三省在一起。

今晚蘇三省確實大出風(fēng)頭,連畢忠良也選擇了避其鋒芒,剛開場的時候露面敬了幾杯酒就走了。

影佐上午剛在行動處正式開會給蘇三省授銜,晚上又大擺慶功宴,越過李默群畢忠良先敬蘇三省,蘇三省居然大大方方受了,滿口諂媚。

原本就對蘇三省又嫉妒又害怕的,這下更有看法了。

所以今晚慶功宴的兩個焦點,李小男和蘇三省,其實來的人沒幾個是真心祝賀他們的。

徐碧城看著悲從心起。

她和唐山海過著光鮮亮麗、惹人羨慕的優(yōu)越生活,其實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冷眼等著他們一落千丈吧。

“哎喲,李小姐,真的非常抱歉,我今晚這雙鞋不太合腳,弄臟了李小姐的裙子。”

一雙狐貍眼亂飄的女人柔若無骨地靠在一個日本軍人懷里,手還捂著腳踝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李小男的胸口讓潑上了一大片紅酒漬,盡管火從心起,但對比那個女人崴了腳咧著嘴呻吟的慘狀,反而不好發(fā)作了。

徐碧城趕緊脫了披肩給李小男披上,遮住,蘇三省在另一邊跟著影佐敬酒,像是沒注意到這邊的騷動,陳深站在三步開外,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徐碧城不由自主地投給他求助的眼神,唐山海不在,她是有點手足無措,想帶李小男先離開,又怕失禮惹禍上身。

陳深終是走過來遞給李小男一塊手帕,讓李小男擦擦,目光卻只虛虛落在李小男和徐碧城之間的一點,他站在徐碧城這側(cè),有意和李小男保持了距離。

徐碧城感覺到李小男抓住她的手在顫抖,眼眶也紅了,她謝了陳深的好意,強作鎮(zhèn)定去接那手帕,卻被蘇三省橫空奪去,徐碧城也松了手,任由蘇三省把李小男攬進懷里,“多謝陳隊長的照顧。”

“不過舉手之勞,蘇隊長還是快帶李小姐去清洗一下吧。”

陳深下意識拉著徐碧城后退了一步,客套得不像他自己。

徐碧城也不知道蘇三省是怎么一秒從大廳那頭移動過來的,但好歹這個不大不小的危機就這么解除了。

“你喜歡過她嗎?”

陳深哭笑不得,“你還真敢問……讓唐隊長知道又該說你了。”

“是啊,明知道答案還問,我真是傻。”徐碧城低下頭,兩手絞緊坤包,這個包是唐山海送給她的,沒有珍珠鉆石多余的點綴,皮革卻是上好的。

“唐隊長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唐太太不急著回去嗎?”

徐碧城忽地抬了眼,她的杏仁眼十分干凈,尤其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人看的時候,透著仿佛能一眼看穿她所思所想的誠摯,“急的不該是我,他根本沒在家。”

陳深臉上的笑僵住了。

從皮皮落在日本人手里開始,劉蘭芝的淚水,畢忠良的欲言又止,手足無措的他,緘默的上家……這些個疑點隨著徐碧城這個訊息迅速地在陳深腦子里串成了串。

“離蘇三省遠一點,我跟嫂子說了,讓她走的時候帶上你。”

陳深無話可說,他照顧徐碧城再多,也給不了徐碧城真想要的東西。

正如他給李小男一塊手帕,是他能給的全部。

而唐山海,紅塵萬里,滄海桑田,不過匆匆一面,目成心許,世間唯有你好。

他卻沒時間在這個怪圈里糾纏更多,徐碧城看著陳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她這回不用問,也知道陳深是去干嘛的。

唐山海沒明說皮皮的事不能讓陳深知道,想來這次唐山海的計劃,有陳深出現(xiàn)才是完整的。

徐碧城從來猜不透唐山海的心思。

但這回,她知道自己做對了。

45

陳深家樓下爬著架藤蘿。

唐山海記得,他倆的舊居樓下也有這么一株藤蘿,書房窗口正對著,他時常站在那里,看陳深的背影消失在藤蘿下斑駁的光影間。

陳深是個乾陽,但在黃埔這個乾陽遍地走的地方,卻算不得多出彩。

最著名的大概是他的剃頭手藝了。

但唐山海偏偏牽腸掛肚的,陳深彎下腰擰干外套時,手臂爆起線條流暢的肌肉,射擊課時微瞇的桃花眼,銳利又深情,唐山海覺得自己像是瘋魔了,他甚至在想象,如果陳深的槍口有一天對著他,或許他也是死的甘愿的。

陳深走得不快,兩手揣在褲兜里,背微微弓著,腳跟先落地,放下整個腳掌,前腳板一踏,又落下另一個腳跟,他走路的腳有些微的外撇,是以鞋外側(cè)的磨損略重一些,這讓他顯得有些不堪重負的滄桑,他每一個拐彎都要下意識側(cè)頭張望一下,反跟蹤養(yǎng)成的習(xí)慣,唐山海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更希望陳深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更希望躲藏好了,他一路跟著陳深的步點,踩過陳深樓下的青石板路,踩過紅土路,踩過主街的瀝青路。

他想起學(xué)生時代,他自己也同樣尾隨陳深一路到了他倆后來同居了很久的舊樓,唐山海那時連哪扇窗屬于陳深都不知道,他只記得自己透過頭頂上密密麻麻的藤蘿望過去,又生怕被哪個窗口后的陳深看見,就像心頭初萌動的美好情感,羞澀得不敢探知這個世界。

他本是來告訴陳深他有了孩子的事的。

他們又有孩子了,孩子很健康,有蓬勃的生命力,或許,這孩子會和第一個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吧。

但陳深走了,唐山海落后陳深一段距離,反而注意到蘇三省就躲藏在陳深家附近,一見陳深離開,就翻墻闖進了陳深的家。

蘇三省來找什么,再明顯不過了。

藥和陳深的合香終歸只是一個猜測,唐山海家沒找到他倆有舊情的證據(jù),陳深家卻未必找不到。

柔情蜜意一下子被蘇三省澆醒,唐山海幾乎是立即做出了決定,時機緊急容不得他猶豫,甚至容不得訴諸一句相思,幾許閑愁。

他目送陳深跟門口的兩個行動隊隊員打了招呼,回頭張望了一番,才進了華貿(mào)飯店。

唐山海下意識去摸領(lǐng)口,空空如也,心也頓時空了一片,這才想起他的戒指掉在靜安寺附近,被蘇三省當(dāng)證物帶回76號了。

雨停了,黑云依舊翻卷著,濃夜暗沉,興許是天不好的緣故,路上行人寥寥,只有盈盈慘淡的燈光被霧氣暈成一個個模糊的光影。

白日街頭的槍戰(zhàn)讓日本憲兵發(fā)出了最高級警備令,上海大大小小的渡口少說也有上百個,都容不下幾個孩子回家的路,李光潛不得不用夜釣的漁船把他們送到海上。

然而他到底低估了日本人對上海的控制。

唐山海把皮皮送上船的時候,畢忠良和蘇三省也到了,慘白的電筒燈光晃到唐山海臉上,唐山海幾乎來不及拔槍,就感覺da tui一陣發(fā)熱,疼痛灼得他穩(wěn)不住身體。

“山海!”李光潛的聲音從海上遠遠傳來,唐山海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不知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李光潛在棧橋下埋了炸彈,唐山海知道,這是下下策,如果日本人追來了,他們還沒離港,這些炸彈足以炸掉這個港內(nèi)不多的船只,并建立一道火墻,擋住日本人追擊的腳步。

他只要開幾槍。

唐山海被幾個行動隊隊員往車上拖的時候,腦子里還昏昏沉沉地想著。

眼前阿榮褲腰帶上掛著的手雷,像個催眠術(shù)一樣,晃得唐山海意識越來越沉。

畢忠良的手指冰冷,順著唐山海額上被行動隊隊員粗暴的動作磕出的血痕,劃到唐山海脆弱的脖頸上,頸動脈被按動的時候,反射性地加快勃動了幾下。

唐山海驀地睜開眼,阿榮大喊一聲,“處座小心!”就把畢忠良擠到了一邊,唐山海眼疾手快地扯下他腰間的手雷,用盡最后的力氣丟了出去。

陳深在幾十米之外便看見了沖天的火光。

他被震得鼓膜發(fā)痛,暫時失聰,唐山海被阿榮一腳踹倒在地的時候,勾了勾嘴角對他說了什么,或許出聲了,或許沒有,他都沒有聽到。

火光映得唐山海臉頰發(fā)紅,桃花眼迷離絢爛,正是少年不識愛恨時,最心動的模樣。

陳深眼睛發(fā)紅,整個人繃緊成一張張滿的弓,殺意織成一張網(wǎng),嚇得蘇三省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有種下一秒就會被萬箭穿心的感覺,連畢忠良也被懾住了。

這般強烈的攻擊性給陳深添了幾分人氣。

也印證了畢忠良最不愿相信的猜想。

陳深恐怕不是被唐山海策反了,他自始至終都是中共的人。

今晚唐山海的位置,本該是陳深的。

畢忠良的眼中翻涌的怒浪漸漸平息下來,他一抬手,陳深下意識動了一下,嚇得蘇三省立即拔槍對準了陳深的太陽穴,扣住扳機的手指卻抖個不停。

畢忠良想去拍陳深肩膀的手縮了回來,他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個身對阿榮吩咐道,“帶回處里先關(guān)起來,明早審。”

蘇三省嘴角往上勾,臉上卻沒一點笑意,兩頰的肌肉抖動著,這讓他的笑扭曲得很,“陳隊長還不走?”

陳深沒搭理他,深吸了幾口氣,喉嚨里低沉的震動像是野獸捕獵前的吼叫,夜風(fēng)裹挾著腥咸的海水氣撲面而來,激得陳深胸口發(fā)緊,鼻尖酸痛,嘴唇上沾著咸澀的液體,不知是海水還是淚水。

暮江寒沙,鷺棲鶯晏,獨行處、云影如伊,潮起竊竊綠衣曲。

火樹銀花,落雨冰泉,觥籌間、紅顏不識,春來不見四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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