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一無二
“獨一無二,是很特別的意思嗎?”
在蘇易拋出了這個問題后,前面的秦谷突然停了下來。她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蘇易,朝著自己身邊的空曠努了努嘴,豪邁地說:“沒有別的人,這才叫獨一無二。”
南回歸線上的旺盛陽光,將這一切映在蘇易的眼里,微微的潮濕與發(fā)燙,他瞇起眼。
“誰說的?”伴隨的是蘇易不自覺加快的腳步,走到她身邊后并行,驕傲地挺起并不寬闊的胸膛,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抖的語調(diào),“這樣就不是了吧。”
秦谷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像一只胸無城府的小母雞。但她高傲地說:“我就是喜歡獨一無二。”說著又往前走了幾步,蘇易倒沒有追上去,因為他到家了。
畢竟還都只有十二歲,連情竇都沒有花苞更別說開放,蘇易也只是因為“一個學校”、“從小就住得很近”、“順路而已”這樣的理由才會跟秦谷一前一后地順路回家,況且,他也不想經(jīng)過秦谷家,會看到她那個腰肢纖盈,聲音尖細的媽。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生活在南方小鎮(zhèn)的巷子里,都是清一色圓圓胖胖祖上認為的傳統(tǒng)福相女人之中,從小這樣耳濡目染下長大的少年,審美觀是很容易被誤導的。
就是這樣的小巷子里,兩個人就這樣兩小無猜相安無事地長大,蘇易家在巷口開了一家早飯店,爹媽雙雙圓圓滾滾長得很像店里每天新出爐的小湯包。秦谷媽媽則每天穿著整齊的套裝要搭公車去很遠的地方,秦谷的爸爸在蘇易剛有記憶的那一年因為車禍去世,在葬禮上他認識了小秦谷,她因為咬著腮幫子的小臉又圓又鼓,蘇易想起了自家的肉饅頭。
不過后來,在十二歲滑到十五歲的黃金發(fā)育季節(jié),秦谷長成了跟她媽媽一樣腰肢纖盈的少女但聲音卻沒有那么尖細,蘇易也爭氣地違背了巷子的傳統(tǒng)審美,變得高高瘦瘦,挺拔得像一根水分充沛的松毛竹。
在這期間,秦谷還有了一個新爸爸。蘇易家也收到了她媽媽跟新爸爸發(fā)的喜糖,她的新爸爸總是穿著一身藏青西裝看起來溫和文雅,有時配條小花領(lǐng)帶,看起來很有情懷。
蘇易也在回家路上跟秦谷談到過她的新爸爸,秦谷當時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帶著一個十五歲少女該有的尖酸刻薄:“一個巷子里的人,配條領(lǐng)帶還是條狗。”那時候走在她身后的蘇易聽著覺得寒至心起高攀不起。
蘇易和秦谷的關(guān)系真正有了質(zhì)的變化是在十五歲的初夏。臨近中考,那時候秦谷不知道為什么有段時間沒有來學校,蘇易只好義不容辭地在某天把課堂筆記送到她家。那天是典型的雷雨天,空氣全像被汗?jié)竦念^發(fā)一樣粘在一起,胖乎乎的大烏云粘在天空上,蘇易只想把課堂筆記送到秦谷手中趕緊回家。
秦谷家的門掩著,蘇易敲了幾聲沒人應,就推門而入了。他走到內(nèi)屋才覺得聽到什么不對勁的聲音,像是被壓抑的哭聲,但是輕得像小貓的喘氣聲。于是蘇易習慣性地抬頭,正對上秦谷半開的房間門,對上那張床上,秦谷躺在床上,準確地說是被她的新爸爸壓在床上,她的新爸爸一只手捂住了秦谷的鼻子和嘴,另一只手則粗暴地在秦谷纖細柔軟的身體上像是探尋著什么,他們都沒有穿衣服,兩具身體一抽一抽的。蘇易也看到,秦谷的眼神碎在了門外,自己的身上。她淚痕未干的眼里迅速蓄滿淚水。秦谷的新爸爸并沒有看到蘇易,只是順手給了秦谷一耳光:“哭什么哭,又不是第一次。”秦谷的眼淚長長的一串,也碎了開來。
蘇易覺得自己的頭轟的一下炸開來了。他放下筆記,頭也不回地跑了。他就只想逃離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所理解的淫穢、骯臟的成人世界,他也不知道,滿含淚水的少女看向自己的時候,眼里說的到底是“別管我”還是“救救我”。
蘇易跑回家關(guān)上門,轟隆轟隆的驚雷噼里啪啦地想起,像是沉悶了太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還是悶在那,天越來越暗。蘇易聽到了敲門聲,他愣了很久,打開門,看到滿臉淤青的秦谷。暴雨突然就稀里嘩啦地劈頭而下。
秦谷只是站在門口,把筆記遞給他,蘇易什么都沒想,伸過手用力把眼前的女孩想要扯到里屋來,雨淋不到的地方。秦谷甩開他,又執(zhí)拗地站在了門口。雨太大了,秦谷像是要站不穩(wěn)。蘇易接過筆記,也站在了大雨中。
爆裂的雨聲里,蘇易輕聲問問:“你媽媽呢?”
“出差了。”秦谷抬頭看著蘇易,眼里沒有了之前的斑斑淚痕,倒全是雨水。全是雨水。
蘇易只好點點頭。
“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秦谷惡狠狠地說:“還有,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秦谷惡狠狠的表情倒像是一只被咬著了的小貓。
蘇易繼續(xù)點點頭。秦谷就走了。
只剩下蘇易一個人在大雨里,傾盆的大雨啊,雨季一過,情竇可就開了。
那個夏季,南回歸線的小鎮(zhèn)居然一直浸在雨水里。一天,霉爛的一天。秦谷搬走了。走得并不安靜,動靜很大。她媽媽回來了,拿把菜刀把她的新老公,秦谷的新爸爸砍成了輕傷。派出所也來了,但最后事情不了了之。蘇易聽大人說,發(fā)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不好到不能說出來。
蘇易媽媽硬塞給了秦谷幾袋湯包,紅著眼圈跟她說多吃點。秦谷接過,走到小巷的沒人的地方,把它們?nèi)舆M了垃圾桶。她回頭看到蘇易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面無表情地走過,好像所有的累累傷痕都變成了鋒利的驕傲。走過蘇易身邊時,秦谷說:“我說過了,永遠不要跟我說話。”
這次蘇易點頭的時候,秦谷已經(jīng)走遠了。大雨還是傾盆而下,蘇易突然明白了,秦谷那天未落的眼淚,全部變成了雨,腐蝕著他的心。都是才十五歲的少年啊,還沒有初衷,就全部變成了苦衷。
高中。蘇易以全市前十的成績考進了全市最好的重高最好的班。他平靜地過了一年,只剩下瘋長的成績和身高,還有那些夜里,每每想起的腐蝕的雨水與少女清澈的淚眼,這種想念,蘇易到了十七歲才能夠略微準確的定義:遺憾。他也終于在這樣的遺憾中明白,那天秦谷毫無遮攔的淚眼里想要跟他說的,是不要走。
高二,鬧哄哄的開學,班里新來了一個轉(zhuǎn)學生。蘇易在一片起哄聲抬起頭,秦谷安靜的站在亂糟糟里跟他對視。蘇易看到大雨,看到淚眼,看到秦谷。秦谷很快把偏開頭沒有再看蘇易一眼,蘇易卻沒有再移開視線。蘇易一年沒有見到秦谷,秦谷就像是一個口,蘇易的所有的想念與情感此時瘋狂滋長,幾乎決堤。蘇易覺得秦谷更瘦了,身體更加纖長與豐盈,萬幸那些傷口也無處可尋。
班主任說:“蘇易,你們倆初中是一個學校的,你多帶著新同學。”班級同學鬧著叫好,蘇易還沒說好,秦谷就搖了搖頭:“老師我不認識他。”
班主任沒有意料到這樣的答復,只好看向蘇易。蘇易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是啊,我們不認識。”也考慮到畢竟是女生,班主任也沒有再說什么。
畢竟是一年沒有再跟秦谷呆在那么近的地方了,蘇易覺得往事與過去的感情全部浮現(xiàn),像一場無聲無息的大雪,覆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來。他起身就出門想要喘口氣,秦谷卻跟了出來。
秦谷說:“我跟你說過……”
蘇易打斷她:“我不說話。”
秦谷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就想告訴你,如果知道你在這里,我不會轉(zhuǎn)過來。”
蘇易點點頭。
秦谷背過身站著,好像也是往事太多,像條魚想要透口氣,兩個人站了不知多久,秦谷聽見蘇易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哽咽:“對不起。”
那天放學,蘇易推著單車站在離秦谷很遠的地方,他強烈地想知道她這一年的生活,出于止于唇齒的愧疚,出于掩于歲月的想念,他也反復說服自己,不過是多年養(yǎng)成的惡習罷了。蘇易遠遠地跟著秦谷走過街道,走過人群,走過天橋,到另一條陌生的小巷。
等到秦谷進家門很久,蘇易才屏息走到窗邊沉默地偷窺著,他看到秦谷和她的媽媽,他又環(huán)視四周,確認沒有任何男人的氣息后,一顆提了整整一年的少年之心才慢慢下墜,像是跌進了另一口深不可測的井。
蘇易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再一次穿越那些街道、人群、天橋,像是穿過一年光陰。天空已變成了黯淡的玫瑰色,到巷口的時候,他伸手摸了摸,臉上濕漉漉冰涼的一大片。
從此,每天跟秦谷回家后再回家,變成了蘇易一個要命的癖好。
秦谷在這所重高正如她當年所定義的,“獨一無二。”因為是轉(zhuǎn)學生,又沒有及時形成群體,就只能被眾人不約而同的孤立。
秦谷的成績并不好,甚至較重高的普通水準都差了一截。而對于秦谷奇跡般地轉(zhuǎn)來這里,
很快就有一種說法風生水起,秦谷之所以能讀全市最好的高中是因為她媽媽勾上了學校的招生辦主任。
重高女生多,各種各樣的議論就尤其的逼真與鋪天蓋地。秦谷倒是對此毫無反應,不承認也不否認,每天心安理得地活在各式各樣的風言風語里。
直到有天,班里的兩個女生在談論這件事情,她們高談闊論得正忘我時,秦谷走進了班級。秦谷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掃了一眼那兩個女生,目光像滴水成冰的湖面,讓人不寒而栗。一個女生被看的膽寒,又不肯氣短,她也看著秦谷,直接走過去把秦谷桌上東西全部推到了地上,嘩啦一聲,蘇易猛然站起。
秦谷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蹲下身把地上的東西慢慢撿起來。蘇易走過去,幫她收拾著掉落的文具。女生瞇起了眼,故意不屑的樣子:“一個靠自己媽勾引教導主任的人,有什么資格來這里上學。”蘇易的動作頓住。秦谷慢條斯理地將收拾好的書放在書桌上,揚手對著那女生就是一個耳光。被打的女生捂著灼痛的臉停了片刻,剛揚起來的手被蘇易緊緊抓住,將她扯到了自己身后。
秦谷看了一眼蘇易身后驚慌的女生,才緩緩抬頭注視著蘇易,恍然大悟一般地說:“原來你也會有愿意保護的人啊?”
蘇易覺得心里很深的地方被一下子刺痛,他看著秦谷,沒有說話。秦谷伸手奪過蘇易整理好的筆袋,扔進了垃圾桶。
看熱鬧的人群散去,蘇易回頭跟那個女生說:“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
秦谷的轉(zhuǎn)學其實并沒有什么改變,還是這樣,兩個人的生活又似是而非地交集在一起,但所相交集全成了默片。很多時候蘇易注視著秦谷的背影,好像聽見了少年時代起的風聲在心內(nèi)深深刮過。
春天快過的時候,學校組織了爬山活動。四個人一組的行動,蘇易分配組員的時候,想到秦谷到哪一組都不招待見,猶豫了很久,把她跟自己分在了一組。
那是暮春的和風,與并不深的老山。天空靛藍有如湖泊倒映,空氣濕潤而微涼,像一塊貼身的青玉。同行的另兩人早已說笑著走到前面,秦谷并不擅長爬山,走的極慢。蘇易沉默地走在她身后,并不敢加快步子。兩個人很快落在整個隊伍的后面。頓時青山綠水,而只有兩個人一前一后地緘默而行,像一段不忍卒讀的時光偏差。
過了一會秦谷開始走的搖搖晃晃的,當她重心不穩(wěn)歪斜的時候蘇易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沒等秦谷甩開他,蘇易就松開了手,似乎是燙手,但少年的臉開始微紅。
秦谷坐在地上皺著眉,脫下了帶血的襪子。蘇易走過來,盯著看了一會,遞給她創(chuàng)口貼。秦谷看都沒有看,重新把鞋子穿好,向前走了兩步,又不得不妥協(xié)地停下。蘇易早就想到這一幕,甚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露了一個情不自禁的微笑。他再一次將創(chuàng)口貼遞給秦谷,秦谷仍然沒有接。這一次,蘇易耐心地蹲下,直接將創(chuàng)口貼貼在了秦谷磨破皮的腳踝上。秦谷沒有動,只是在蘇易站起來的時候,她拼命地朝蘇易的膝蓋踢去。踢的很不要命,只有一剎那好像被侵犯的酸楚與屈辱。不管不顧到她都感覺不到腳傷的疼。
蘇易瞬間因為意想不到的劇痛只能半蹲著,一時之間的冷汗全從毛囊內(nèi)涌出,蘇易用力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只好保持著尷尬的半蹲,直到痛感略微消減時,他趔趄地走向秦谷,眼里有著一層秦谷從未見過的怒氣。
秦谷在蘇易的怒氣里,還看到了她的記憶里,蘇易從未有過的一種偏執(zhí)。秦谷片刻失了神,直到蘇易背對著她,伸手胡亂地將她背起。蘇易的動作沒有掩飾慌亂,像在捉一只受傷的小雞。蘇易背著秦谷,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秦谷看到蘇易額角滿布的汗珠,終于是打消了掙扎的念頭。
下山走的比上山還要慢,秦谷在蘇易的背上,和暖的春風全部拂在她的臉龐上。一路上兩個人仍舊默契地沒有說話,至始至終。蘇易把秦谷放在了來時的入口處,自己坐在不遠處。等著上山的大部隊回來。兩個人就這么坐著,很近又很遠,風聲復去又沓來,偶爾有幾聲大雁的鳴叫,又去了很遠的地方。
秦谷看向蘇易時,他已經(jīng)因為困倦而閉上了雙眼,像是陷入了沉睡。秦谷對著老山里的深深的風聲,深深地、無助地嘆了口氣,那一刻她的眼神迷茫而易碎,像是又回到了十五歲之前。
她小聲而委屈地說:“蘇易啊,我不想跟你冰釋前嫌。”
過了很久,蘇易慢慢睜開眼睛,像一個慢動作,他看著秦谷。慢慢地點了點頭,像緩慢的花開。
放學蘇易把車推出來的時候,碰到了一直背著包站在校門口的秦谷。秦谷說:“你膝蓋疼,今天別跟著我了。”蘇易推車的動作停滯,他有些不可置信。
秦谷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來說:“以后,都不要跟著我了。”
蘇易對著秦谷的背影,并沒有點頭。
秦谷又走了一條街,忍無可忍地說:“不要再跟著了。”
蘇易停住,看著秦谷遠去的背影繼續(xù)一意孤行。
蘇易的一意孤行在不久后受到了報復。不久后,秦谷身邊有了個高大的男生。并不是本校的,蘇易看著就覺得像個所謂不懷好意的社會青年,他們每天一起回家,男生把秦谷送到家了才會回家。蘇易仍舊推著車跟在他們身后遠遠地慢慢地走著,看著他們并肩走過街道、人群、天橋,在玫瑰色的天空里,兩個人慢慢走進小巷,變成了遠處的一盞燈光。他甚至想起很多年以前秦谷說的獨一無二的含義。現(xiàn)在秦谷身邊獨一無二的位置已經(jīng)留給了別人,蘇易看著空空蕩蕩望眼欲穿的身側(cè),嘲笑著自己的獨一無二,再往回走。這樣交集的生活仍舊是沒有起色的默片,日復一日,相安無事。
也從一天開始,蘇易沒有再跟著秦谷了。那天秦谷慢慢地走著,她知道蘇易不會再跟來了,走得心不在焉,像是回家的路途突然不再那么的完整,走起來都覺得不自在。身旁的男生拉拉秦谷,問她怎么了。秦谷停了好久,自顧自地說:“好像很久沒有下雨了。”
十五歲過早的雨季終是翻山越海地浮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沖刷去了霉爛記憶的鐵銹,而只剩下那天那個在茫茫大雨里想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的少年。只是他們已經(jīng)不再說話。
秦谷像往常那樣回家,那天格外的悶熱,有著一種藏青的暗,隱隱一種悲壯的興奮,像是姍姍來遲的雨只是懸而未落。
秦谷走到巷口,看到巷子那一頭走來一群人,直覺敏銳到“各個絕非善類”,她下意識拉了拉自己身邊的男生轉(zhuǎn)身要走時,平日里高大的男生先她一步,擋住了她返回的腳步。對面的人嘻嘻哈哈地靠近,一種奇異的曖昧的氣息沖到了秦谷頭頂。她頃刻想起了十五歲時悶熱的夏季,骯臟不堪的回憶,以及劈頭蓋臉驚雷般的暴雨。身體永遠比腦海對這些回憶更敏感,秦谷根本沒有辦法再挪動身體,她根本站不穩(wěn),只是下意識地靠著墻,絕望而癱軟地下滑。
十五歲時候絕望而癱軟的記憶接下來會是什么呢,大概會是蘇易稚氣未脫的臉吧,一半在罪惡的門外。如果那天沒有看到蘇易就好了,如果蘇易那天沒有看到自己就好了,那還能夠一起毫無顧忌與芥蒂地生活與成長,如果不是怕他說出討厭,說出害怕,自己又怎么會讓他永遠不要再跟自己說話呢。
還沒下雨,秦谷的視線就開始模糊,模糊的同時還有身體的觸覺,映過來的淫穢的臉龐們和伸過來的手。驚雷一個接著一個。
十五歲的記憶接下來,是蘇易。是蘇易啊。
驟雨顫抖著落下。
秦谷滿是雨水的視線里,看到了沖上來的蘇易。跟十五歲的記憶像是不謀而合,又像是大相徑庭。
蘇易?
秦谷模糊地看到圍在身邊的人慢慢減少,他們和蘇易扭打在一起,扭打在漫天的大雨里,她聽到蘇易的怒吼聲,和骨肉沉悶頓挫的響聲,在霹靂的驚雷里。秦谷的視線像是無焦的照片,渙散著,渙散著,直到一大片鮮紅,重新定焦了她的視野。
蘇易。
鬧出了血,倒了血霉。哄鬧的扭打的人群即刻散去,秦谷還沒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蘇易就跌跌撞撞地沖到她身邊,確認了秦谷毫發(fā)無損后,他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倒在了秦谷身上。蘇易溫熱的鮮血全部噴涌在秦谷的身上,灼痛的一片。雨越下越大。
秦谷慌亂地按住蘇易的傷口,可是血仍舊流淌,并不回頭。她說:“蘇易!蘇易!你怎么樣?”
沒有回音,只有漫天的雨聲,漫天噼里啪啦像在燃燒的雨聲。
“蘇易!你說話啊!你說話!”
好像是終于被允許說話了,想說的太多了。蘇易動了動嘴,他想說“幸好我跟來了”。但這一句話太長了,摧枯拉朽的疼痛和慢慢殆盡的意志讓他沒有辦法說完它們了。蘇易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把他扯出了體內(nèi),他又好像看見了十五歲時清澈的秦谷向他走來,白皙的小手伸出為他擋住傷口,蘇易也伸出手,陷入漫長的昏睡,大雨傾盆,無法將他吵醒。
后來,雨沒有再落。那一刀不深,蘇易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了一段日子,他醒來的那天,胸口蔓延著像倒伏的麥田一樣的痛感,又像是潮水擱淺,渡舟歸來。爸爸媽媽和秦谷都在他的病床前,確認了這一點的蘇易笑了笑,心滿意足地繼續(xù)睡去。
在休養(yǎng)的日子里,秦谷又來過一次。蘇易閉著眼睛,還在淺睡。秦谷輕輕地抓著蘇易的手,手心柔軟而敏感,沒有時光的痕跡。
“蘇易,快點好起來吧。”
“蘇易,我不上學了,我要去別的城市了。”
“蘇易,再見。”
像是夏日的一個悶雷,蘇易猛然驚醒。
火車站,拎著行李的秦谷沉默地等在站臺。另一邊是匆匆趕來的蘇易。秦谷看著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蘇易站在秦谷面前。
“你才剛好,跑出來要吹風。”秦谷帶笑瞪著蘇易,“我不用送……”
話沒說完,就被眼前的少年一聲不吭地拉入了懷中。秦谷沒有再說話,伸手緊緊地抱住了蘇易。
火車站的那對年輕男女,像是背著父母私奔的無知戀人,又像是久別重逢的深刻親人,不知多久,火車臨行的鳴笛嗚咽著響起。秦谷笑著說:“我走了。”
蘇易放開秦谷,點點頭,看她上火車,車慢慢遠行。
秦谷坐在遠行的火車上,蘇易站在靜止的站臺里。一切仍舊靜默,少年的相遇與離別輪番上演,本該如此。
蘇易在抱秦谷的時候說:“對我來說,你才是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