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關
遠房的三舅來錫務工,特地到家里看望我的母親。接站的時候,火車到站的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到人,著急地手機聯系,才找到他,正蹲在車站外面的馬路牙子上抽煙。乍一看,還真是不認識了,一點沒有我想象的農民工的形象,倒是像一個大老板,咯吱窩里夾著一個小皮包,只是姿勢有點怪異,沒見過穿著西裝蹲在地上抽煙的。我苦笑著把他拉起來,接到了家。
老母親看到老家來人了,興奮地拉著三舅的手說個不停,誰家的老人走了,不免難過地抹上幾滴眼淚,誰家娶了媳婦,建了樓房,生了娃子,開心地笑個不停。三舅從包里拿出來幾雙千層底布鞋,倒是讓我非常的欣喜。隨著年齡的增長,思鄉之情愈加濃烈,離開家的十幾年里,腦海里總是懷念故鄉的一草一木,懷念小學堂房檐下的麻雀窩,更懷念小時候穿的千層底布鞋,藏青色的面子、紅白相間的鞋里,白色的鞋底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針眼,閱兵式地緊密排列著,親切啊。
“你舅媽非要我給你們帶上幾雙來,說是城里稀罕這鞋子”,三舅喝了點酒開始絮絮叨叨地給我念經。我也喜歡聽,雖然是遠房的舅舅,但我們兩家的關系非常好,父親在外地工作,他就像長工一樣一直在我們家幫著干活。前幾年,老母親回去探親,每次都要給他們家捎去很多衣服、鞋子之樂的東西,尤其是部隊的迷彩服、迷彩鞋,三舅和他兒子非常喜歡,說是結實耐用,下雨天還可以當靴子穿,讓他們在村上好好地自豪了一把。然而這幾年,部隊的鞋子不再受歡迎了,門口的“水泥”路建成了真正的水泥路,家里人都穿皮鞋了,西街的市上還有專門的擦鞋店呢,沒人再愿意穿著老土的迷彩鞋了。老母親也跟著感嘆,是啊,年輕那會聽說“耕地不用牛,點燈不用油”還不是天堂啊,現在誰家還養牛啊。我倒是拿著千層底布鞋感嘆舅媽的手藝還是那么好。
其實,做一雙千層底布鞋很是麻煩,我沒有數過到底有多少道工序,但過程我還是知道的,先要打鞋烤子(這是安徽北部的土話,文雅一點說是方言,實在不知道的是哪一個字,只曉得發音),找來好多不用的廢布料,熬上一鍋養漿糊。將用水打濕的布料放在漿糊里煮透,再一層層貼在案板上,總要有三五層布那么厚,貼好的烤子放在陰涼處晾干。晾曬烤子的同時,賢惠的媳婦總是同時捻線,買來的白棉線不能直接用于拉鞋底,太細了,不結實,于是要把三五股合在一起,這個過程叫捻線。基本上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指頭互相擱擰,使線軸快速的旋轉起來。捻線的動力設備,是一種極為簡陋、簡單的工具,用一根竹筷子,也可以是用竹子或是其他木料制作成筷子大小的長棒,當作杠桿使用;在筷子最下端安裝一個制錢,當作增加旋轉力度的工具,叫墜子。有時沒有制錢,有些娘們就隨手用紅芋或者辣蘿卜用石刀削削,按在筷子的底部當墜子。這就構成了最初的捻線的工具,叫線墜。捻線也是一個非常要技巧的工序,用一個線墜垂著,一手拎著線,一手搓動著線墜,時不時沾上一點口水可以將線擰的更緊,你盡可以想像一個夏日的午后,三五個婦女東家長李家短的聚在一起人手一個線墜捻線的情景,調皮的孩子總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旋轉的飛快的線墜,被打的哇哇叫后還是想伸手。相比較來說,出鞋樣和剪布面要簡單一些,往往是找上一個不知什么年月的報紙或者牛皮紙到有鞋樣的人家去依葫蘆畫瓢描著剪就可以了,我小時候是幫母親做過的。這些準備工作做好了,就要開始拉鞋底了,也就是千層底,這是最要功夫的地方,先要將鞋烤子剪成鞋底大小的樣子,再在邊上用漿糊貼上白色的布條,最后將五層這樣的鞋烤子拉在一起。之所以用“拉”字,是因為鞋烤子非常的堅硬,哪怕是纖細的針尖想要穿透五層,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須使上很大的力氣,用木疙瘩(北方頂針用的戴在手指頭上一個木質的工具)死死的頂住針腳,當針頭露出后,再用老虎鉗鉗住使勁地拽,才可以完成一個回合,而一雙千層底,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回合,密密麻麻的針眼可以透露出做一雙千層底鞋的辛苦,就這樣,巧媳婦還可以把針眼排成美麗的圖案。老母親的回憶要比我深刻的多,她說:白天要下地干活,掙工分,只有晚上把孩子哄睡著后,才有時間拉鞋底,昏黃的煤油燈下,一邊拉著鞋底,一邊時不時給孩子掖掖被角,順手把針尖在頭發抺上一抺(據說是可以減輕穿針的阻力),就這樣一雙鞋底總要做上個半個月,油煙熏得眼睛直流淚,第二天還要早起為全家人做早飯。就這樣千層底鞋也成了妻子關愛丈夫的最好的表達方式,驕傲的男人都有幾雙這樣的鞋子。其實,鞋底做好了,這雙鞋也就算成功了一多半了,剩下的就是小活,把鞋面子配上紅白相間的里子縫在鞋底上就可以了。當然最后還要用鞋楦子把鞋撐上一個晚上,算是大功告成了。心靈手巧的女子,再配上一雙繡花的鞋墊,就成了定情信物,家里的婆婆總是用這個來衡量兒媳婦的稱職與否。
時下越來越見不到這樣的千層底了,是不是媳婦們越來越不稱職了?至少我妻子是不會干這個活兒的。我念叨幾次后,她從老北京布鞋店買了一雙,看起來似乎比千層底漂亮的多,然而,我只是試了試就再也沒有穿過,不是我矯情,實在是找不到千層底的那個感覺。八十高齡的老母親倒是會做,可是不忍心再讓她受那個罪了。
三舅帶來的千層底布鞋成了我慰藉思鄉之情最熨帖的一劑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