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幽就“一個人旅行”這個話題探討過很多,關于勇氣、關于自我,關于突破和孤獨。她在今年歲初奔赴天寒地凍的哈爾濱和北京,在雪地打滾,在北京的胡同游蕩;而我則在今年年中獨自進了川,留戀成都街頭的閑適,沉迷于九寨絕世的風光。
我剛從四川回來那段時間,每次和小幽見面,都不忘說旅行的體驗,講的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小幽告訴我,旅行剛回來的時候是這樣的,她剛從哈爾濱回來時也和我一樣,當下會蠢蠢欲動,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內心就會平復。
我半信半疑,直至日歷已然又翻了幾頁,直至歲末的鐘聲又快敲響,我才發覺,不是的。
小幽,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想旅行的心一直不曾安定,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在走過榕城每個熟悉的街頭轉角時,我都渴望外出、渴望浪跡天涯、渴望不一樣。我想去看大漠風光,想去看奇山怪石,想去看冰凍地球,想接觸一切已知或未知的事物。念頭如此強烈,現實卻如此寒涼,我盡量在生活的間隙為自己創造詩和遠方,可是在我再一次成行前,我想把時光撥回那片光景,畫面從我踏入都江堰的那幀開始轉動。
我從九寨溝到的都江堰,拼車。同行的是前一天在九寨遇到的兩個伙伴,一男一女,不是情侶。但是很顯然,男生愛慕女生。在九寨的時候,住在一家青旅,因為是淡季,青旅沒什么人。那天夜里,他們在青旅大堂喝酒談天,我坐在旁邊拷貝照片,并不插話,看著那兩個男生女生和兩個外國友人用英語磕磕碰碰地聊天,我還覺得頗有興味。其實,我還蠻羨慕的,兩個人在外挺好的,相互有個照應,如我這般一個人,連杯小酒都不敢喝。我一個人在外的時候警惕性很高,想象中的艷遇也就是想象而已,就算真正遇上想必我也是放不開的。酒正酣,吧臺來了一個中年男人,我正在詢問青旅老板能否幫我訂張到都江堰的票。中年男人和老板大概是熟的,老板直接問他是否可以拼車。中年人表示可以,老板又詢問了我和那一對男女,九寨回成都路程漫漫,我想小伙伴還算是認識的,拼車也倒方便,于是再三確認能把我送到都江堰市區后,也就同意了。
接著談到車費的問題,中年人大概是為了向老板表示親近,直接說都聽老板的,老板于是笑著和我說就按照大巴的票價吧,我還沒點頭,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那個男生喝了幾杯酒,有點醉意微醺,他搖搖晃晃地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很激動地開始討價還價:我們都是學生,出來窮游的,也沒多少錢,就一個人150吧。
我愣了一下,瞬間轉頭望著男生,一臉不可置信。大巴票一張才132,他究竟為什么要自己說成150?
中年男人自然是高興地同意了男生的說法,我想著反駁,最后還是閉了嘴,回了自己房間。
真是傻逼隊友。
翌日一早6點起床,6月的九寨已經有了寒氣,一早就下起了小雨。我在大堂看到了女生,隨口攀問昨晚喝到幾點。
女生回答,12點左右。
我說司機也是嗎?
她說對。
雨天路滑,司機卻喝酒到夜里12點,近7小時候的路程交給這樣的人,我有點后悔了。
心里一晃而過一個念頭:這人靠的住嗎?
車要啟動時才發現出了問題,前前后后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出青旅的時候已然8點。
中年男人說,耽誤太多時間了,等會兒我要一路開快,全程不停。
我默默地靠在一邊假寐,心情差勁。
我記得那天是在下午2點到的都江堰。
中年男人問我能不能在高速路口把我放下?
我瞬間清醒,激動地說當然不能,昨晚說好把我送到市區的,我一個女孩子你怎么能把我放路口?
但是我的反抗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效果,九寨遇到的那個男生說,不好意思啊,早上耽誤了,但是我3點有個畢業答辯,我不能遲到。
答辯你全家!為什么你的失誤要我來買單,昨晚你們別喝酒啊,昨晚睡前你檢查下你的車啊?給的什么破理由,我接受不了。
我的怒火可以將車廂點燃,可最后我還是只能憋屈地付錢下車,九寨遇到的那個女孩朝我揮手作別。
我真想給她豎中指。
在漫天黃塵里,我就這樣被放在了都江堰的高速路路口,風塵仆仆,一腔怒火化成了一身疲累。我覺得自己像被拋棄的小狗,我開始思考自己為什么非要體驗獨自旅行的樂趣。為什么呢?有樂趣嗎?快樂嗎?我笑不出來,那個當下我只想回家,我想爸爸媽媽。我眨巴著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滑落,我安慰自己,不就是別人出爾反爾嘛,不就是被陌生人丟在了陌生的路上嘛,多大個事啊,總有辦法的。可是,我還是覺得疲憊,懷疑人性懷疑自己的那種疲累感。我每走一步路,心里都有個小人和我說,回榕城。我克制著自己蹲在路邊嚎啕大哭的沖動,那一刻我是那么突如其來的無助,些微的挫折就讓我惶恐不安,連空氣中彌漫的灰塵都讓我心生厭惡。
我討厭都江堰。
我討厭都江堰。
我內心反復地想著這句話,好似這樣就能安慰自己。在走過數個路人漠然無謂的目光后,我悄無聲息地的平靜了下來,好像剛剛那奔騰洶涌的情緒從未出現過。我的理智,回歸了,我像是突然想起,原來還有滴滴打車這個東西。我靠著那只枚紅色的行李箱,叫了一輛的士,然后發著呆看公交站牌。
每個字我都認識,連起來卻沒一個地名是我熟悉的。
我想我現在不能回去,無論如何不能回去。溫柔鄉待久了,我從不知外頭的世界是如何光明與黑暗,這一場旅行于我而言就是修行。
的士來的很慢,當我坐上車的時候,司機操著濃重的川音和我打了招呼。我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與他攀談著。車子開過一個又一個路口,我漸漸地感受到了都江堰的寧靜。司機大哥說,來了都江堰的人都不想走啦,空氣好,生活好,工資差點也沒關系。我差點脫口而出,空氣怎么會好?不是漫天黃塵嗎?可是我及時止了話,真的是漫天黃塵么?還是,我只看到了漫天黃塵?
那是我在都江堰感受到的第一絲溫暖,很淺很淡。但是,確實溫暖了我。
我在都江堰景區門口的停車場下了車,司機不忘指著對面的南橋和我說:晚上南橋夜景很漂亮,一定要看看。
我笑著點頭致意,拖著行李箱正式開始我的都江堰之旅。
本來想直接拿著行李買張票進都江堰逛一圈出來,但最后還是先找了家青旅安頓。青旅在的位置要穿過南橋,我拖著行李走過長長的橋面,奔騰的岷江水在腳下流淌,風從兩側穿過,吹亂了我的發。我忍不住停下腳步,站在橋邊久久凝望。
看什么呢?看水,聽風。我想,都江堰大概是沒那么討厭的。
我在三點多才從玉壘山大門進入都江堰景區,穿過二王廟,開始慢悠悠的爬山,成都一帶天黑的晚,8點多天還是透亮,我估算了下時間,可以慢慢地逛。幽靜山路,古樸城門,青石板路,沿路景色終是一點一點地拂去我內心的焦躁與煩悶,四下無人,我一個人自得其樂。大概過了一個小時,風云突變,黑云壓城,行人突然多了起來,每人都形色匆匆,我不覺也加快了腳步。但內心還是想著,這雨即便下,大概也是急來急去的吧。
還未走到安瀾橋,大雨傾盆而下,我披上出門前塞進包里的一次性雨衣,迅速跑到了安瀾橋橋洞。
數不清的人從我面前走過,踩過搖搖晃晃的安瀾橋,消失不見。有對穿藍色沖鋒衣的夫妻在橋洞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冒雨相攜著走過長橋,我看他們相互依持,肩挨著肩,一把雨傘遮不住兩個人,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裳,但他們只是更緊的摟住對方。
真好,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歡喜,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自在。
慢慢地,人越來越少了,連橋洞的工作人員也下班了,“哐當”一聲鎖上了們。我探出手接了雨水,冰涼,潮濕。
雨一直沒有停的意思,幽幽山谷只余我一人,我在動搖:要現在離去嗎?雨還未停,也未見小,可我既然已等了這么久?為什么不再等一會兒呢?
我說服了自己,于是又等了半個小時。下雨的都江堰,天黑的比往常快,我開始心生不安,江水怒號,空無人煙,山精鬼怪......我竟不知原來自己也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
終于,我還是冒雨踏上了安瀾橋。這座“天下愛情第一橋”的木質長橋空懸在岷江之上,搖搖晃晃,腳下江水暴漲,濤聲震耳。大自然的威力讓人震撼而敬畏。
橋的對面是個亭子,里面有個像是工作人員的人,我問他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走到南橋的那個大門。他掃了我一眼,淡淡地掀了眼皮說:”遠著呢,你這么走沒有兩三個小時走不到門口。之前還有電瓶車,現在都停啦。不過你要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系一個。
我心跳如雷,在考量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我不懂路,雨又大,一個人我該如何走到大門?如果聽這個男的去坐電瓶車,能安全嗎?我開始指責自己,為什么陷自己于如此境地?明明可以早前隨著人群離開,為什么一定要等雨停?
該怎么辦?現在該怎么辦?
慶幸的是,此時橋對面又走過來了三個人,女的,有老有少。她們似乎在等人,一邊休整一邊交談。我觀察著她們,做著判斷:人數多,有老人有年輕人,看著面容比較無害,大概是比這個所謂的工作人員會更可信一點。我豎著耳朵,聽到年紀稍大的女人說要走到大門,于是我上前詢問她是否要走到南橋的那個大門?女人似乎有點訝異,不過還是點頭,我又問是否能讓我跟著她們一起走,也好有個伴。
她們善意的接納了我,于是我欣喜的跟了上去。眼角余光瞟到了保安的臉,我想我做的是對的。
這幾個人大概是都江堰本地人,一路走一路拍照,感概地說今日都江堰之景是三十年未曾遇到過。我與她們適當的保持著距離,適當地回答著她的提問,當問到我是否一個人時,我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告訴她,不是,伙伴在酒店等我。
我放不下警惕,即使別人對我表達了善意。出門在外我只相信自己。
有了這些人的陪伴,我內心稍安。此刻才突然感受到雨水砸在我身上的重力,一顆接著一顆,穿過雨衣和衣物,猶如直接砸在了我的皮膚上。我仰起頭,讓雨水直接的滴落在臉上。
酣暢淋漓。
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暢快的全身舒爽,我沒試過這么淋雨,原來淋雨也能如此新奇與刺激。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想起了東坡居士,我想他在山間偶遇大雨時是否也如我這般,完全的通透與豁達?我在這一刻似乎穿越了千年時光與他共同在雨中漫步。
一路走到飛沙堰,才知這座千年水利工程是何其偉大。分流的江水聚積起了氤氳水汽,浮在江面聚成了霧,如夢似幻。我站在觀景臺,震撼到失了言語。
我想我其實是幸運的,沒有人會在雨天買票進入都江堰。而這壯觀之境非暴雨不可現。但我遇見了,三十年一遇,如同闖進夢境的愛麗絲。
從都江堰的大門出來,雨還是未停。我如一個從水里撈出的雨人,裹著滴水的雨衣再次走過南橋。
橋上的行人更多了,有人坐有人站,有人行走有人吆喝,我分不清誰是異客,大家都一派舒適閑淡的樣子。岷江的水勢更加激涌奔騰,我又一次止了腳步。
我望著漸漸升起的廊橋燈火,風一陣陣吹過,如情人的手溫柔拂過,如呢喃情話滑過耳邊。南橋的風,真的好溫柔啊!
我不曾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來都江堰,亦未曾想過在這個所有旅游攻略里都一筆帶過的小城會有此般經歷。我沒有猜中開頭,亦未料到結局。我來的時候還滿腔怒火,此刻滿心的歡喜卻無處隱藏。我在幸福路的青石板上噠噠行走,手上捧著剛買的冒菜和石磨豆腐吃的歡快。
窗外的雨停了,8點的夕陽還未落下。水車帶著水流在緩緩轉動,一切靜好。
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這本不是我計劃內的行程,卻成了我印象最深的體驗。
于是,我開始期待青城山不期而遇的驚喜與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