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 文
1.
我的男朋友唐明是富二代,而我家境普通。我們大學相戀,畢業這年將要面臨分道揚鑣。他那個貴婦人母親想讓他和我分手好回家繼承家業,暗地里約我見面,三句話沒說完就朝我扔張卡,說,拿走這五百萬,離開我兒子。
我照辦,將這五百萬據為己有,消失在唐明眼前,從此杳無音信。
當然,這只是我的YY。
現實讓我痛心疾首,唐明媽的確想讓他和我分手好回老家,但拗不過唐明不肯,只得作罷,根本沒拿錢砸我讓我離開他兒子,五毛都沒有,更別說五百萬。
事實上,唐明的確家境殷實,但算不上什么富二代。他家給安排的那個公務員工作,據說平時只要喝喝茶看看報輕松混日子,年頭資歷一到,什么科長處長廳長之類的,就在那排隊候著,一個也跑不了。好歹交往了三年,唐明幾斤幾兩我還是了解的,天生的公子哥秉性,除了一副帥氣皮囊興許值點錢,整個就是一好逸惡勞好吃懶做的主。
離校前我最后一次和他確認:你真的打算放棄那份工作啦?你可要想清楚噢,你不回家,落下個有了媳婦忘了娘的名聲,而且就你這德行,這極有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一個將來成為廳長的機會喲。
唐明顧左右而言它,壞笑道,有了媳婦忘了娘?這么急著讓我娶你啊?末了又沖我賤笑,說,放心吧媳婦,我可沒這么蠢,老子辛辛苦苦買了四年早飯夜宵零食才追到的姑娘,這個時候分手回家,那不是幫別人養了四年老婆么。再說了,什么廳長處長,等著吧,哪天小爺成了CEO,你就是CEO的wife。
“外佛你個頭。”我心里甜蜜,面上打擊:“靠作弊才勉強通過四級的人,拽什么蹩腳英文。”
就這樣,由于我不甘心沒像電視劇女主角一樣得到天價分手費,而唐明不甘心替別人養了四年“外佛”,所以我們排除萬難,打破畢業即分手的魔咒,雙雙留在這座城市。
2.
正式畢業前,我和唐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幾天后,給各自爹媽甩下一腔豪言壯志的同時,也分別從家里卷走一筆錢。一回學校,就把錢湊起來找了個房子,直接付了三個月房租。
我們算過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這筆房租到期之前,我們剛好能領到畢業后的第一份薪水。為了慶祝獨立的新生活即將開始,在搬家那天,唐明還特意拉我去了一家我很喜歡但價格略貴的西餐廳。
我埋怨他,以后不能再花父母錢了,這種餐廳,還是別來了。
他沒有回答,也不再嬉皮笑臉,過了很久才深深看著我說,不會讓你吃太久苦的,相信我。
聲音很輕,語氣卻少見地莊重,以致于很多年過去,這句話還經常在我腦海里浮現。
找工作的日子異常艱辛,這種艱辛主要是心理上的。大部分簡歷的歸宿都是石沉大海,連個漣漪都沒有。有時候接到面試通知,花很多時間誠惶誠恐地做準備,一去才發現要么是皮包公司,要么根本是讓你過去當炮灰。隨著周圍的同學都陸續有了著落,我們焦慮地唇邊都冒了痘。
不過,焦慮歸焦慮,大概是因為有對方陪著,生活雖然有點小苦逼,但仍舊充滿了光明的盼頭。
每個唐明準備出門面試的早晨,我都早早起來為他做早餐。煎三明治,或是水煮面再臥個荷包蛋。他出門后,我留在家里繼續上求職網站。若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我便開始洗我們的床單和被套,沒有洗衣機,只能用手洗,可我就是喜歡睡覺的時候,那種鼻尖滿是陽光的感覺。我想,這種陽光的味道,就是我所想要的,和唐明在一起的未來。
那時候是真好啊,我們住在逼仄老舊的出租房里,卻沒有一點抱怨和不開心,因為堅信有更好的未來在等著我倆。當時央視有個家裝節目叫“交換空間”,一到點,我們就守在房東留下的那臺破電視機前,兩人一邊抱著半邊西瓜用勺挖著吃,一邊爭論將來我們的新家得布置成什么樣。
有一次心血來潮,還設了一個“出租屋改造基金庫”,規定每人每天都得往基金庫里投點零錢。我們用省下的錢買白漆刷墻,買地毯鋪地,去二手市場淘舊家具,用逛夜市時買的小玩意兒裝飾屋子,零零碎碎地把簡陋的出租屋一點點變成了一個溫馨的小家。
然而,理想是個圓潤的胖子,現實是個干癟的瘦子,這我和唐明之前就知道,但真的踏入社會后,我們才發現,這瘦子也忒瘦了點,簡直就是根重度營養不良的排骨。直到房東來催下個季度的房租,我們還是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
問題一下子嚴峻起來。說來也是,我和唐明念的學校既不是985也不是211,而是個破三本,讀大學時也沒提前做好職業規劃,再加上那一年經濟形勢普遍不好,所以找不到工作也在情理之中。不得已,唐明再次打電話向家里開口,他媽媽在電話里告訴他,那個之前留給他的工作,現在已經被別人坐上了。語氣不咸不淡,但聽得出里面有一絲埋怨。
好在,父母終究是心疼孩子的,雖然不滿,但唐明順利要來了房租,我則要來了生活費。
也因為這個,我們意識到,不能再拖下去了,工作滿不滿意已是其次,先賺錢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要務。想通這個后,唐明去了一家網吧做網管,也負責平時的技術維修,多少和專業掛點鉤,一個月小3000。我在一家小公司當普通文員,實習期1800,轉正了也只有2000出頭。
3.
除了領到工資的第一個月我們有過小小的激動外,說實話,日子越過,工資卡里的數字越讓人覺得凄涼。不僅僅是因為收入太少,而是因為,象牙塔外面的世界,和我們之前信誓旦旦所想象的不一樣。
讀大學的時候,我們熟知市里每一家新開的餐廳,一到周末就約著去試吃。我們換季時穿的,雖不是大牌,但一定也是商場的最新款。我們衣食無憂,沒有壓力,天之驕子,意氣風發。
而在畢業后的現實面前,之前那個被糖衣包裹的甜蜜世界,突然崩塌了。
日子變得緩慢而停滯,我和唐明多少也沾上了點不如意的疲軟。每天上班,度過枯燥重復的一天,下班。為了省錢,自己在家里簡單做點吃的,吃完飯后的碗永遠堆積在水池里,有時得拖到第二天我才想起去洗。以前我們約會,去看電影,吃大餐,逛街,旅游,聽演唱會,而現在,為了省錢,我們一下班就回出租屋里待著,我看電視劇,他打游戲,這樣度過很多個夜晚和周末。
其實我知道他比我更急,畢竟他是個男孩。很多個晚上,我聽見他半夜起床,重重地嘆息。這多半是臨近交房租或水電費的日子。我有時會安慰他,有時不會。
因為我也有我的委屈。年輕的女孩,若不是為了愛情,沒有誰甘愿過苦行僧般的生活。我自認為姿色不差,卻眼睜睜看著那些比我遜色的女孩,就因為選擇了一個小開男友,便提前過上了光鮮的生活。
我也愛美食,華服,各國穿梭,說不愛,那是自欺欺人。可話說回來,要我為了美食華服離開唐明,我又不愿意,也舍不得。
然而,失去了校園閑適光環的庇護,愛情必然會少一分浪漫,而多一分瑣碎。再加上工作不佳,前途迷茫,生活中的摩擦和矛盾便開始露出來,張牙舞爪地碾壓我們最開始的那些小幸福。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可我沒有買新大衣的預算。有一次的爭吵就是因為這個。唐明沒有和我商量,就從商場給我買了一件羽絨服——是我逛街時心心念念的那件,可同時,它的價格也相當于我們一個月的房租。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也許是在公司受了老員工的氣,也許是出租屋里的破暖氣太鬧心,總之我看到衣服時不但開心不起來,反而朝唐明大發一通脾氣。我怪他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呢,為什么要這么任性,大手大腳,沒有計劃,好像永遠長不大。
唐明也吞了一肚子氣,沒法辯駁我,重重摔門離開,心灰意冷地留下一句“我是怕你冷。”
由于這件衣服造成的預算超支,我們又厚著臉皮往家里要了一回錢,在離畢業已經過去大半年,有的同學甚至已經往家里打錢的情況下。
還有一次,為了隔夜的剩飯是倒掉還是加熱后繼續吃,我們吵了起來。吵到兇處,就不再是剩飯的問題了,互相說了一大堆傷害對方的話。
比如我說“你是進了跨國公司還是世界500強?一個破網管,湊合著吃剩飯怎么就委屈你了?我每天做飯有多辛苦你知道嗎?”
比如他說“是,我現在是一不長進的破網管,可我當初要是服了軟回家,現在有車有房有工作,至于窩一破網吧里受憋屈嗎?我是為了誰才和家里鬧掰的?”
真要命,正因為太了解,所以我們很明白什么樣的話最能刺中對方要害,不留余地地往對方的心上撒釘子。雖然到了最后,我們一定會偃旗息鼓,重歸于好,可時間一長,我多多少少還是會覺得很累。至于唐明,我猜他也是。
4.
我就是在那個節骨眼認識老方的。
彼時為了在工作之外找點樂趣,我報了一個烘培班,開始學自己早就感興趣的西式甜點制作,老方就是那個烘焙班請來教我們的老師。有一天上完課后下雨了,正巧我和唐明那天冷戰,我正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叫他來接我,老方開著車停在我面前,沖我一笑,說,我送你吧。
老方其實不老,30歲不到,是個小有名氣的甜點師,有一間位于好地段的甜品店。他常常夸我在烘焙方面有天分,課程結束后,還經常請我去他的甜品店吃東西。一開始,用的是試吃新品的理由,隨著我們見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而且不再局限于甜品店,我很清楚,這對于一對成年男女來說,意味著什么。
和唐明在一起后,不是沒有人追過我。當時哪怕遲鈍如他,在這方面,也總會有獵犬般的警覺性和公獅般的戰斗力。可現在,在某次爭吵過后,他干脆把網吧的工作也辭了,成天抱著臺電腦窩在房間里。
他說是學長介紹了個寫代碼的活,可我幾次都看見他在打游戲。經常,我什么時候出的門,什么時候回的家,只顧沉浸在電腦里的唐明一概不知道。
我一方面生氣,一方面干脆安心地接受老方的邀約,西餐廳,燭光晚餐,鮮花,各種浪漫的小禮物——老方準備的這些驚喜,有時候的確讓我眼前一亮,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盡管我告訴過他我已經有男朋友,可他還是不放棄。
可我的男朋友唐明呢?哪怕我有時故意松口透露,他也察覺不到。我早出晚歸,他晝夜顛倒,我們交流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感覺自己和他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心卻離得越來越遠。
我萬萬沒想過,即便面對老方這么浪漫的追求攻勢,我都沒有真正動搖過。可唐明,天天待在家里極少出門的唐明,反而率先背叛了我。
盡管他極力解釋“老婆”這個稱呼在游戲里不算什么,可我實在不能容忍,那些網上被我偶然發現的過分親昵的話。
我憤怒,憤怒之余又委屈。憑什么呀?我這么進進出出,每天被一活生生的追求者跟著都沒什么,他跟個木頭似得每天杵在家里,怎么還就和別人打情罵俏上了?從在一起到現在,他就老婆老婆地叫我,不知道被我罵過多少次恬不知恥,可現在,好端端地怎么就叫上別人了?
這一次,我鬧得特別兇,畢業以來的各種辛酸,委屈,不開心一時全部涌上心頭。唐明心煩意亂地聽完我的大吼大叫,末了掐滅煙頭,只安靜地對我說了一句話:其實欣欣你知道嗎,我連她在現實中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純粹是因為,讓我想起咱倆以前在一起打游戲的時候了。
5.
讀大學的時候,唐明就喜歡打游戲,我為了和游戲爭寵,吵著要他也教我打。后來,我們就經常組隊在一個區里一起玩,他在游戲里明目張膽地叫我老婆,掩護我,說些無聊又肉麻兮兮的話,弄得別的隊友老大不樂意,都說,唐明一張口,雞皮疙瘩抖三抖。因為這個,我倆偷偷笑過很多次。
回憶這些時,我正借住在一個女朋友家。她勸我分手,還打算讓她那個有錢男友給我介紹幾個他的哥們認識。
我等了幾天,也沒等來唐明問我在哪的電話,心一點點寒下去。
按捺不住,恨恨地在心里想,好,唐明,看樣子我們是真到了分手的時候了。我準備借著拿衣服的借口回去一趟,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態度。沒想到,在家的不是唐明,而是唐明的老鄉。
這位老鄉是個萌妹子,護理系的,比我們小一屆,大學時我就看出來她暗戀唐明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在我和唐明的房子里,和她面面相覷。
后來才知道,就在我賭氣出走的這幾天,唐明犯急性闌尾炎,進醫院做了個手術。萌妹子剛好在醫院實習,不知怎么的,和家里通話時漏了嘴,因為唐明和萌妹子兩家都認識,很快,唐明媽就得到消息,從老家趕過來了。
萌妹子來我們住的地方,是應唐明媽之托,給他拿換洗衣服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萌妹子聽說了我和唐明冷戰的事,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醫院看看。
我拒絕了,還讓萌妹子不要告訴唐明我回來過。我擔心唐明,但更在乎我的自尊。我不是不清楚,萌妹子和唐明兩家關系很好,彼此又都有結成親家的意思。唐明媽之所以反對他和我在一起,要他回老家,也有這部分原因在里面。
說好了不管,但還是拗不過擔心,去了一次醫院。可我最后沒進病房,實在進不了,穿護士服的萌妹子,還有唐明的媽媽都在里面,看起來其樂融融。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剛想走,聽到唐明媽說話了,大意還是勸他別留在這沒關系沒背景的地方吃苦頭,回家,家里什么都有,而且丹丹明年畢了業,也會回家。
丹丹就是萌妹子的名字。這樣說,意思已經很明了了。唐明自始自終沒吭聲,過了一會,唐明媽又開口了,這回明顯是替兒子打抱不平的語氣。
“那姑娘有什么好啊,對你也不知冷不知熱的,鬧脾氣鬧得也忒沒譜了,你生這么重病也沒見現身過,兒子,聽媽的,趕緊和這姑娘分開,跟媽回家……”
聽到這里,我默默離開了。
之后的日子,我沒再去過醫院,也依舊沒和唐明聯系。當然,他也沒有聯系我。我想,他媽媽的話終于起作用了,他現在大概正在處理最后的事宜,只等一切準備好,就要和我攤開談分手了。
畢竟,不管我們曾經有多么相信對方,相信愛情,相信未來,可畢業后我們在一起過的那些日子,的的確確是一團糟亂啊。
他沒有成為CEO,我也沒有成為賢淑稱職的好伴侶。我們離當初的美好設想,真的差了太遠了。
我們冷戰,疏遠,變得沉重,互相抱怨,不再輕松,不是因為愛情不在了。而是因為我們像所有人一樣,必須要經歷這樣一個過程:走過青蔥年紀,生活不再只是輕松的伊甸園,有一個更殘酷也更真實的世界在等著我們。我們必須承擔責任,互相包容,才有可能學著慢慢長大,成為對方更好的伴侶,如此愛情才能歷久彌新。
至于我是如何懂得這一切的——冷戰的第九天,我拒絕了老方的表白后,鬼使神差地走回我們住的地方。鑰匙剛插進去,門就被打開。唐明看到是我,緩緩地笑了。他的身后,沒有萌妹子,也沒有他媽媽,只有一桌子飯菜,賣相難看,但全都冒著熱氣,而且都是我以前常做的那幾道。
他賤兮兮地說,老婆,你回來了?
他又說,這些天我每天都做好晚飯等你,就像以前你做好等我一樣。
最后,他擁住我,低聲而安心地在我耳邊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你是我的wife嘛。
我哭得笑出來,打他的腦袋,說,“外佛”你個頭!英語真爛。
6.
畢業第一年的那個夏天,唐明趁著大學生畢業季,和學弟合伙,當起了線上論文代寫中介,雖然這是個灰色行業,但他著實從中大賺了一筆。
他用這筆錢,帶我搬去了一個更好的小區,一年的房租是一次性付清的。之后,他進了一家公司當程序員,從每天吭哧吭哧寫代碼開始,朝著CEO之路進發。
而我,辭掉了工作,一邊繼續學烘焙,一邊開了家面向高校的微店,出售自己做的甜品。未來,我希望有一天能成為優秀的甜品師。
也許在未來,我和唐明之間還是會小打小鬧,吵架拌嘴,冷戰抱怨。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最重要的是,不管發生什么,我們都想和對方,好好地。
這就夠了。